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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四百一十五】山外青山樓外樓,吾君重歸州 文 / 凌塵

    晚風習習,枝葉漸黃。

    一道黑影避開更夫與巡城侍衛,迅速掠過道道圍牆,朝著第六圍外去了。那裡地處僻靜,少有人煙,如此半夜時分,就更少見人出現。

    她嬌小的身軀隱匿在寬大的披風下面,帽子蓋下來,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聽到有腳步聲漸漸向自己靠近,她不由收住腳步,定定聽了一會兒,繼而沉聲道:「你來了。」

    「呵!王妃很準時。」聽聲音,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只是他如女子一樣的裝束,又是背對著女子,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不想跟你廢話,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們之間的交易取消。」女子嗓音漸冷。

    聞言,男子先是一愣,繼而問道:「王妃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我不想再跟你們合作,我現在只想好好照顧我的兒子,我相信他日後必有大作為。」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嘴角浮上一抹慰然笑意,「以前是我不瞭解他,不明白他的處境,誤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他好,是幫他,可是現在我發現我錯了,我不想一錯再錯,現在正是我收手的時候。」

    「呵呵……」男子聞聲,不由冷冷笑開,搖搖頭道:「王妃以為,你現在還收得了手嗎?波洛族的大軍已經在前來的路上,只要我們聯手,裡應外合,拿下茲洛城,拿下慕衣凰,那這天朝帝都便是在我們手中,歸我們所管,到時候,你的兒子就是新的君王……」

    「你錯了!」女子頓然提高了聲音反駁,「就算那樣我能讓我的兒子坐上帝位,可那也要背負著叛徒的罪名,我的兒子是個心氣高傲的男子漢,他不屑要這樣的帝位。而且,現在我的兒子在她手中,我若有什麼舉動讓她起了疑心,我的兒子就會有危險。最重要的是,現在就算我什麼都不做,這帝位遲早也是他的,我又何必要鋌而走險,急於一時,冒險去替他搶一個遲早會屬於他的東西?」

    男子的嘴角頓然劃過一絲殘冷笑意,冷笑道:「哼!那王妃的意思是……想要出爾反爾,不願與我們合作了?」

    女子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沒錯。波洛族大軍已在路上不假,可是軍符在我手,等他們到了這裡,他們就不在是來攻城的軍隊,而是保護帝都的軍隊,所以我勸你也盡快收手吧,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如果你一定要一直錯下去,屆時,波洛大軍定會與你為敵。」

    「好狠的心!難怪故人說,最毒婦人心。」男子搖搖頭歎息著,轉過身緩緩走到女子身旁,「聽聞波洛大軍英勇無比,忠誠無比,對持有軍符之人從不違抗。如此,若是想要王妃繼續幫我,看來就只有我取得這波洛族的軍符方可……」

    月光下,此言刀光一閃,繼而只聽悶哼一聲。

    女子抬起頭,滿臉驚訝和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之人,再看看準確紮在自己左胸前的匕首,似是全然沒有料到眼前之人會做出這樣的事。

    「你……」

    「哼!與我為敵,你一個小小女子還嫩了些!我九陵朝想要的東西,誰也別想阻攔,擋我者死!」男子說罷獰笑一聲,眼看著女子緩緩倒下,便從她身上搜出一枚兵符樣的令牌,看了看女子不願閉上的眼睛和掙扎著抓住他衣角的手,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死不瞑目,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最疼你兒子,所以我不會讓你等太久,很快就送他來陪你!」

