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四百零八】天地迢迢自長久 文 / 凌塵
夜深人靜,茲洛皇宮內一片沉寂,唯獨清寧宮尚有一絲聲響。
「皇后娘娘迢迢而歸,身心疲憊,需安心靜養,所有人都退至清寧宮外守著,莫要擾了娘娘休息。」連安明站在思凰閣外,對著被深夜召集至此的所有清寧宮宮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對於連安明之言,莫有宮人敢不從。他是嘉煜帝的親信,又是皇后娘娘面前的紅人,這個宮裡知道嘉煜帝與皇后之間事情最多的便是他,如今他的意思就是嘉煜帝、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看著眾人陸續離去,連安明終於稍稍鬆了口氣,可是提著的心卻片刻不敢放下。
「你怎麼會突然遭襲?」除去銀色面具的陌縉痕,面色略顯蒼白,卻絲毫不遮他的逼人英氣,如水俊眸中寒光乍現,直直落在衣凰身上。
「不是突然,而是別人一早就謀劃好的。」衣凰回身衝他淺笑,搖了搖頭道:「先生不必擔心,我現在不是安然無恙回來了嗎?」
「那是因為洵王出動了十八衛。」雖是如此,陌縉痕卻絲毫沒有放鬆,神色反倒越發凝重,「如果我沒有猜錯,他似乎已經猜到是誰搞的鬼,所以才會特意出動十八衛。若是如此,能得洵王如此看重之人,比不是尋常人士,你……」他說著抬起頭看向衣凰,「是不是一早就料到會有人半路截殺你?」
不想衣凰再次搖了搖頭,面色微沉,「宴城之事,我確實早已料到,但是今夜之事……」她咬了咬嘴唇,垂首沉吟。
杜遠輕歎一聲,道:「這一路上先後只有兩撥人意圖截殺娘娘,他們雖是訓練有素的暗殺死士,卻不敵鳳衣宮弟子,是以都被我們逼退。而今夜這人,他顯然對娘娘瞭解頗深,跟我們玩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一招,如果我沒有猜錯,定是那兩次紫銘現身,被他們發現了蹤跡,是以,這一次在動手之前,他們已經先行除掉了暗中保護娘娘的人……」
一直滿臉焦躁卻沉默不語的蘇瀠汐突然低呼一聲,抬起頭凝眉看向杜遠,問道:「你是說紫銘……紫銘她們已經……」
杜遠不言,目光移向衣凰,只見衣凰眼底閃過一絲愧然。
「鳳衣宮弟子,向來為了保護衣主,可以不惜一切,紫銘她們……」蘇瀠汐沉沉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也算死得其所,完成了使命。」
衣凰鳳眸微挑,在軟榻前停下腳步,回身看向眾人,眸色清冽,教眾人齊齊一怔。
「他既動手殺我之人,我慕衣凰必不放過。」徐緩清朗的嗓音,卻聽得幾人心下微微一驚,只見她一雙冰眸從所有人身上一一掃過,陌縉痕、杜遠、冷天月、白芙、連安明……
「從今日起,此人與賀璉同命,乃我鳳衣宮萬不能容者,所有人待命,遇機,必、殺、之!」
「是!」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連安明看了衣凰一眼,走過去輕輕打開房門,「何事?」
「連公公。」黑暗中,小太監身後突然一道白影,嚇得連安明微微一怔,「白蠡?」
言罷,面上一喜,忙側身把他讓進屋裡,「娘娘,白蠡回來了!」
燭光下,白蠡滿身風塵僕僕,一見衣凰不由心頭一陣激動,欲要行禮,卻被衣凰一抬手攔住。「路途遙遠,奔波良久,先且去洗漱休息一番,明日再來向我回稟。」
「不可。」萬不想白蠡一口拒絕,神色嚴肅地看向衣凰,突然單膝跪地沉聲道:「屬下請求單獨向衣主一人稟明。」
衣凰鳳眉一擰,看了幾人一眼,眾人會意,無聲離開。
衣凰回望白蠡,雖不言,可看著白蠡這番神色,心頭卻沒由來的一陣緊張。整個六個月,半年時間,她相信白蠡既是這般神色歸來,就必有所獲。
「呼……」所有人剛一離開,便聽得白蠡低呼一聲,身形搖晃,跌倒在地。衣凰這才注意到白蠡的手臂上和面前有點點殷紅正緩緩印出,心中一凜,上前一步將他扶起。
