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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六十 五陵公子(4) 文 / 丁染

    阿七隨眾人翻過縕嶺,立在半坡向谷中望時,水上暮靄漸起,湖畔桐花已然看不分明,只隱約瞧見一樹一樹的翠色,枝頭似有淡淡雪意。

    只聽阿七喃喃道:「終究是遲了……」

    卞四先是有些詫異,繼而似是恍過神來:「前幾日接連幾場山雨,間或又有疾風,桐花應是落盡了。」

    「何須雨送風催?」阿七執轡立馬,悵然輕笑,「桐花便是如此——朝開夕逝,不過一日光景。盛放之時,轉眼便猝然而落。」

    「怪道遍山落英,卻無一朵顏色槁枯,俱是鮮活妍麗。」卞四歎道,「竟是這個緣故!想來倒有些可惜。」

    「盛極而落,有何不好?即便墜入塵土,仍有無雙風華。」阿七不知自己口中說的是花,抑或是人,「若依我說,強過立於枝頭日漸凋零。」

    朝開夕落,日復一日——正如他身邊從未缺過容顏俏麗的女子,她雲七隻不過是其間一朵。他若不甘平庸,此生必是濃墨重彩,好比黃鐘大呂,大起大落;眼前雖對自己情意深種,日後際遇沉浮,世事弄人,這情意可否依舊如初?倒不及讓她如這花朵一般,將開未開之時便瀟然落去,如此反倒在他心中常開不敗。

    阿七黯自神傷,心中卻又有幾分洒然。

    卞四忽而低聲說道:「墜入塵土,亦有無雙風華……曾有一名女子,亦是在此地,說過相似的話……」

    如今想來,至始至終,他只聽她說過一句話——沉沉暮色之中,女子的面容隔了帷帽上的垂紗,美得好似湖上的輕靄。

    她於他而言,宛若九霄明月,隔岸繁花——她原是高不可及的王女,而他只是仕宦之家不得寵的庶子。他猶自記得,當日卞家欲替長子卞謹聘她為妻,宣王並未應允——他慶幸之餘,更是灰心,兄長卞謹以嫡長子的身份,求親尚且被拒,何況於他?

    事過境遷,他竟遇著一個與她生得肖似的女子,雖是百般疼惜,心中卻仍是悵然若失。

    卞四眸光恍惚,只聽阿七輕聲問道:「說這話的女子……現在何處?」

    「我也不知。」卞四斂了心神,唇邊復又帶了平素玩世不恭的輕笑,「京中盛傳小公子是『小雩襄』,小公子與雩襄非但風儀相若,心志亦是相當。」

    阿七聞言一怔,不解道:「卞兄此言,小弟倒不明白了。」

    「雩襄看似身陷煙塵,」卞四笑歎,「實則卻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阿七便笑道:「卞兄高看小弟了。小弟最是貪生怕死,逆境之時,若得瓦全,亦是好的。」

    卞四聞言大笑,而後卻將眼望著阿七:「我卻不信。」不等阿七辯駁,又道:「今日的落了,明日自會再開。不如在此間尋個下處落腳,等到明晨再來。」

    一面說著,吩咐隨從先行往就近的離館歸置。

    後山唯有山腳散佈了不多的幾處離館,其間兩處三進的宅子,已被不知哪家達官顯宦早定了去。卞四隻尋著一處青磚院落,面南三間明間,西向另有兩間偏房。

    阿七許久不曾住過這等尋常人家的屋舍,此時四下轉轉,又看著僕從忙活著在院中布下木幾桌案,不禁笑道:「青山秀水間,有這樣一處院落,倒也愜意。」

    卞四輕掃阿七一眼,似笑非笑:「再得一房妻小三分薄田?」

    阿七將手中折扇輕扇了扇,一本正經道:「那更妙了——」

    「只怕你肯,少欽亦是不肯。」卞四終是笑道,「如你這般十指纖細,又豈是勞作之人?」

    阿七果然低頭瞧了瞧自己兩手,訕然笑道:「我雖不能耕作,砍柴打獵許或還學得來。」

    卞四一聽倒來了興致,「聽聞小公子在祁地,倒將那西炎兒馬訓得服帖,不知箭法又如何?」

    阿七更是訕訕,如實答道:「未曾碰過。」

    卞四卻是不信,命人取來自己的雕翎羽弓,對阿七道:「此弓不需太大膂力,你且試試。」

    見那卞四拿得輕巧,阿七木然自他手中接過,手臂先便沉了一沉。暗自調息引弓,無奈使出全力,卻仍是不能拉滿,只得悻悻作罷。

    偏偏索布達立在阿七身側,拿起弓來試了一試,竟比阿七拉得滿些。

    卞四失笑道:「罷了,再換一張弓來。」

    另取了一張,果然比先時的纖細許多。

    阿七接過一試,挑眉笑道:「稱手多了!」

    「這是少欽特為吩咐的。」卞四哭笑不得,「不過,圍場中唯有女子方使此弓,尚不足一鈞之力,姑且拿著射幾隻雀兒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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