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二百四十八】與君同路無怨尤 文 / 凌塵
遠遠的一眼望去,各條道路上的積雪早已被清掃乾淨,比之兩旁花園裡的滿樹純白,不由顯得有些光禿禿。
衣凰踏著不深不淺的步子,緩緩朝著華音殿走去。這件事來得有些突然,她沒想到一年多後的今天,她會走上當初的老路,再次因為睿晟帝的病情而被留在了宮中。
只是,前後不過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境況卻已是完全不同往日。
世事變遷,難測難料,自古如此。
想起方才皇上所言,衣凰心中五味雜陳。他雖是高高在上、無人可及的一國之君,然高處不勝寒,他心中苦楚又有多少人能知?
前後不到一年時間,他連失兩子兩女,作為一位五十多歲的父親,他心痛難當,可是作為一朝天子,他卻不能讓自己沉浸在在痛苦之中,便是他再傷心難過,可這國家朝政不能不管。身為君王,他榮耀非常,而同時他身上的束縛也太多,以至於就連他想做的事情都無法放手做到。
他道:「衣凰,朕知你不喜歡這皇宮,可是……」可是後面的話他卻沒有說完,而是輕歎一聲,轉而道:「這宮中什麼樣的人都有,可是真心待朕之人又有幾個?朕如今這般境況,不知有多少人在盼望著朕早點死,這樣她們也可以解脫了……」
輕緩淡然的語氣,他早已看透了這宮中人心叵測,他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更有甚者是想將他從這九五之位上拉下去。他在這個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又有怎樣的境況他沒有遇到過?
思及這些,衣凰不由得想起蘇夜涵那種淡漠靜然的面龐,心中一陣抑鬱。抬眼,華音殿已在眼前。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剛走進院裡未及進屋,就看到那抹淡紫色身影正站在一株海棠樹下,靜靜地看著出神。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念到此處,他側身向衣凰看來,眸底噙笑,似是安慰,而後走到衣凰身邊,拉起她微涼的手握在掌中,緩緩道:「凡事盡力即可,莫要為難了自己。」
衣凰聞言輕輕點頭,淡眉微凝,蘇夜涵問道:「有心事?」衣凰搖搖頭,笑道:「我至少在想,當年以師父的醫術,為何沒能替皇上將餘毒清除乾淨。」
蘇夜涵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詫異,神色稍稍凝重了些。低頭看了看衣凰秀眉微皺,他輕輕一歎,拉著衣凰的手往屋裡走去。「人各有命,事已至此,你我都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別想太多。」
衣凰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蘇夜涵心知她不可能完全做到不去想這事,也不打算勉強她,轉而道:「大哥逝去已經一年了。」
衣凰一愣,知道他話中有話,必有下文:「怎麼?是不是有人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嗯。」蘇夜涵面無表情,拉著衣凰坐下後,將剛剛泡好的白菊茶推到她前:「從半月前朝中開始有大臣給父皇上折子,提及新立太子一事。最近十來天,這種折子越來越多,三天前父皇召集了朝中文武重臣在兩儀殿一聚,應該就是議及此事。只不過此事父皇並沒有聲張開來,也未曾告知其他眾臣,想來他現在還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此事。」
