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十四章 一場花事未了的哀傷(一) 文 / 正宗太白金星
一:
——怎樣才算是長大了呢?
蟬鳴花火小札。斑駁的樹蔭。自來水管。木盆。紅枝薔薇。滿院落的花花草草。漆黑色的大木門。閣樓。一樓的走廊。紅木躺椅。大汗淋漓的稜角。細碎劉海。齊耳短髮的女生。擱淺在鼻尖與鼻尖之間的數學教材,亦或是偶爾的化學物理書籍。夾雜著委屈的「為什麼要有理科這種東西」的救命聲。盛夏是由這些構成的吧?而後是……
「顧小斯。」
「嗯?」男生咬著水筆的端抬起頭。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的下句是什麼?」
「哈?詩啊?杜甫的?」眼睛盯著的卻是數學練習冊,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拜託,是李白的詩。」西川將裸露的小腿伸直放在桌子低下,仰頭看頭頂盤旋的蜻蜓,氣流從鼻腔發出,「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這次考試會考到麼?」男生稍微聚了點神,手卻握著筆在草稿紙上算扭扭曲曲的數字和曲線函數,「梁西川,再不安心補數學,掛科的時候別找我哭訴。」
「顧小斯連『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花火小札。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都不知道不覺得丟人麼?」西川依舊仰頭看天,伸長胳膊抓偶爾繞在耳旁的蜻蜓。
而後「小斯我有話說」的頻率疊加在「西川我有話說」的頻率之上。
「你先說。」女生稍微正了身子,用手撐著腦袋看顧小斯。
「蘇蘇答應做我女朋友了。」
瞳孔映射瞳孔之後的沉默。
「啊哈哈,就是那個長頭髮的?原來顧小斯喜歡長頭髮的女生。」因為私自的感情被裸露在外,對方卻是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勺。
「對了,你要說什麼?」在對方抬起眼的一瞬間西川垂下腦袋看鞋尖,答非所問:「『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的下句是什麼?」
「你已經問過啦!」顧小斯右胳膊肘撐在桌面上左手掌撐著下巴翻書,「『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而後是女生的自說自話:顧小斯果然聰明,聽一遍就能背下。再接著是氣流從鼻腔發出的輕微聲: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為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舊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看對方安靜地聽完自己背的詩句,西川的心底像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二:
盂蘭節剛過,傍晚已經褪了夏日的熱氣騰騰,反倒是秋天的涼意嶄露頭角。梁西川趴在教室的窗前看顧小斯和蘇蘇並肩從校門口往校園走。同桌好奇西川出神所看的風景,也伸著腦袋往外望,「西川,顧小斯和蘇蘇在一起了呀?」
輕描淡寫的問句聽起來怎麼都像是肯定句。在顧小廝轉彎的一瞬間,西川看見他微笑而裸露在陽光下的牙齒,只能發出「啊呀呀困死了要睡覺了」的響聲,將頭埋在胳膊彎,耳邊穿梭的仍是同桌「顧小斯和蘇蘇在一起還蠻般配的」的感慨。
放學前十幾分鐘,紙條從顧小斯位子上穿越了半個教室,傳到梁西川手裡。女生看了紙條上「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又轉頭看顧小斯,男生伸直手掌在額頭做了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
西川逆著夕陽厚重的金黃色沖對方點點頭,表示收到。
晚上和顧小斯一前一後回家的習慣持續了十一年,若是身後的年華可以一層一層地剝落,最先掉下來的則是現在背對著夕陽重疊在石板路上的身影。再往後以七年為一個週期,掐指算下,七年前的10歲;再七年前的3歲。
3歲能記得什麼?——顫巍巍跟在僅年長自己一歲零四個月的小男孩身後,偶爾掛著鼻涕,若是興奮過頭笑得太開心,口水也會隨著鼻涕一起流到下顎;亦或是因為一顆不起眼的軟糖而被對方毫不猶豫地推倒在地,擺出「大」的姿勢哇哇亂哭;亦或是趴在各自媽媽的懷裡趁著兩個大人因為鄰居的身份打招呼的空隙很不情願地看對方一眼……這些並不是存在梁西川記憶倉庫中的某些可貴資料,只不過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影影綽綽的殘象。所以「不記得3歲時跟媽媽搬到顧小斯家隔壁的情景」也不是什麼理應受到指責的事情。
因為要上夜班的關係,西川媽媽經常將女兒寄存在隔壁家。坐在昏黃燈光下胡亂扒飯的男生被母親點名,「小斯,要好好照顧妹妹呀」,含著滿腮幫子米飯堅定地點頭,映在燈下的桌子上變成一上一下的黑影。小西川在顧小斯媽媽「你放心上班,西川交給我們」的話中看逐漸模糊在黑夜裡的母親。後來因為接連的數學掛科被母親訓斥,也是揉著哭得桃子一般的眼睛逃到顧小斯家,於是幫女生補習數學便成了顧小斯的例行行為。
若是缺失父親也算「共同點」之一的話,顧小斯和梁西川的相似率在80%以上。所不同的也只是男生的父親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因公殉職,而女生的父親則在她未出生的時候去了美國進修,像是所有電視劇或者小說的情節——再也未出現。
三:
收到母親因車禍住進醫院是在西川頭疼的「週末數學補習時間」。當時她正對著曲曲折折的函數皺眉頭,聽到電話鈴聲,急忙忙要去接,被顧小斯攔了下來,「這道函數題你弄不明白就別想做其他的事。」西川聽顧小斯在「喂」的前幾秒還在說,「我可是捨了陪女朋友的時間來幫你補習的。」之後卻是急轉直下的沉默。
空白著腦袋趕到醫院,在登記處被告知「你母親還在搶救」而手足無措。顧小斯陪女生在走廊上等了四個多小時,「搶救」倆字才由警告性質的紅色變為暗淡。護士在女生撲上去叫「媽媽」的一瞬間攔下她,「病人還沒完全脫離危險,家屬現在還不能探視。」梁西川站在原地看戴養氣罩的母親被推進病房,隔著病房的門縫僅能看到母親蒼白的額頭。
顧小斯原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對上女生完全不聚焦的眼神,張嘴出聲的動作卻衍變成猛吸一口氣。
蘇蘇和她父母去醫院看望母親的時候,是梁西川第一次見到肇事者。
女生原本想聽到蘇蘇的道歉,卻聽她大腹便便的父親說了句:多少錢都可以,咱們私了。西川看坐在輪椅上的母親,「還回我媽媽的腿我就不追究。」
聽得出對方是故意刁難。蘇蘇抓著父親的手哭訴,「爸爸,要是她們追究下去我會不會坐牢?」中年男人無可奈何朝身旁的妻子看了一眼,「都是你,女兒說要學車你就答應,現在撞人了,出事了,你滿意了?」而後是妻子毫不示弱地反擊,「當初你不也答應的,現在怎麼全怪到我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