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節 今日還復天兵來 文 / 黑色柳丁
誠然一早就城下感歎過齊侯的年輕,可真當閻柔見到蔡吉本人時,還是被其過於年輕的容貌驚得瞠目結舌。但這樣的失神僅是稍縱即逝,閻柔心知自己絕不能被對方看似柔弱的外表所欺,否則袁本初便是他的下場。抱著謹慎的態度,閻柔邁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朝蔡吉行禮道,"烏桓校尉閻柔參見齊侯。柔所統烏桓萬餘落,願奉齊侯為主,舉族徙居中國。"
"閻校尉不必多禮。"蔡吉右手虛抬扶起閻柔道,"今日能得校尉相助,孤如虎添翼也。"
閻柔見蔡吉對自己如此禮遇,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莫看閻柔的外表象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其實他也不過三十六、七歲的年紀,只能說塞外大風實在催人老。然而還未等閻柔起身謝恩,就聽耳邊又飄來了蔡吉一句問話,"不知貴部可有圖籍?以便官府同編於戶。"
蔡吉問得雲淡風輕,閻柔聽著卻是眼皮一跳,心想眼前這女果然不簡單。須知「同編於戶」意味著歸降的烏桓人將放棄由大人統轄的部落制,轉而像漢民一樣入戶籍接受官府管轄。閻柔在血統上雖是漢人,但在塞外生活了幾十年,終究是沾染了不少胡人習氣。驟然要他放棄帳下部民,一時間還真有些捨不得。於是閻柔當即小心翼翼地朝蔡吉拱手乾笑道,「齊侯明鑒,塞內胡歷來隨本族之俗,不與漢民同編於戶。」
面對打哈哈的閻柔,蔡吉倒是沒有拉下臉來。事實上,她也並不打算將大量歸附胡同編於戶。須知塞外不少蠻族尚處於原始部落社會,那怕是已經進入奴隸制社會的匈奴、烏桓各部也是逐水草而居,組織鬆散,難以適應中原已經制度化的戶籍管理模式。此外以遊牧為生的塞外各部在生產力上不及塞內農耕的漢民。更是無法負擔中原王朝沉重繁複的課稅。貿然收編蠻族只會得不償失。
其實歷史上三國末期的統治者也不是沒注意到這些差別,西晉就曾頒布稅法規定:「遠夷不課田者輸義米,戶三斛,遠者五斗。極遠者輸算錢,人二十八文。」相比於內地漢人百姓「戶收絹三匹、綿三斤及租四斛」的賦稅定額來說,西晉治下的胡人負擔無疑要輕上許多。可就算是如此,歸附的蠻族依舊覺得漢人朝廷盤剝欺騙了自己。他們無法負擔如此沉重的賦稅。而西晉的統治者又覺得朝廷已經十分優待胡人,這幫蠻夷卻一再鬧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外。民族錯居勢必會形成經濟上、習俗上的紛爭;王公貴族對於少數民族人口的掠奪與奴役;地方管理對於內遷者的法外勒索,等等諸多因素都使得魏晉時期的民族矛盾不斷激化上升,直至爆發五胡亂華。
所以在蔡吉看來五胡亂華固然有全球大氣候的外因。但更深層次來說也是漢末魏晉統治者好大喜功釀下的苦果。按中華傳統認識。遠方異族來集是王者統治「化洽天下」的象徵。所以從東漢到三國,歷代王侯都曾致力於招納蠻夷歸附。而到了魏曹末期,執政者司馬昭晉封為晉公,其自詡的功勳之一便是四夷懷德內附。據說司馬氏當政期間總共吸納了多達870萬胡人歸附中原,而西晉統一後的全國人口也不過1616萬人。
以漢末的生產力根本無法在短時間裡同化如此數量龐大的蠻族,司馬家卻一口氣就放了一倍於全國總人口的蠻族移民中原。如此大手筆的移民計劃,怕是連一千八百年後的某超級大國見了都要甘拜下風。故而作為後來人的蔡吉在看到那兩竄數字時。非但沒有「化洽天下」的自豪,反而由衷地感到不寒而慄。