「呵呵……」衣凰清冷一笑,雙手捧著茶盞放到嘴邊,將熱氣吸入鼻中,頓時感覺身上一暖。「一年……這些人能忍了整整一年時間,也當真是為難他們了。只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說著抬頭看向蘇夜涵,見他神情淡然卻又理所當然,不由猜道:「是連安明?」蘇夜涵淡淡一笑,點頭。衣凰也不禁笑了笑,只是很快便又消失,神情嚴肅道:「你說過皇上早就知道連安明是你的人,既然如此,他還是放任連安明將這個消息傳給你,看來他沒有瞞著你的打算。」
聽聞此言,蘇夜涵的臉色也不由得沉了下去,聲音微冷:「兩種可能,一來,父皇是故意沒有組織連安明,為的就要試探我知曉此事之後會有何反應和舉動,二來……他本就有心將皇位傳與我。」
「咻——」有何驀地向他看去,只見他神色風輕雲淡,似是再說一件極普通尋常之事,墨綠色深眸中不見一絲波動與異樣。「依你之見,哪一種可能比較大。」
蘇夜涵緩緩道:「若是一年前,後者可能為八成,而今……各半。」
衣凰不解:「為何?」
「想必他自己也已經知曉從母妃葬身火海至今,究竟何人之死是偶然,何人之死是人為。尤其是在六姐、九弟和十妹之事後,即便誰也不說,父皇也看得出,不管是三哥、十三弟還是我,任何一人都不會輕易放過這背後兇手,更何況我身上還背著母妃的仇未報,新仇加舊恨,任誰也不可能阻擋我為他們報仇的念頭。父皇心中會有忌憚,恐我會不顧一切傷及他的妻兒。」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卻說得如此清淡,即便在提及冰賢妃時,他的眸中也不再有以往的黯淡與痛楚,可是衣凰知道,不是他不難過,他的心裡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痛苦,從冰賢妃到他那苦命的六姐,再到那個與他總是一拍即合、形影不離的九弟,每一個人的離去都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插在他的心上,永遠也拔不掉。
他的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衣凰無法親身體會,可是她能感受得到他內心的煎熬,若不是痛得太過厲害,他又怎會拋棄他素有的平淡與安然,而選擇這條滿是荊棘與坎坷、危機四伏的血路?只不過是他將這種感情,無論是痛還是恨,都深深隱藏了起來,而後一如既往地用他淡漠的態度面對這宮中、朝中的一切。
眼底閃過一絲心疼,衣凰伸手抓住他在桌面上敲打著的手,衝他淺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你絕對不會為報一己私仇,就放下一切感情不管不顧,若真是如此,你與那些害死幾位王爺和公主的兇手,又有何區別?」
蘇夜涵垂眸道:「不管最終如何,我至少該找出這所有一切的背後真相。你我都知道如今這宮中,皇后娘娘並非唯一背後黑手,真正厲害的人物還藏得很深,想要把這人挖出來,再讓他道出真相,怕不是一件易事,稍有不慎就可能要賠上性命……」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沉沉目光落在衣凰身上:「你怕嗎?」
衣凰想了想道:「怕。」她狡黠一笑,反倒把手握得更緊:「可是這條路上有你,我就算再怕也要走下去,因為,如果沒有你,路的起點便已經是終點。」
聞言,蘇夜涵終於收起那一抹清寒神色,嘴角挑出一抹淡笑,反手抓住衣凰雙手:「從今以後,有我在的地方就必有你立足之處,絕不分開。」
「天上地下,相伴相隨。」
……
轉眼已是臘月,這一月來衣凰只出宮兩次,而且兩次都是為了回到冰凰山莊外的林子裡去找所需草藥,畢竟宮中雖是各種珍貴藥材都有,但是有些東西實在太過罕見,為人聞所未聞。其餘時間衣凰一直待在宮中,睿晟帝安排她在錦華軒住下,那裡距離紫宸殿不遠也不近,中間隔著清寧宮,衣凰每次前往紫宸殿為睿晟帝請脈、送藥都必經過那裡。