    叫上一用力,狠狠一腳踢在她身上,甩開她的手,大步離去。

    身後,月光下,女子披風的帽子被風吹開,依稀可見她眼中的擔憂與懊惱,然那嘴角的一絲詭譎笑意,在這黑夜中顯得更加詭異,像是是嘲笑殺死她的男子疏忽了什麼。

    最重要的是,那張面容熟悉無比——

    「這一劑藥配得有些欠妥,三七是止血神物,用於受了外傷之人倒是很好,可是用於女子身上,藥量切不可太重……」

    藥房裡,衣凰正不緊不慢地地看著逸軒配好的方子和藥量,一一檢查,這一番查下來,大問題倒是沒有多少。

    逸軒不解地擰了擰眉,問道:「為何藥量不可太重?」

    衣凰怔了怔,「噗嗤」笑了笑,道:「等你再長大點,自然就明白了。」

    逸軒撇了撇嘴,卻還是乖乖點點頭,一邊按著衣凰的吩咐將多餘的藥量取出來,一邊道:「嬸嬸,我已經跟娘親說好了,等娘親從波洛族回來之後,她就搬到崇殿來陪我。」

    衣凰挑眉一笑,道:「那是再好不過了,有了洛王妃看著你,我也可以省點心了。」

    「嬸嬸……」逸軒滿臉委屈,「軒兒給嬸嬸惹了什麼麻煩了嗎?」

    一見這表情,衣凰忍不住哈哈笑開,捏了捏他的臉道:「沒有……我軒兒最乖……」

    二人正說笑間,突然只聽得外面一陣驚呼,緊接著是疾奔而來的腳步聲,片刻之後白芙便站在門口,滿臉驚慌地叫道:「小姐,出事了!」

    衣凰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這丫頭怎的跟沛兒一樣咋咋呼呼的。「何事?」

    白芙正要說什麼,一眼瞥見一旁的逸軒,又驟然收聲,一臉為難又焦急地看著衣凰,向衣凰招了招手,衣凰心下頓覺情況不對,便放下手中的東西,走上前來,聽白芙在耳邊耳語了幾句,轉瞬間,臉色驟變,一陣蒼白。

    「怎會?」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著急,頓時一陣頭暈目眩,白芙連忙扶著她站穩,與她一道出了藥房。

    「小姐莫急,要小心腹中孩兒。」白芙更加擔心衣凰的安危,見衣凰心急,連忙安慰她,可衣凰哪裡聽得進她的勸,腳步越來越快,邊走邊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白芙猶豫了一下,這才道:「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瞭解,只是聽連公公簡單說了幾句,他還……他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別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可是我擔心我若是真的不告訴你,等你知道以後,對你的傷害和刺痛會更大……」

    衣凰腳步一頓,睨了白芙一眼,冷聲道:「你倒是瞭解我。」

    白芙繼續道:「小姐你先別急,他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怕你擔心著急,傷了身子。」

    「這事還有誰知道?」

    「事情最先傳到大理寺,不巧洵王殿下就在大理寺與高大人議事,一同得知了此事,緊接著又遇上了巡城的冷將軍……現在,就只有他們和紹駙馬知道此事,冷將軍已經調動京中守衛四處搜查兇手,高大人和洵王殿下已經去了洛王妃遇害的地方……」

    「白芙,」衣凰眸色頓然一沉,吩咐道:「準備便衣。」

    「小姐!」白芙頓然一驚,連連搖頭道:「不可!小姐你現在身懷六甲,絕不能去……」

    「照我的吩咐去做!」

    「可是小姐……」

    「娘娘。」就在二人爭執時,一道清冽的嗓音傳入耳中,循聲望去,只見一道淺色身影正大步走上前來,卻正是紹元柏。

    他走到衣凰面前,微微行禮,神色肅然道:「白芙說得沒錯,娘娘現在不宜前去。」

    「可是……」

    「娘娘放心,此事有洵王和高大人共同查辦,定不會讓兇手逃脫。」話雖如此說,可是紹元柏自己心中也是沒底,他明白,這不過是為了穩住衣凰的情緒。

    他們所言,衣凰心中都明白,可是越明白便越著急,越擔憂。她才剛剛緩和了逸軒和洛王妃的關係,結果洛王妃就出了事,她該要如何向逸軒交待?