好在現如今司馬氏尚未當政,蔡吉還有足夠的時間糾正漢末畸形的內遷政策。所以面對閻柔的推脫,蔡吉只是微微一笑坦言道,「不瞞校尉,孤已下令幽州各郡鹽鐵專賣,貴部若不同編於戶,官府恐難管理部民。然貴部亦可留居塞外,孤會設榷場與貴部互市。」
蔡吉矯正的第一步便是以互市替代簡單粗暴的徵稅。不同於好大喜功的司馬昭,漢末大多數諸侯招納蠻族歸附主要還是為了增加稅收。在不少諸侯看來哪怕每年從土著身上搜刮個二十八文也聊勝於無。涼州的馬騰更是直接出兵擄掠弱小部族的部民賣去中原做奴隸。不過熟悉歷史的蔡吉卻知有一種法即不用內遷蠻族,又可從塞外蠻族身上抽稅,那便是互市。
「互市」顧名思義是指歷史上中原王朝與周邊各族間的貿易往來。早在漢武帝時,漢朝便在邊境關口設關市,與烏桓、鮮卑、匈奴等族進行貿易。到了唐宋時期,互市已從單純的對外貿易,轉變成了中原王朝在遊牧民族尚不具備徵稅條件時實行的一種財政措施,最著名的例莫過於西南邊陲的「茶馬互市」。
當然相比直接招納蠻族歸附抽人頭稅,互市初期投入大,顯效慢。不過蔡吉既沒有「化洽天下」的虛榮心,也不在乎蠻族的那點人頭稅,更捨得投資。因為她追求的是控制,對草原各部命脈的控制。
果然,耳聽蔡吉要在幽州實施鹽鐵專賣,閻柔的神色頓時為之一變。且不論鐵器,光是一項食鹽專賣,就已捉住了塞外各部的痛腳。更何況這些年塞外氣候一年冷過一年,草場一年旱過一年,不少部族都在盤算著是否要在邊關鬧一場,好引來官府招安。可這年月雖沒有"要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順口溜,但塞外各部都深諳此道。不過閻柔卻瞧得出眼前的這位女諸侯和她帳下的家臣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人物,膽敢兵犯邊關的部族非但不會受招安,怕是連明年的麥飯都吃不上。不過若是能借助互市向塞外各部販賣物資,倒也不失為一條發財之路。
於是閻柔再次放底了姿態向蔡吉躬身詢問道,"多謝齊侯恩賜,不知保塞胡鹽鐵供給可與塞內胡有別?"
"內外當然會有別。鹽鐵、糧草、布絹供給皆先內後外。"蔡吉故意拉長了音,待見閻柔眼中閃過一絲焦慮。她又話鋒一轉說道,"閻校尉乃漢家苗裔,非蠻夷可比。校尉若有意戌邊塞外,孤亦會鼎力支持貴部。"
有了蔡吉這聲許諾。閻柔哪還有所猶豫,當即一個抱拳高聲說道,"柔願為齊侯戌邊塞外。"
蔡吉聽罷閻柔所言,臉上露出了會心一笑。沒錯。蔡吉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閻柔率部內遷。在她看來幽州的塞內胡人口比例已經夠高了,最好還能遷出一批。當然蔡吉這也僅是想想而已,將內遷各部強行驅逐出塞內勢必會引發大規模暴動,實在得不償失。蔡吉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止損。即停止大規模內遷異族,同時在政策上鼓勵幽州漢民生育。不過這並不代表蔡吉就不看好閻柔,否則她也不會當眾許諾支持閻柔部。事實上。蔡吉是想將閻柔部打造成一支標桿。一支土司制的標桿。
話說土司制脫胎於漢唐的「羈縻制度」,是元、明、清三朝中央與地方各民族統治階級互相聯合、鬥爭的一種妥協形式。在土司統治下,土地和人民都歸土司世襲所有,土司各自形成一個個勢力範圍,造成分裂割據狀態,以便於中原王朝制衡掌控。同時土司制亦將原本尖銳的官民矛盾,由官府轉嫁到了土司身上。
然則對於中原王朝來說"土司制"僅是一個過渡。其正真的目標在於"改土歸流",即改"土官治土民"的土司制為由中央委派官僚的流官制。每當有的土官絕嗣,後繼無人,或宗族爭襲,就派流官接任;土官之間互相仇殺,被平定後,即派流官接任;有的土官犯罪,或反王朝被鎮壓後,以罪革職,改由流官充任」,有的在土民向封建王朝申請「改土歸流」時,王朝以所謂從民之意,革除土官世襲,改為流官。總之,中原王朝一有機會,便會抓緊改土歸流。
