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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午夜的木偶不憂傷 文 / 正宗太白金星

    原來在這場事件裡,我們都是發了瘋的木偶花火小札。

    如果真的沒關係,現在想想那多好

    我穿著黑色的緊身的練功服,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有著一層細密的水蜜桃絨毛。那是1999年的初秋,天氣乾燥,我的嘴角起了一層皮屑,用舌頭舔舔還特別疼。我一心要考舞蹈學院,才不會顧及大門外守著的男孩子。他們庸俗鄙陋,即便長相英俊,我也不會多看他們一眼。

    大門開了,一個年輕柔軟的身影緩緩走過來,是田藝蓉。她遞給我一管曼秀雷敦的橙子味潤唇膏,那是16歲的我特別想要的東西。我擰開蓋子,旋出唇膏抹到嘴上,清涼芬芳,嘴唇閃閃的,彷彿有了一層神秘的光。

    田藝蓉微笑著說:「太晚了,今天先去吃飯吧。」我並不喜歡她這樣的慇勤,不像師生,倒像朋友。其實,她也不過25歲,大學剛畢業就分到我們班做了班主任,第一天起就似乎特別關照我,在食堂打飯時還給我夾菜,同學們都很詫異。

    同宿舍的楊瑞坐在我的床上說:「快說,你跟田老師什麼關係?她為什麼對你這麼好?」我想起田藝蓉那張標緻的臉,那麼白皙,突然覺得噁心起來。誰稀罕呢?弄得很親熱的樣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像一場陰謀!我撇撇嘴:「我可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轉頭時我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

    隔壁班的韓軍撐著自行車,嬉皮笑臉地叫我:「許洋洋,晚上我們一起去廣場看節目吧。」我捧著飯盒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趕到前頭用自行車擋住我。我盯著他臉上那道青色的疤,聽說是上次打群架時落下的,低聲說:「沒時間,晚上還有很多功課。」

    他抬手的瞬間,我嚇得別過臉去,他笑起來:「你以為我會打你啊,看完節目就送你回來。」他隨即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壓得我不敢再出聲。

    往中心廣場走的路上,韓軍買了兩份餛飩,怕被風吹涼了便擋在我面前,催促我吃。我反感他對我的好,只想飛快看完節目好回教室,正咬著嘴唇,廣場中央的音樂響起來了。

    站在人群裡,我只及韓軍的肩膀,當舞台上的演員紛紛出場時,我還是掂了掂腳,心想著將來某一天我也要站在舞台的最中央。韓軍的手順勢扶住了我的腰,我沒有動彈。突然,他指著前面十米遠的地方說:「看,田藝蓉!」

    我抬眼望去,沒錯,是田藝蓉。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緊緊拉住她的手,背影卻熟悉得很。我死死盯著那個背影,心慢慢揪了起來,男人轉頭時,我還是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是爸爸!我掙脫韓軍的手,想要衝上去,兜頭而來的慌張和難以置信卻讓我挪不動腳步。

    韓軍在旁邊喊我的名字,我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從人群裡緩慢蹲下身去。

    有一刻我希望她永遠消失

    那天晚上風一起,我還是凍得全身發抖。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想起田藝蓉對我的種種,原來是這般見不得天日,一股噁心和仇恨的滋味在五臟內翻湧,還有我的父親,他在轉頭那刻的不堪,猶如一個晴天霹靂,讓我恨不得當即死去。

    擦乾眼淚,疲憊地回到宿舍,她們都睡著了花火小札。我靠在床頭,有風擊打著玻璃發出沉悶駭人的聲響,整整一夜我沒有合眼。田藝蓉三個字在腦海裡反覆盤旋,每一遍都背負了我16歲時最惡毒的詛咒。

    第二天,我接到媽媽的電話,她在電話裡聲音很微弱,我慌得屏住了呼吸,她問:「洋洋,媽媽在你心裡的地位有多高?」我強咬著嘴唇問:「媽媽,怎麼了?」媽媽哭了起來:「沒事的,媽媽想你了。週末回來給你燉湯喝。」

    我懸著一顆心,不確定她是否已經知道,剛要脫口的話被生生嚥了回去。

    好容易熬到週末回家,我才發現媽媽的眼睛腫得厲害,她一見我就哭了起來,卻一句話不說。爸爸繫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我呆呆地看著這個背影,恍惚得很。他扭過頭說:「你媽腰椎骨質增生,躺著休息就好。」我一下想起了田藝蓉,心頭的恨被迅速激發,我擺脫不了她那張狐媚的臉,那一刻我真希望她立刻死掉。

    這快感並不猛烈,我需要更歇斯底里的出口

    回學校的路上,大學教授的爸爸像往常一樣送我到車站。秋天的黃昏壓抑而沉鬱,走在冰冷的柏油馬路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他的問題。爸爸伸手過來拍我的頭,我本能地躲開了。他愣了一愣,歎口氣低下頭去。