「你受傷了!」
「不礙事,屬下死不了。」白蠡咬咬牙,勉強站起身。
衣凰將他扶到桌旁坐下,取來藥箱,先幫他清理傷口。「你慢慢將情況大概說一下,我先替你包紮傷口。」
白蠡額上汗珠成串,別過頭去不看自己的傷口,皺緊了眉頭,說了四個字:「他想殺我。」
「誰?」衣凰手中動作不停。
「害死洛王殿下的真兇。」
衣凰臉色驟變,努力穩住手上的動作,聽他繼續道:「你猜得一點沒錯,真兇果真一直都留在南海,沒有離開,不,或者應該說,他的雙眼、他的雙手一直都守在南海,只等著有人前去想要找出有關洛王殿下死因的真相,這些手就會除掉他們……換言之,前去查探此事的人中,小姐是唯一一個安然無恙而歸的人。」
「那你……」
「想來,這些年洵王殿下和毓後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真兇,每年都會派人前去打探,只是,悉數無果,僥倖歸來之人非殘即傷。屬下路上留了心眼兒,特意置了一身龍武衛外出辦事常穿的行頭,果然被他們當成了洵王的人,一路追殺至南海,屬下在南海待了整整四個月,每天不停更換住處,更換衣著,變化模樣,這才躲過了他們的搜查……嘶……」
酒灑傷口,突來的刺痛讓他輕呼一聲,握緊拳頭,卻保持端坐著一動不動。衣凰神色不變,語氣無波,問道:「那你的躲在了哪裡?」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死都想不到,我一直就在城裡。前面的兩個月我什麼都沒做,每天流連飯館酒樓風月之所,將那裡的民風民情生活習俗甚至他們的口音以及說話的習慣摸得清楚,然後才開始暗中搜尋線索。」
「呵呵!」衣凰眼底閃過一絲讚許笑意,道:「古人有云:大隱隱於市。你倒是聰明。」
白蠡挑了挑嘴角,道:「是小姐教得好,屬下一直記得。」
頓了頓,又道:「我等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等到個機會,在街上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符號……」說話間,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放到桌上,「這個符號屬下越看越眼熟,卻想不起是什麼意思,但是能看得出那是他們在彼此聯絡,我一路跟蹤而去,果然發現了他們的一個據點,也正好聽到了他們的一些談話。原來洵王與毓後,甚至皇上派去尋找真兇的人,都是被他們設計害死,然後做成是被賊寇殺死的樣子,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將洛王之死的真相守住,決不允任何人查出來……見過他們幾次之後,我也大概瞭解了他們的習慣和特點,他們每十天一個會面,據點不停變更。至於我,在他們口中,便是那個逃脫的『洵王探子』,他們一直在找我,卻不知我一直就在他們身邊。我等了兩個月,始終都沒有等到他們口中那個『大人』,聽他們所言,那位大人近日一直留在京都,我便想著既然他們會一直留在那裡,我們便無需著急,我先帶著這暗號回京,先且讓小姐看一眼,若是小姐識得,那自然是最好。可惜的是,就在我準備的時候,最後一次跟蹤他們的時候,被他們發現了,而後便被他們一路追殺,我途中連著換了很多回京的道路,總算是擺脫了他們……」
話說到這裡,衣凰已經替他包紮好了傷口,聽著他平穩的敘述,想著剛剛血肉模糊的傷口,衣凰不禁輕歎一聲,「這半年辛苦你了。」
白蠡用力搖搖頭,臉色依舊蒼白,雙唇乾澀,衣凰順手取來杯盞,替他倒了杯茶。
「他們既是能騙過皇上好洵王兩個人的眼睛,自然非一般人所能比,你能從他們手中奪回一條命,也算是大難不死。」她輕輕說著,伸手展開了桌上的白紙。
驀地,那一絲清和的笑意頓然消失,手指用力捏緊那張白紙,凌厲目光緊緊盯著紙上的符號,久久不言——
那個符號是,卍。
「果然是他……」
