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蔽日浮雲 文 / 李飄紅樓
不久,輪休之日,外面的天氣很冷,封得不甚嚴實的窗戶已蒙上一層寒氣。
檳榔起床後穿上厚厚的毛衣,隨便吃了點雞蛋,就紮起頭髮,將綠茶粉敷在臉上做面膜,然後擺好大盆洗床單。床單太大洗不動,她只好將它們一股腦兒浸在水裡,倒上些熱水,撒上洗衣粉,穿著水靴在盆裡踩。這是在韓劇裡學的。正踩得起勁,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她也不知道是誰,只好水淋淋地從盆裡出來到門邊去。透過門鏡一看,嚇她一跳,康進正站在她家門口。
門又被敲響兩下,他在外面說:「檳榔,我知道你在家!」
檳榔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撇撇嘴,回去把面膜洗掉,臉因為冷水的沖洗而變得通紅,也不化妝,就那樣邋裡邋遢地去開門,然後用身體堵住門口,問: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已經送你回來好幾次了。」他笑說,夾著一隻大盒子。
「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間。」
「我送你回來時就知道了。」他笑道,「你不會打算一直讓我站在這裡和你說話吧?」
「我家沒人,你不能進來。有事嗎?有事說事,沒事就走。」
「你在生氣嗎?」他仔細觀察她的臉,笑問。
「我幹嗎要生氣?」她眉一蹙,覺得他很自以為是。
正在這時,只見樓上出去買菜的老太太從底下走上來,見到這種情形,就笑說:
「檳榔,家裡來客人啦!」
「哦!」檳榔訕訕地笑,「王奶奶,去買菜啦!」
「哎!」王奶奶笑著,上樓去了。
檳榔從她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發現康進正看著她似笑非笑,便不高興地問:
「你看我幹嗎?」
「還不讓我進去嗎?這時候出來的人會越來越多。」
檳榔瞪著他,無聲地站了半分鐘,才說了句:
「我希望你別有別的想法。」轉身進屋去。
康進笑笑,跟著她走進去,關門。裡邊很冷,門口算是一個門廳的地方,右面牆下放著一隻很大的書櫃,上面全是花花綠綠的書。前面的水池下放著大盆,地上濕漉漉的。用作廚房的陽台的窗戶上佈滿寒氣。他細細地打量著架上的圖書,這時她從裡間探出頭來問:
「你在幹嗎?」
康進就進入裡間。單人床已經賣掉,留出很大的空間。房間右邊一張雙人床擺在窗下,床腳則是一張電腦桌,上面放著唯一比較值錢的電腦。房間左邊的牆下擺著破舊的電視櫃和一隻雙門衣櫃,一面穿衣鏡放在門邊。房間的牆上全是梁雪貼的明星海報。屋裡雖然有一台空調扇,可室溫仍然很低。檳榔對他說:
「隨便坐。你有潔癖,我就不給你倒水了,這裡沒茶也沒咖啡。」
「沒關係,白水也可以。」他打量完狹窄的房間,對她笑道。她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看他一眼,只好出去倒水。
康進在房間裡轉了轉,拉過檳榔的椅子坐下。她端著水杯回來放在桌上,他笑道:
「謝謝。我終於知道你家是什麼樣子了,除了冷一點,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書最多,傢俱最少。」
「因為是租的房子,所以沒空調。沒想到今年會這麼冷。你坐坐就回去吧,你不適合呆在這裡。」她露出瞧不起他是有錢人的表情。
「別一副你能比我吃苦耐勞的模樣。」他依舊溫煦地笑道,「你這裡可比我上大學時住的公寓大多了。」
「你也別一副好像我多不知足的語氣,如果我現在是在上大學,住地下室我也無所謂。」
「那你是同意我的提議了?你對你現在的居住環境也不滿意。」
「我就算再不滿意,也不會給你做情婦,你還是死了心吧。」她對他說,「如果你沒事的話,坐坐就走,我沒時間招待你。」說完轉身要去洗衣服。
「我有禮物送你。」他見她要走,就站起來拉住她,從床上拿起帶來的大盒子塞給她。
「這是什麼?」她莫名其妙地問。
「打開看看。」
檳榔就把盒子放在床上,打開後不禁倒吸一口氣,拿出來展開,居然是一件昂貴的白色貂皮大衣。
「喜歡嗎?這是從香港帶回來的,很適合你,你試一下。」康進認為她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女人都喜歡貂皮。
檳榔卻把衣服折起來,冷淡地說:「我不穿貂皮大衣。」
「為什麼?」他眉一揚,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我不喜歡把動物皮穿在身上,極度討厭。」她嚴肅地說。
他想了一會兒,笑起來:「哦,我忘了,你是動物保護主義。」
她冷哼一聲,把盒蓋蓋上,說:「走時別忘了拿走。」
「這是給你買的,我又不能給別人。你留著吧,不喜歡就送人,隨便怎麼處置。」
「我不要,你隨便送誰吧。反正你有那麼多女人,給誰不行。」
康進便沉默下來,看了她一會兒,問:
「那天在街上碰見,你怎麼就那麼走了?」