    好不容易壓下心頭的焦躁,衣凰低聲對紹元柏道:「你把情況跟我說一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紹元柏心知推脫不掉,便點點頭,與她邊走邊道:「發現洛王妃的是兩位樵夫,二人一大早前往山林裡拾柴,結果就在山腳下發現了洛王妃,那個時候洛王妃胸前插著一把匕首,已然斷了氣,卻雙目張大,不願闔眼,想來是心中有未了心願……」

    說到這裡,三人不約而同地齊齊回身藥房看去,衣凰心中驟然一陣酸澀,她強忍住心頭的難過,聽紹元柏繼續說道:「那兩個樵夫雖已嚇得魂飛魄散,卻還有點心,見洛王妃穿著配飾華貴,想是大戶人家,便留下一人看著屍首,一人忙著去找人,正好遇上了大理寺的侍衛,那侍衛聽聞死了人,二話不說,將他帶到了大理寺……」

    衣凰心頭沉重,她擺了擺手,道:「後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洵王……和高大人一起去查此事了?」

    「嗯。」

    「呵!」衣凰輕呵一聲,搖了搖頭道:「我這根本就是明知故問,他現在掌管刑部和御史台,這些事本就歸他所管。」

    「娘娘……」見狀,二人皆是心疼不已,擔憂地看著她。

    衣凰垂首斂眉,扶住身旁的柱子,滿臉疲憊與惶然,輕聲呢喃道:「我已經答應了軒兒,答應他等洛王妃從波洛族回來,就把洛王妃接進宮來,讓他們母子相聚,可是現在,我要怎麼……怎麼向軒兒交待……」

    紹元柏上前扶住她,安慰道:「娘娘不必憂心,這事,怪不得娘娘。」

    「怎能不怪我?」衣凰淒淒一笑,抬眼看向紹元柏,「你可知,我為何突然將洛王妃接進宮來,讓她和軒兒待在一起?」

    紹元柏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衣凰便輕笑一聲,道:「你可聽說過波洛大軍?」

    「有所耳聞。」紹元柏點點頭,凝眉道:「傳聞,波洛大軍,不出則已,一出則必取命得勝而歸。」突然,他神色一驚,像是猜到了什麼,怔道:「娘娘的意思是……」

    衣凰低頭沉沉一聲太息,道:「鳳衣宮的弟子傳來消息,波洛大軍異動,一行十萬人馬正朝著中原而來,這麼突然的出兵,與洛王妃必脫不了干係,甚至有可能,正是洛王妃之意。我本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以軒兒牽制住洛王妃,卻沒想到……」

    說到此,她滿臉惱然會懊悔,幾度身形搖晃。

    紹元柏輕歎一聲,道:「你放心吧,軒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你這麼做都是為了他好,他能明白你的心思。」

    衣凰卻只是一直搖頭,「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你別忘了,那是他的娘親,洛王妃十月懷胎生下他,他們之間那永遠也切不斷的母子親情,一定會狠狠折磨軒兒……是我,傷了他……是我……」

    如果,她沒有那般暗示洛王妃,如果她沒有以軒兒來牽制洛王妃,會不會是另一番情景?

    眼前的一切突然開始劇烈的抖動搖晃,天旋地轉,晃得她連站都站不穩,身體失去了中心和平衡,終於向後倒去……

    「娘娘!」

    「小姐!」

    兩人齊齊一聲驚呼,將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衣凰接住,紹元柏顧不得那麼多,一把將她抱起向思凰閣奔去,邊走邊吩咐白芙道:「速速請杜老來,快!」

    「哦……」白芙連連應聲,話未說完便轉身向著太醫署奔去。

    那人略有些詫異地抬頭瞥了陌縉痕一眼,問道:「先生相信命?」

    「不信。」陌縉痕斷然否定,「只是,每個人的命運都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非是你,你不可能做得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毫無怨念,更不可能救下所有你想救的人。甚至,有些時候有些人,因為你,卻不得不搭上自己的性命……」

    說到這裡,他不由再度看向對面那人,聲音漸冷,「閣下既是在陌均的墓前設下陷阱,抓我回來,就必然是個知曉我過去、甚至我真實身份之人……」他說著抬起手覆上銀色面具,「你甚至,都未曾解下我這面具,看來,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人站起身來,卻並未走上前,聲音沉沉道:「我曾與先生有過數面之緣,當年聽聞先生喪生,曾悲痛欲絕,只是,先生離京已久,怕是已然記不得我這樣的小人物。倒也無妨,我想今後我與先生定有見面之時,到那時候,以先生的聰明,定能明白我今日所作所為的難處。」

    陌縉痕只是輕笑,笑容有些嘲諷,並不答他。那人正想再說什麼,突然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有人在外面輕咳了兩聲。