白蠡已然看不出她是震驚還是憤怒,但是他知道,衣凰定是已經猜出了這個「大人」是為何人,而且極有可能是與她關係很近,否則,她大可不必這般驚訝。
「你一路奔波,傷得不輕,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安心養傷,什麼事都不用想,剩下的事情……」她站起身來對白蠡緩緩說著,踱步至窗前,沉沉一歎道:「我要親自解決。」
……
弘館一如既往寂靜無聲,宮人們腳步匆匆,每每到了這裡就步伐就更加迅速,除了在此當值的宮人,鮮少能看到別宮的宮人。
小太監抱著一大摞奏章快步走入殿內,避開外面的驕陽烈烈,只是放一進入殿內,那沒由來的一陣陰冷又讓他打了個冷顫。
「王爺,這兩日所有奏章皆已在此,請王爺過目。」
「嗯。」座上之人頭也不抬一下,只輕輕應了一聲。
小太監見了,不敢多言,只是取過他手邊的空杯倒上茶水,不想手上動作一個不小心,將擱在桌案邊緣上的基本奏章打落。
「王爺恕罪,奴才方才是不小心……」
「這是什麼?」蘇夜洵毫無追究他過失之意,而是朝著他手中打開的奏章努了努嘴。這幾本奏章都做了標記,其中所道皆是重要之事,幾位大人也曾仔細叮囑過,讓他將這幾本交予洵王優先過目。
「哦,這是禮部尚書杜大人的奏章,詢問關於今年團圓節一事。」
「團圓節……」聞得這三個字,蘇夜洵的眸色稍稍凝重了些,垂首沉吟,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打,過了半晌才開口道:「請鎮國公和左右二相進宮一敘。」
「是。」小太監轉身欲離去。
「慢著。」突然聽蘇夜洵又道,「罷了,天氣炎熱,岑相與慕老不適外出,晚點本王去見他們吧。」
他說著將手中的奏章放到一邊,又拿起一本,問道:「這一本是……」
「這是羽林衛冷將軍的奏章,冷將軍沒說奏章所提何事,這是囑咐奴才要與幾位大人的奏章放在一起,請王爺要慎重過目。這是岑相所提有關建平王去處一事,這是戶部尚書楊大人所提調撥賑災糧一事……」
「冷天月……」在小太監說話的時候,蘇夜洵已經將奏章打開,剛看了兩眼,神色便微微一變,點了點頭道:「本王知道了,你先且下去吧,有事本王再傳喚你。」
「是,奴才告退。」
看著小太監的背影,蘇夜洵眼前出現的卻係數是冷天月的身影,繼而是連安明,是何子、元丑、邵寅……這些一早便已經出現在他眼中、他從未在意的人,如今卻一個個都已成為蘇夜涵的左膀右臂。
崇仁二十六年冬,那一場銀甲軍與突厥之對決,他站在後方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激烈也最壯闊的一戰,十二地支軍如有神助,勢如破竹,將突厥大軍逼得沒有還手餘地。
「七弟呵……」他突然長歎一聲,仰起頭微微一笑,「你究竟,還有多少秘密不為人知?」
「王爺。」剛剛退出去的小太監再度折回,站在門口小聲道:「王爺,裴大人來了。」
蘇夜洵濃眉微微一挑,道:「傳。」
片刻之後,裴裘魯緩步入內,輕輕笑道:「洵王殿下真會挑地兒,這裡倒是清涼,既可批閱奏章又可避暑,當真是個好地方。」
「老師怎知本王在此?」蘇夜洵抬頭朝他微微一笑,卻並未起身,而是伸手指向一旁的座椅。
「王府裡尋不到你的人,各家酒樓也不見你人影,宮中各處也不見你人,為師便想著你可能到這兒避暑了。」裴裘魯也不客氣,自顧坐下之後,倒了杯茶水自飲。
「呵呵……」蘇夜洵搖頭一笑,認輸道:「還是老師最瞭解本王,本王想什麼都瞞不過老師的一雙慧眼。弗如,老師再猜一猜,本王現在心中正所思所想之事為何。」
「唔……」裴裘魯輕吟一聲,閉目想了想,笑道:「莫不是昨晚皇后娘娘遇襲一事?」
一道凌厲微光從蘇夜洵眼底一閃而過,他微微勾起嘴角,道:「老師一雙眼睛實在太狠毒,本王認輸。」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不錯,本王確實在想皇后娘娘遇襲之事。昨天夜裡,皇后娘娘受困於京外小鎮,賊人個個武藝高強,下手狠毒老練,顯然是經過專業訓練,十八衛親自出動,方才勉強將那幫人盡數擊退。冷駙馬已經將皇后娘娘所告知他的事情係數寫進奏章呈與本王,本王看了,只覺心生懼意。」