不過歷史上,土司制與改土歸流主要是在西南地區以及青藏等地實施。且從土司制進化到改土歸流更是需要耗費數代人的心血方能有所成就。其最終效果至少蔡吉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但她並不會因此而放棄嘗試,畢竟要在一朝一代之內一勞永逸地解決長期形成的複雜的民族問題是不可能的。
有人或許會問蔡吉這個穿越者能看到的問題,想到的妙招,難道同時空的英傑們就看不到,想不到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蔡吉能看到的問題曹操也能看到,蔡吉能想到的解決之道這個時代的才俊也能想到。從已經著手實施的科舉制、均田制到正在籌劃的互市和土司制,蔡吉提出的每一項未來制度,在這個時代都能找到相應的原始版本。而兩者之間最大的差別就在於經驗的積累。
再好的理念如果沒有經過實踐考驗都只是紙上談兵而已。特別涉及到政治經濟的制度革新牽連廣泛,從理念萌生到最終成熟往往經歷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摸索實踐。就像歷來被人毀譽參半的變法,站在當時王朝的立場上來說或許是失敗了,但換個角度從華夏歷史的全局來看,那些看似失敗的變法,往往會在下一個朝代以更為成熟的姿態重新回歸。
蔡吉借助穿越者的優勢,用已經成熟的制度替代這個時代還在摸索中的理念,就是為了讓華夏少走彎路,至少不用再付出五胡亂華那樣的代價來達成進化。當然蔡吉從後世借鑒的制度也不是完美的,也有這樣那樣的缺憾。但不嘗試就無積累,蔡吉今日站在"後人"的肩膀上成就霸業,總有一天後來者也會站在她的肩膀上開啟新詩篇。每一個開拓者站在華夏歷史長河上都是承前啟後的接力手。這便是華夏螺旋攀升的進化史。
所以此刻,蔡吉決心要邁出的矯正第二步,即是依托互市和土司制,在長城以外建立一套近似扇形的羈縻體系。所謂羈縻,「羈」就是用軍事和政治的壓力加以控制,「縻」就是以經濟和物質利益給以撫慰。東漢的羈縻以政治安撫為主,也就是向部族首領許以高官厚祿。而蔡吉的羈縻以經濟為主,即以閻柔部等為標桿,鼓勵塞外的蠻族主動漢化。待條件成熟之後再改土歸流逐步向塞外蠶食。
閻柔並不知曉他已被面前的女納入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民族同化計劃之中。此時出於投桃報李,同時也是為了向新主上表忠心,就見他一個抱拳向蔡吉請戰道,「高幹、袁譚、步度根三賊犯境在即,柔願率部眾追隨齊侯征討宵小。」
哪知蔡吉卻擺了擺手道,「不急,不急。閻校尉難得來代郡一次,不如先配孤遊玩一番塞上風光如何?」
閻柔見蔡吉一會兒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興師動眾地北上,一會兒又邀請他遊玩塞上,不禁一頭霧水地楞在了當場。與此同時蔡吉卻不再理會閻柔,轉而環視了一圈在場的將校,朗聲喊道,「趙龍!」
「末將在。」趙雲一個箭步上前抱拳出列。
蔡吉神色一凌,驟然下令道,「孤命汝為先鋒,出兵雁門!」
「喏。」趙雲躬身領命接下了齊侯抵達幽州後發出的第一塊令牌。
仗當然是要打的,不僅要打,還要打出齊軍聲勢,打出齊軍氣魄。因此蔡吉決意這一次只用自己麾下的齊軍來征討高幹、袁譚等人,她要讓閻柔以及幽並兩州的蠻族好生見識一番齊軍的實力。正所謂盛衰成敗在此一戰。打輸了,之前種種設想皆成泡影。打贏了,從此之後她蔡吉的話便是草原上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