    那人會意,最後看了陌縉痕一眼,低聲道:「飯菜冷了,我讓人熱一熱再給先生送來。先生若是想知道我的身份,想與你的親友團聚,最好還是吃些飯菜,先養足精神和體力才是要緊的。」

    說罷,他大步離去。

    微微瞇起眼睛,陌縉痕默不作聲地看著那道挺俊的背影,越發感覺這個人的骨子裡充滿了霸氣與掌控,這是一個由不得別人控制的人,至少,非尋常人所能控制得了的。

    洵王府內已經亂作一團,下人們進進出出,燒水的燒水,送湯的送湯,大夫、穩婆換了一個又一個,屋裡的人痛苦卻絲毫未減。

    遠遠地,眾人看到那道身影快步走來,懸在半空的一顆心頓然似有了著落一般,紛紛湧了上去。

    「王爺,您可算來了……」

    蘇夜洵臉色沉肅,開口便問:「王妃怎麼樣了?」

    「回王爺,已經請來了京中最好的穩婆,王爺不用擔心,只是……」

    蘇夜洵腳步驀地一頓,凝眉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王妃是第一胎,沒什麼經驗,且胎位有些不正,怕是要吃些苦了。王妃已經累得沒力氣了,現在就是在咬牙撐著。」

    蘇夜洵眼底閃過一絲擔憂,快步走到房門外,聽著裡面紅嫣極力壓抑卻還是痛苦難當的喊聲,只覺自己的心夜跟著揪在一起。

    一名穩婆端了碗熱烘烘的湯閃身進了屋又迅速關上了房門,將蘇夜洵關在了門外,走到裡屋柔聲安慰道:「王妃莫怕,振作些,王爺現在就在門外等著呢,好像想要進來看一看王妃。」

    榻上,紅嫣的衣衫已濕,發間也儘是汗水,聽得穩婆所言,連忙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不可……」

    「為何?」

    「我……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幅模樣……」她吃力地說著,身上一陣陣的疼痛很快就將她的注意力拉了過去,忍不住慘叫一聲。

    她每叫一聲,門外的蘇夜洵便狠狠皺一下眉。

    傅雯嫣生逸蒔的時候,他還在從北疆回京的途中,並未親身感受過這種在門外等候的焦躁與煎熬,卻是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蘇夜澤之前所言何意——這確實也是一場戰爭,緊張、激烈、絲毫不敢大意,不敢放鬆。

    這種緊張的感覺同樣瀰漫在思凰閣內,在澤王府內。

    夜半了,從得知洵王妃就要生產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時辰了,卻還沒有結果,衣凰一聽那傳話之人所言,不由擔心紅嫣會難產,所以時間過得越久,她就越擔心。

    眼看著快戌時七刻了,衣凰終於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去,還好白芙眼疾手快將她攔住。「小姐,你現在可千萬不能去。」

    「我必須要去,耽擱了這麼久,紅嫣一定會很痛苦,我……」

    「可是,現在全京最好的大夫和穩婆都在洵王府,您有什麼好擔心的?再說,現在洵王府一定已經亂作一團了,您這樣去了,不是給他們添麻煩嗎?」白芙說著學著衣凰挺著肚子走路的樣子走了幾步,動作略顯笨重。

    衣凰一見,不由得狠狠瞪了她一眼。

    「哇——」

    突然,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在這寧靜的夜裡撕開一道裂口,讓整個洵王府都歡騰起來。

    「吱呀」一聲,穩婆把門打開一條縫隙,讓蘇夜洵讓進屋裡,又迅速關上了門。

    「恭喜王爺,是一位小郡主!」穩婆抱著一個還有些皺巴巴的小傢伙走到蘇夜洵面前,喜不自禁道:「這一下王爺可算湊足了一對『好』字,放眼整個京都,除了清王殿下,也就王爺您有這等好福氣。」

    雖明知這其中多少有些諂媚、奉承之意,可是此等情境下,蘇夜洵聽來,只覺心中舒暢,開心不已。他俊眉一挑,朗聲道:「先把王妃照顧好,晚些時候,所有人都有賞。」

    「多謝王爺!」

    蘇夜洵接過小傢伙抱在懷裡,緩緩向裡屋走去,隱約能聞到一陣腥味兒,他的心底不由得微微一顫,再看床榻上的紅嫣,雖然簡單整理了一番,然那已經濕透的衣衫與長髮卻是無法遮掩,臉色蒼白如紙,神情疲憊不已,可是她的眼底卻慢慢都是笑意。

