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十六 上陵花事(4) 文 / 丁染
阿七望著手中一方雲母箋,悶悶道:「擔心又有何用,若是為這些擔心,只怕早就積鬱成疾了。」
篆兒便笑道:「不瞞姑娘,婢子服侍殿下已有好些年,雖未進屋裡,卻也不曾見過殿下如對姑娘這般,待一個女子。」
阿七搖頭輕歎一聲,「他這人——」
篆兒只當她不信,細想了想,低聲又道:「不過說來,也有一個例外——大約兩年多前,殿下有一日深夜回府,玉羅姐姐吩咐人抬熱水去,我忙忙的跟著送進去,卻見寢房中地下灑了好些血——」
阿七一驚,口中不禁問道:「他受了傷?」
篆兒搖頭道:「不是殿下。那晚殿下帶回一個女子,還有了身孕。婢子未曾親見,天明卻聽玉羅姐姐說,那女子福薄,竟是母子皆未保住——」
阿七怔怔聽著,木然道:「那孩子,可是暄的?」
篆兒見她脫口說出暄的名諱,心下有些不安,遲疑道,「應是……殿下的血骨。殿下為此消沉了好些時日,打那起,性情似是也有些變了——」
阿七覺得喉中一陣發緊,抓過手邊的冷茶,掩飾著喝了一口。轉而已是雲淡風輕的語氣,「左右不過一個浪蕩坯,還能變作謙謙公子不成?」
篆兒訕訕道:「若說變了些,旁人倒瞧不出,只是婢子覺得……覺得背人處,殿下還是傷了心……」說到此處,忽而頓住。這篆兒素來訥言慎行,而到了阿七跟前,不知為何,卻有些收不住話兒。
見她惶惶垂下眼去,阿七勉強扯出一個笑來:「不妨事,我不會與人亂說。」
「原是想寬解姑娘,倒牽出些不相干的來。」篆兒帶了些窘意,低聲道,「婢子只是想著,將來姑娘與殿下是長長久久的情分,知道些殿下的舊事,終歸是好的——」
阿七雖知這篆兒一心向著自己,卻仍是有些煩躁,索性將紙筆一丟,起身往東廳去尋些雜書。
立在整整一壁書架跟前,架上儘是些楠木檀木所製的書函。阿七尋思著打開一套略舊些的,取出看時,卻是一本《德經堂注》,當即棄在案上;再開一匣,抽出一冊《諸子法言》,又丟在案上……如是幾次,略有些失望,心中又腹誹——若是旁人也知他藏這些書,豈不貽笑大方?
此時身側篆兒陪笑道:「書房多是蕙采姐姐服侍。姑娘若要選書,我去請蕙姐姐過來可好?」
「不必了,」阿七一番上下逡巡,隨口說道,「原也不識幾個字,找本帶畫兒的瞧兩眼就好。你且去吧,我略靜一靜——」口中說著,尋到架上顯眼處,翻開一屜粉彩描金的,內中果然是些手抄的雜話本子,神怪、傳奇、野史……約莫著倒也齊全。於是信手拈出一冊,心下猶自琢磨——走時不妨順上幾冊,路上也好解悶。
篆兒已依言退下,廳中只餘阿七一人。揣著冊子往月窗邊涼床上歪著,先便一個哈欠,懶懶掀開一頁,筆跡倒也勁練,可巧正是自己幼時看過的一段,說的是前朝景安年間的一則公案——郁州尹姓貢生,無故遭國子監祭酒陷害,入獄後得相國之女相助洗冤云云。初次看時,阿七閒來還刨根究底一番——這本子編得甚是不通,祭酒為何無端陷害一名貢生?八成這祭酒亦是瞧上了相國家的女兒!再不然,必是這尹貢生恃才放曠,讓祭酒大大的失了臉面!
今次一瞧更覺無趣,直看得昏昏欲睡。隨手翻過一頁,正欲丟開,忽而眼前一花,小楷變作通篇章草——那尹貢生拾了相國小姐的帕子,一回身竟到了隆澤四年。阿七兀自迷迷瞪瞪,心道怎的前朝年號竟有「隆澤」一說?瞇眼再往下一掃,更是不知所謂——「隆澤四年秋,中元節下,雲彥自絕於靖州……謹之獄,黨眾舉族抄提者,百十九人;謫戍者八十三人;從死者一十四人……餘者皆赦……」手中一鬆,那冊子啪的一聲落在榻上,立時睡意全無。
阿七木然起身,拾起再看,後續皆是人名籍貫,筆跡愈發潦草。此時腦中已然清明,只覺後背森然,隱有汗意。抬手撩起窗紗一角,指尖竟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