一直以來,清寧宮都是歷代皇后居所,即便未曾進去,只是從外面看來,這清寧宮便有一番清雅高貴的氣勢,讓人望而生畏。那股貴氣與毓皇后儀秋宮的貴氣大不相同,前者幽雅,後者奢華。想來猜得不錯的話,清寧宮的這番佈置定是當年為了樓妃或者冰賢妃所置。聽聞毓皇后便是因此,當初才決意不願住進清寧宮,只是究竟是她不願住進去,還是睿晟帝無意讓她入主清寧宮,這便不得而知。
閒暇之時逸軒偶爾會來找她,纏著她教自己醫術。逸軒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卻已知曉人情世故,宮裡的宮人無比喜歡他喜歡得打緊,然而眾人最多也只敢誇他聰明,其他的卻不敢多說。
今秋開始,凡是年齡適合的皇子皇孫皆被安排到宮裡學習,由睿晟帝欽點的學士與校書郎教授課業。聞說前些時日睿晟帝前往崇文館查驗他們的學習情況,一名校書郎無意中道了句:「皇長孫敏而好學,穎悟絕倫,小小年紀便通讀國策,深諳治國之道,當真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乃人中龍鳳也。」
睿晟帝當即沉了臉色,道:「小小孩童便是通讀國策,耳熟能詳,也不見得就能理解其中深意,是不是人中龍鳳,你竟也瞧得出?」
而後不出兩日,那位校書郎便從崇文館消失不見,三天之後其屍體方才在自家後院的水池裡被發現,已經開始腐爛。
眾人心中都明白,便是那一句「深諳治國之道」與「乃人中龍鳳」害了他自己的性命。
衣凰聞之漠然一笑,心底有一絲涼意。不用多說,這背後兇手為誰,大家也猜得七八分。
讓她有些疑惑的是,這段時日她已經按著師叔留下的藥方,再加上自己翻了多本醫學典籍所學,配出了一道即便不可清除劇毒、也可大大緩解痛苦的藥方,卻不想睿晟帝服下之後,頭疼之症雖有緩解,藥效卻並無想像中的那般明顯。
倒是睿晟帝,精神稍稍恢復之後,便又開始不分晝夜的批閱奏章,像是要把自己落下的全都補上。將至年底,各地所呈報上來的奏章多是報了些好事,起初睿晟帝見了還會淡淡一笑,久而久之不免有些厭煩。
衣凰隨著兩名小太監緩步來到兩儀殿外,候在門旁的一名小太監連忙入內稟報,另一人悄悄打量了衣凰一眼,低聲道:「郡主一會兒可得小心著點,皇上正在氣頭上呢。」
衣凰輕輕蹙眉,問道:「為何而氣?」
「這個奴才就不知曉了,只知方才禮部尚書杜大人與戶部尚書楊大人前來面見皇上,卻不知何事二人皆被皇上好一番痛罵,而後給趕了出來。」
「禮部……戶部……」衣凰心下暗暗嘀咕著,這可是兩門說難可難、說易可易的職差,想是這兩人不小心觸了睿晟帝什麼霉頭了吧。
聽得宗正的聲音,衣凰徐步緩移入內,未及行禮便見睿晟帝連連揮了揮手,示意她免禮。「朕今日手頭奏章太多,抽不開身,你便差下人送來就是,何苦自己親自走這一趟?」
衣凰淡淡一笑,將手中托著藥碗的托盤交到宗正手中,道:「皇上的藥不得有一絲一毫馬虎大意,衣凰不放心交由旁人去做。再說我就在錦華軒也是閒來無事,出來走動走動也好。」
「呵呵……」睿晟帝微微抬首瞥了她一眼,輕笑一聲,又低下頭其看手中奏章:「朕聽聞軒兒這段日子跟著你學醫,醫術又大有精進。」
衣凰垂首道:「軒兒還小,衣凰所能教他的多是些簡單基礎醫術,不過軒兒他比尋常同齡孩童聰明,學習得快,這兩日嚷嚷著讓教他一些複雜的,衣凰正在想著接下來該教他一些什麼。」
睿晟帝頭也不抬,道:「那便教些複雜點兒的,難點兒的,趁著他還小,讓他明白這世上他不懂也做不到的事情還很多,挫一挫他的傲氣,免得他自認為自己學了些醫術,有多了不起。」
衣凰不由輕笑出聲,道:「不敢有瞞皇上,衣凰正有此意。」
「哈哈……」睿晟帝朗聲一笑,目光卻未曾從手中奏章上移開,定定地看了半晌,不由微微蹙眉,凝聲道:「唔……總算有一個不與他們同流、之報喜不報憂的。」他說著抬頭朝衣凰招了招手:「衣凰,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