    蘇夜洵沒由來的一陣心疼,向前一步抓住她微微抬起的手,與她相視良久,輕聲道:「辛苦你了。」

    ……

    「小姐!」

    思凰閣大門敞開,老遠便聽到白芙咋咋呼呼的喊聲,若是在平時,衣凰早已凝眉訓斥,可是這個時候她的心卻隨著白芙的喊聲揪在一起,起身走到門前問道:「怎麼樣?」

    「生啦!」白芙瞪大眼睛滿臉喜色,「是個女兒,聽說洵王喜歡得不得了,下令打賞一眾下人,出手那叫一個闊綽……」

    後面的話衣凰便沒有再聽下去,她輕輕轉過身去,微微闔眼,心中一直提著的不安終於漸漸放下了。

    紅嫣母女平安,這是她最想看到的。她不想紅嫣因為她受到任何影響,而今一切都正朝著她所期待、預料的方向發展,她總算可以放心了。

    只是,陌縉痕的下落依舊是沒有絲毫,京中所有鳳衣宮弟子就差把整個茲洛皇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他的一絲蹤跡,眼下衣凰唯一能確認的便是,陌縉痕定是團圓節前一天晚上在樓陌均的墓前失蹤,換言之,這個人定然也知道陌縉痕的真實身份,知道他與樓陌均的關係。

    若是如此,這個人就一定身在這皇城之中,而且是他們熟識之人——畢竟,知道蘇夜澄與樓陌均之間關係之人,並不多。

    「備禮。」

    良久,衣凰回身看向白芙,輕輕說出兩個字。

    「備禮?」白芙眨了眨眼睛,「小姐要去洵王府?」

    衣凰挑起嘴角淡淡一笑,道:「這麼大的喜事,我身為一朝之後,怎能不前去探望一番?」

    白芙卻在心裡連連犯嘀咕,衣凰面上的笑容越看越覺有些詭異,事情只怕並非去「探望一番」這麼簡單。

    先是澤王府世子出世,接著又是洵王府小郡主,這些日子可是忙壞了京中的店家,從外地趕來向二位王爺道賀之人來來去去不絕,京中客棧酒樓便不得歇。

    玉清酒坊的人士倒是一如既往,除了幾張新到京都的陌生面孔,其餘皆是常來之客。

    蘇夜洵臨窗而坐,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嘴角笑意越來越濃,竟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見狀,坐在他對面的裴裘魯不由得笑著搖搖頭。

    「為師見王爺近日一直笑得合不攏嘴,想來小郡主的出生給王爺帶來不少歡樂。」

    蘇夜洵面色不變,笑容卻越發深沉,輕歎道:「世間之事,向來是幾家歡喜幾家憂。而今我為自己女兒歡喜,卻又不得不為失去的親人悲痛。」

    說著,手中的杯盞驟然捏緊,眼底閃過一道凌然殺意,只聽「嘎」的一聲脆響,手中杯盞出現了一道道裂痕。

    若是此時在他面前的是殺害洛王妃的兇手,只怕被捏碎的就是兇手的脖子,而非這只無辜的杯盞。

    轉瞬間,他似乎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轉向裴裘魯問道:「老師今日特地將本王約出來,不知所為何事?只怕沒有喝酒這麼簡單。」

    裴裘魯沉歎一聲,道:「自然是有要事,這幾日你府上親友甚多,人來人往人多口雜,為師怕多有不便,便將你約到這裡。」他說著不由得想著江月船坊的方向瞥了一眼,低聲道:「這幾日王爺可有與江月船坊的那位先生再有來往?」