    我忽然間覺得厭煩,脫口而出:「爸,我們是不是越來越遠了?!」爸爸打起笑臉:「呵呵,是我們洋洋長大了。」我一把拎過書包,頭也不回地說:「我走了。」是的,我只想快點離開他。我在思考著要如何報復田藝蓉,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媽媽受欺負,我恨不得抽她耳光,踩她在地上。

    週一的晨跑中,我果然見到了田藝蓉。她穿得像個矯情的運動員,一身名牌運動服,頭髮高高紮起,挺著飽滿的胸,我們都不喜歡這樣愛現的老師,她在課堂上像一隻呱呱叫的鸚鵡,普通話甜膩得起雞皮疙瘩。而現在,我想到的要比這些更多。

    在後來的一個星期裡,我不再接受她的一切好心。我在課堂上拒絕回答她的問題,把她夾的菜扔出老遠,我發動全班同學叫她「臭妖婆」,我當著她的面嘲笑她的普通話。在很多同學眼裡,我突然轉變成一個頑劣得很過火的學生,他們都無從想像好學生許洋洋是多麼憎恨田老師,楊瑞摸著我的額頭說:「你怎麼了?」我咬著牙,田藝蓉她是天生的狐狸精!

    田藝蓉似乎變得有些心虛,面對我的刁難,也並不惱怒。很多時候尷尬地笑笑,又回到講台上講課。我亦有了報復的快感,只是這快感並不猛烈,離我想要的歇斯底里相差甚遠。

    許洋洋,我希望你考上大學

    田藝蓉唯一的一次反抗就是藉機罰我跑了5000米。我氣喘吁吁跑完,和她冷冷相對,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感覺,我們之間的較量真正開始了。

    罰跑後的第三天,我再次接到媽媽的電話,她埋怨爸爸連早餐都不給她買,就讓她獨自躺在家裡。不光這些,爸爸每天悶頭不說話,似乎對家裡極不耐煩。我敏感地意識到這跟田藝蓉的關係密切,她離間著我們的家庭,並且要完全毀了媽媽的幸福。

    掛了電話,我想起了韓軍。我莫須有的正義感空前膨脹,這是在捍衛我的家庭,我有義務保護媽媽絕不受傷害。而田藝蓉是這出悲劇的罪魁禍首!

    韓軍聽完我的話,揚起臉吐了口煙圈。我奪過他的煙猛吸了幾口,嗆得眼淚直流。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在猶豫,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笨拙地在他嘴唇上親了一口。

    那個深秋的早晨變成了一幀定格的畫面,我以為我會欣喜地等來這個消息。然而,結局沒變,我卻大哭了起來。田藝蓉被送往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前一晚的11點。據說她在下晚自習後,在校外的小路上被人用玻璃劃傷了臉,血流了一身。

    天若能亮得慢些,多好。

    我站在蕭瑟秋天的寒冷裡,看著17歲的韓軍耷拉著頭,雙手插在褲兜裡,滿眼的悔意。他嚇得不輕,惶惶不能終日,一個月終於主動退學了。他走的那天對我擺擺手:「許洋洋,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學。」

    我蹲在地上放聲痛哭。

    就連那些北漂,唱起歌都舒緩沉穩

    當冬天來臨的時候,田藝蓉就沒有再出現過。她真的消失了。

    我聽楊瑞說,她的臉就像《天龍八部》裡的李秋水一樣,傷痕縱橫交錯,難看得很。一陣涼意灌滿全身,但害怕承擔後果的怯懦還是讓我退縮了,我死死地咬緊了嘴唇。整個冬天,爸爸的書房裡都是煙蒂,媽媽也不再哭哭啼啼,她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只是對父親越發冷漠了。

    大家都似乎各懷心事,我越發不愛回家,每天去練功房,還托關係找了私人的舞蹈老師。拚命加倍地努力,只為了趕緊考上大學,迅速逃離這個地方,結束這夢魘一般的生活。

    只是我終究猜不透父母的感情,就在我高考結束後,爸媽離婚了。他們辛苦維持這兩年的婚姻還是走到了盡頭,如果不是為了我的高考,他們很早就自由了。

    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做了天底下最蠢的事情。媽媽早就知道田藝蓉,她是爸爸的學生,其實他們之間有沒有愛,並不重要。媽媽苦笑了一下,說:「重要的是,我們的愛情沒有了。」

    原來在這場事件裡,我們都是發了瘋的木偶,被自以為是的仇恨和報復牽著線,上演了一出一輩子都難以平復的痛楚的戲。

    2001年,我如願考上了北京的舞蹈學院。坐在後海的酒吧門口同人聊天,等著天亮,想起無辜的少年韓軍,想起漂亮的田藝蓉。午夜過後,巷子裡安靜清朗,就連那些盤踞酒吧的北漂,唱起歌來也舒緩沉穩。似乎從未有過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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