突然他轉向裴裘魯,問道:「老師可知為何?」
「不知。」
「呵!說來老師許是不會相信,皇后娘娘向來是眾人皆知的醫術高明,可是這一次,在他們被困小鎮之前,曾有人在他們的飯菜裡下了藥,可是他們卻沒有察覺。一個杜遠,一個皇后娘娘,這兩人加在一起卻未能察覺飯菜裡被下了藥,說來何人會信?」
裴裘魯不由得沉下臉色,嚴肅起來,「會不會是因為,藥量下的太重會被人發現,所以故意放輕了藥量?」
蘇夜洵點點頭道:「不無道理,對於尋常人來說,完全說的過去,可是對於皇后娘娘來說……」他遲疑了一下,話沒有說完。
「皇后娘娘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也會犯凡人的錯誤,偶有失誤也是情理之中。」裴裘魯神情之中有一絲不悅,蘇夜洵心知他對於衣凰向來不待見,便淡淡一笑,聽他繼續道:「再者,皇后娘娘有孕在身,反應不如從前靈敏也是情理之中之事。」
聞言,蘇夜洵驀地從座上站起,目光定定落在裴裘魯身上,眉鋒微冷,「皇后娘娘懷有身孕之事並未聲張,只少數親信之人方知,老師又是從何得知?」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既是有除了她本人以外的人知道,為師又如何不能知道?」裴裘魯笑容清淡,眼中卻有一絲難以捉摸的神秘之色。「包括昨晚皇后娘娘遇襲一事,你和紹駙馬一致選擇緘口不言,不對外透露,可是為師一樣知道。」
蘇夜洵目光凜凜地看著裴裘魯,蹙眉不言。
他知道,這一切他都知道,卻沒有任何人告訴他。
蘇夜洵果然沒有猜錯,裴裘魯布在京中京外的眼線,絕不比他少,可是他卻想不明白裴裘魯這麼做的原因。
因為,他還沒有弄清楚,裴裘魯究竟是誰。
「哈哈哈……」突然蘇夜洵朗聲一笑,連連點頭道:「甚是,甚是!本王實在是太過疏忽,竟差點忘了老師向來是無所不知,那老師可知,這幫人究竟是什麼來頭,能讓十八衛都這般吃力?」
裴裘魯搖搖頭道:「這一點為師尚且不知,我連見都沒見過他們,又如何得知?只是……」
「只是這群人既然是在離京城不遠的地方動手,必然是已經藏匿在附近許久,如此一來,本王就是敵人臨前卻不知。」蘇夜洵接過話,語氣越來越冷,「看來本王不得不加緊防範,多加小心才是。」
「居安思危,防患於未然,方可萬事高枕無憂。」說話間,裴裘魯向蘇夜洵投來一記目光,意味深藏,「尚且不到半載,他就無法再信任與你,終究還是讓皇后娘娘中途而歸。娘娘有孕在身乃是事實不假,可是,也難保這不是一個借口。原本皇后娘娘萬般不放心皇上一人前往大宣,決心隨行,按著時間來算,那個時候娘娘已經有了身孕,只是尚不明顯。而今,紹駙馬才剛一出事,她就立刻放下大宣之事,急趕著回來。他二人的心思你比我更瞭解,如他二人這般深思難測之人,這事其中用意如何,你應該想得明白。」
裴裘魯字字珠璣,句句似針,直朝著蘇夜洵的心底扎去。
衣凰突然歸來,任誰都會想到沒有那麼簡單,只是她究竟為何而歸,卻是不得而知。
蘇夜洵心中雪亮,自有萬般思量,方才裴裘魯那一番話,他聽得清楚,卻也想得清楚。
「不管怎樣,她能平安回京就是萬幸,本王也不辜負皇上的信任,最重要的是她平安無事,本王也就少了個護駕不力的罪責。」說罷挑眉一笑,蘇夜洵緩緩走下台階,走到裴裘魯身邊,舉杯與裴裘魯手中杯盞輕輕一碰。
「此言不假,不過……」裴裘魯淡淡一笑,道:「王妃這兩日好像挺閒。」
「怎說?」
「在為師來這裡與你見面之前,曾看到王妃往著清寧宮的方向去了。」
「呵!她與娘娘情同姐妹,是本王告知她娘娘受襲,她進宮探望不足為奇。」
「那……玄清大師呢?」
蘇夜洵腳步一滯,回身凝眉看向裴裘魯,「玄清大師?」
「多少年了?玄清大師上一次親自進宮,怕是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