    蘇夜洵倏忽一凝眉,淡淡道:「本王已經數日不見先生,正想著這幾日手頭上的事情忙完了,前去拜見。」

    裴裘魯連連搖了搖頭,道:「這怕不必了。那位江月先生已經多日不見人影,只怕不是離開了就是出事了。」

    「怎會?」蘇夜洵微微一驚,蹙眉道:「先生並非是那種會不辭而別之人,莫不是外出有什麼事耽擱了?」

    「哼哼……」見蘇夜洵面露擔憂之色,裴裘魯忍不住搖搖頭,道:「王爺竟還有心思為他擔心?看來王爺尚且不知他的真實身份。」

    蘇夜洵的臉色已然沉了下去,他不出聲,只是以詢問的眼神看著裴裘魯,見裴裘魯的神色一點一點變得凝重,神情竟有些猶豫。

    好久,他方才又歎了一聲,小聲道:「雖然這件事情聽來有些滑稽,然而為師還是想要告知你真相。」說話間,他從懷裡取出一幅畫像遞到蘇夜洵手中,「早前你提及與這位江月先生見面之事,為師便覺怪異。尋常隱士不願露出自己的面容這本不足為奇,然這位江月先生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願透露,不免有些奇怪。」

    他抬頭看了蘇夜洵一眼,見蘇夜洵打開畫像之後,頓然面露疑色,嘴角不由浮上一抹嘲諷冷笑,道:「若非為師派了人潛在他身邊,將他的模樣畫下來,為師也不敢相信這件事。」

    蘇夜洵神色驀地一沉,問道:「老師的意思是,這是先生的畫像?」

    「正是。」

    「不可能。」

    蘇夜洵一攤手,畫像鋪展在桌案上,那上面的除去銀色面具的面容,卻赫然正是蘇夜澄!

    「起初為師也不信,可是若是將事情的前前後後,所有的一切全都聯繫在一起,再好好想一想,為師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裴裘魯眼神犀利,緊緊盯著蘇夜洵,坐直身體向前傾,小聲道:「樓陌均的死,本就蹊蹺,整個東宮大火,上上下下那麼多下人,竟只被燒死了寥寥數人,其餘人皆在大火之前被遣離東宮。再者,大殿下與樓陌均二人本是形影不離,可是那晚為何是大殿下被燒得面目全非,可樓陌均卻面容完好?如果為師沒有記錯,當初發現他二人屍體的時候,他們是待在一起的。」

    眉峰驟然擰起一簇,蘇夜洵不出聲,目光凜凜地看著裴裘魯,聽他繼續說下去,「王爺再想想,那晚本是你生辰,帝后外出,正是宮中守衛放鬆之時。最重要的是,其他王爺公主皆是攜全家人前來參加晚宴,為何獨獨愛子心切的清王夫婦將一雙兒女留於府中?又怎會這麼巧,晚宴中途世子、郡主受傷,須得清王妃匆匆離去?為師聽聞,那晚皇后娘娘也在,且與清王妃一道離去了,說是為了查看孩子的傷勢,然既是有皇后娘娘親去,又何須在太醫院值夜的閔吉半夜出宮,前往探望?這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嗎?最重要的是,閔吉被人下了藥,半途上被丟在皇城外,而馬車卻不知去向。如此看來,他們根本不是要閔吉外出看病,而是要借閔吉的馬車送人出宮……」

    「夠了!」

    手中新執的杯盞豁然用力放到桌上,蘇夜洵神色凝重,雙手緊握,目光如鋒如刃,沉沉落在裴裘魯身上,眼角是冷冽譏笑。

    「那老師的意思是,大哥沒死,而那晚的東宮大火也是他們故意為之,目的就是要嫁禍我母妃,是嗎?」

    一字一句都似咬牙說來,字字沉重,聽得裴裘魯心中一陣發怵。

    饒是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抬頭道:「沒錯,甚至更有可能的是,這件事情所有人都是一早便知,清王夫婦也是故意將孩子留在府中……」

    「三哥不是這樣的人!」

    「就算此事與清王無關,與清王妃定有逃脫不了的關係,為師聽聞清王妃出閣前便是皇后娘娘的至交好友,二人情同姐妹,而清王向來最疼愛清王妃,如此一來,皇后娘娘若開口,清王妃必定相助。」

    蘇夜洵垂首沉思,不言。

    裴裘魯一言,似將他心中多年的疑團全都層層解開了。當年東宮出事,他也曾前往質問過毓後,只是毓後一口咬定自己從未命人刺殺蘇夜澄,更未曾派人到東宮縱火燒東宮。若事情當真如裴裘魯所言,當年便是所有人都誤會了毓後!

    「依老師所言,那樓陌均是甘願承受被火活活燒死之痛,為的就是留那一張臉,讓人辨認出他的身份,以及與他待在一起的男人就是大哥?」

    「呵!」聽著蘇夜洵略帶懷疑的語氣,裴裘魯忍不住低頭一笑,連連搖頭道:「王爺,你還不明白嗎?這一切本就是一個布好的局。他們擔心大殿下繼續留在宮中遲早遭人毒害,乾脆將計就計,火燒東宮,將大殿下帶出宮,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做成大殿下已經被火燒死的慘狀,然先帝和所有人都相信大殿下已死。王爺仔細想想,皇上本是個淡泊寧靜、無慾無爭的七王爺,從何時起,他開始有了一爭皇位之心?」

    蘇夜洵不由得一怔,蘇夜涵從何時起決心一爭皇位,他倒是不知,他只知道,蘇夜澄、樓陌均以及蘇瀠泠相繼離去之後,蘇夜涵的性子便不再似往日溫和淡然,一貫不與人爭的作風也漸漸改變,至少對待衣凰之事,他是絕不會退讓半分。便也是在那之後,他開始一點一點接手睿晟帝交給他的事情,一點一點介入朝中。

    原來,竟是從那時起嗎?

    「你看看皇上的後宮,那哪裡像是一個帝王的後宮?」裴裘魯笑得嘲諷,滿臉不屑,「自古以來,何曾有過皇上後宮只中宮一人的說法?且,皇上登基這麼久,連一個公主都沒有,可是他卻不急不忙,絲毫不為此事擔憂。王爺你想,一個想要穩坐皇位之人,怎會不為了自己的皇嗣著急?」

    蘇夜洵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所以皇上封了建平王,這有什麼奇怪嗎?」

    「王爺還在想著建平王嗎?哈哈……」裴裘魯忍不住連連長歎,連連搖頭,「為師與你說過的話,你莫不是從未記掛在心上?為師早就懷疑皇上封洛王之子為建平王乃是緩兵之計,他就是怕他不在朝中之時,你洵王會振臂一呼,李代桃僵,又深知你對洛王、對建平王感情深厚,所以暫時以建平王緩住你。就算皇上無心長居皇位,只怕他們心中真正的接位人選也非建平王,而是他!」

    「啪!」話音剛落,裴裘魯用力拍在桌案上,手掌正好壓在畫像上。

    也用力,重重壓在蘇夜洵心上。

    深濃俊眉緊緊蹙起,眸色沉斂難測,裴裘魯看不透,也捉摸不透此時他心中所想。他向來看不透蘇夜洵,六年前如是,而今,亦如是。

    時間過了很久,久到裴裘魯手中一杯熱茶已經徹底變涼,蘇夜洵的神色方才有了一絲變動。

    斂去所有多餘情緒,只留一臉深沉,冷面不動,淡然道:「老師既是派了人潛在先生身邊,盜了先生的畫像,為何現在卻不知他人在何處?」

    裴裘魯不由歎息,道:「只怕此人已經被他們識破,除掉了。為師已經好多天沒有等到他的消息,也未與他見面。如此一來,就更加能證明為師所料不錯,王爺若是不信,大可親自去查。王爺與那江月先生多有接觸,想來對於此人,王爺比我要瞭解得多。王爺何不想想,一個來歷不明、身份不明之人,何以得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信賴、倚重?甚至就連澤王殿下和紹駙馬亦是對其畢恭畢敬,禮待有加?而他一個突然出現在京都之人,即便曾耳聞京中眾人、諸事,又何以對事事都瞭解甚深?王爺若是能將這些想明白,就不會再懷疑為師的猜測了。」

    蘇夜洵沉吟良久,不言。

    可是裴裘魯知道,他心中必是萬馬奔騰,思緒萬千。

    「王爺。」就在二人沉默不語之時,門外傳來曹溪輕輕的喊聲,蘇夜洵瞥了裴裘魯一眼,問道:「何事?」

    「皇后娘娘到府上看望小郡主了。」

    聞言,裴裘魯意味深長一笑,道:「為師就說府上人多眼雜。」

    蘇夜洵一笑回應,卻笑不及眼底,「先生的事暫且有勞老師多多費心,眼下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立刻解決。」說到這裡,眼底微光越發明亮,寒光乍現。

    裴裘魯會意,點點頭道:「你放心吧,為師自有分寸。至於洛王妃之事,你也不要太過傷心,死者已矣。」

    蘇夜洵頷首,並未出聲,站起身來,似乎心中另有所想。

    裴裘魯稍作猶豫,而後道:「關於洛王妃之死,你不妨查一查她死前與何人接觸過,發生過怎樣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別忘了洛王妃的身份,為師已經收到消息,說波洛大軍有異動,便總覺得這事與她波洛國公主的身份有極大的關聯,你要好好查一查,也許對你找出兇手,會有幫助。」

    看似無心之言,蘇夜洵卻陡然以蹙眉,想了想,點頭道:「本王記下了,老師放不用擔心,本心中自有打算。」

    言罷,他向裴裘魯道了別,與曹溪一道大步出了玉清酒坊。

    身後,裴裘魯安坐不動,靜靜目送蘇夜洵身影離開,嘴角浮上一抹不易覺察的冷笑,笑得得意而又詭譎。

    洵王府內,下人們來來往往,給住進府中的貴客端茶送水,只是人雖多,卻是一片沉寂,只餘正院裡有一陣嬉笑之聲。

    一刻鐘之前,皇后娘娘擺駕洵王府,過府探望剛出生的小郡主,府中一眾賓客、下人齊齊出門跪迎,洵王妃紅嫣亦欲起身,卻被身邊伺候的紅蓮笑著攔住,說什麼也不讓她起身。

    這會兒,衣凰領著一眾女眷差點將紅嫣這院子鬧得雞飛狗跳,紹彤鳶和逸蒔滿院子追逐打鬧,蘇瀠汐看著他們的樣子,笑得前俯後仰,還時不時地扯一扯身旁的衣凰和紅嫣,非得拉著她們一起折騰不可。

    午後的陽光正好,他們所待的角落又避風,紅嫣所幸抱著剛出生的女兒,與他們一道坐在院子裡,聊起家常。

    經過這幾日的調理,紅嫣的臉色恢復了些許,只是還是看得出有些蒼白,她剛剛一出門,伺候的下人就抱著長長的披風來給她披上,生怕她受一點風。

    衣凰看在眼裡,笑在嘴邊。

    「還在怨我?」她捻起一顆果仁放到嘴邊,卻沒有放進嘴裡。

    紅嫣正看著孩子淺笑,聞言,不由愣了一愣,繼而搖頭笑道:「我還怨你?不是該你怨我嗎?」

    「那倒也是。」衣凰輕歎,故意道:「那晚,鳳衣宮弟子齊聚冰凰山莊,獨獨你沒有去,反而讓紅蓮代替你,莫不是你也想學青鸞?」

    「我……」紅嫣赧然地皺皺眉,道:「那日,你剛與我說了王爺的事情,我這身份不尷不尬,如何去見你?」

    「所以啊,在處理公私之事時,不得不說你和青鸞都輸給了一個人。」

    紅嫣一怔,問道:「誰?」

    衣凰將果仁放進口中,輕聲道:「玄音。」

    「玄音……」紅嫣輕笑一聲,點點頭道:「大宣國皓月公主、天朝的月妃、鳳衣宮的玄座弟子玄音……也真是為難了她,獨身一人遠離大宣,偏偏此時此刻大宣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她倒是沉得住氣。」

    不想衣凰卻搖了搖頭,道:「不然。她早已沉不住氣了,只是不好明說。換做任何人,這種時候如何能做到無動於衷?其實我知道,近日,她一直都和大宣王私下裡有聯繫。」

    「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畢竟是大宣,是她的朝國。」她說著側身看了紅嫣一眼,見她眼底有一絲擔憂,便又笑了笑道:「放心吧,有玄凜在那裡,大宣無礙,我天朝也會無礙。」

    正談話間,白芙從外面快步跑來,小聲道:「洵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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