「那你想讓我怎麼樣?和你打招呼?那你身邊的那個一定會殺了我。」檳榔不以為然地說,「還有,既然你已經有情人了,你還來找我幹嗎?我說你是不是眼神有問題?她長得多漂亮,至少比我好看,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你想找新鮮也不至於找我吧?你是實在太無聊了,還是你的審美觀有問題?」
康進觀察她,笑問:「吃醋嗎?」
「吃醋?」檳榔好笑地道,「你不會以為我愛你吧?」
他斂起笑容望著她,頓了頓,說:
「她跟我在一起四年了,三十歲,從前是模特。」
「我欣賞你的坦白,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她不痛不癢地問。
「她不代表什麼。」他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和女人從來都是互惠交易,女人在你眼裡不過就是一種能讓你業餘時間享受生活的消遣。可你沒看見嗎,我既夠不上沉魚落雁,也不是閉月羞花,我沒她們那種本錢。」
「這個由我來決定,只要我喜歡你就行了。」
「可我不喜歡你。你是個怪人,沒有感情、有潔癖、莫名其妙、心思複雜。我不瞭解你,也不想瞭解你。和你在一起一定是一件非常累的事。再說你比我大三十二歲,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不想成天去猜你在想什麼。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短時間內我可能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但我必須要把你當成全部來研究。所以別說你想讓我給你當情婦,就算你和你太太離婚娶我,我也不幹。你要是沒別的事,坐坐就走吧,我還忙著呢。走的時候,別忘了把你的東西也帶走。」她說完,出去繼續洗衣服。
康進並未生氣,只是回味著她話語的餘音,然後笑了。他四處看看,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翻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細查看,原來是一本記錄家庭收入支出的賬簿,賬目極為詳細,每筆進賬和支出全部記在上面,裡面還有買賣基金、黃金和國債的詳細記錄。他覺得驚訝,起身走出去,問:
「這是你的嗎?」
「嗯。」她正在盆裡踩來踩去,說,「誰讓你拿的?你不知道到別人家裡是不能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的嗎?」
他並未理會她的話,而是問:
「這上面寫的黃金、基金和債券都是你買的?」
「是啊,怎麼了?」
「誰教你的?」
「教我什麼?那些東西銀行就有賣,我有理財顧問。買黃金是看電視看的,網上也有教怎麼買黃金。最近金價漲得很厲害。」
「誰教你記賬本的?」
「這還用誰教嗎?一共就那麼點錢,不精打細算怎麼活?」她好笑地反問,低頭狠狠地踩床單兩腳。
「你在洗什麼?」他這才注意到她的行為,微怔,問。
「床單。」
「你怎麼這麼洗床單?怎麼不用洗衣機?」他走過去。
「沒有洗衣機。」
「幹嗎不買一個?」
「這屋子裡多放把椅子都成問題,買洗衣機,往哪兒放?」
「那你為什麼不租一間大一點的房子?」
「當然是因為租金便宜,難道還能是因為我喜歡嗎?」她哭笑不得地說。「麻煩你讓讓,別弄髒了你昂貴的西裝,我可賠不起。」
他退後一點,望著她,頓了頓,問:
「你家裡幾口人?我看裡面就一張床。」
「現在是兩個,我和我媽。」
「你父親呢?」他追問。
她抬頭看他一眼,生硬地回答:「不知道。」
「哦。」他就沒繼續問,彷彿明白了什麼,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到門廳的書櫃前,看了看,又打開白熾燈,仔細地看看,問,「這些書全是你的?」
「嗯。」
「你有這麼多書。看的書真雜。」他望著花花綠綠的書皮,說,上面哲學、歷史、古典文學、現代小說、古文、詩詞和歌賦等各種分類的書都有一些,「還有這麼多心理學的書,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心理學。還有《孫子兵法》、《諸子百家》,這些你都看過嗎?」
「看過,不過看完也記不住。」
這時,他從書櫃最底層居然找到一排關於投資和理財方面的書。他抽出一本《教你做股神》,蹙眉笑問:「你還買股票?」
「沒買過。」檳榔看一眼他手上的書,「我沒錢也沒那個膽。」想了想,她看著他問,「你會買股票嗎?」
「我做的就是金融加地產。你想學嗎?和我在一起,我就教你買股票。」他含笑。
「切!」她繼續踩她的大洗衣盆,「我才不稀罕!」
「給你機會你都不要,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我教他們我都不肯教。」見她沒搭理他,他繼續翻看其他書籍,「這裡怎麼還有《表演學》?你想當演員?」他驚訝地問。
「那不是我的,是以前和我住在一起的一個姐妹的。我跟她從家那邊一起來到這兒,她一心想當演員。」
「這個本上的『梁雪』嗎?」他晃晃手裡的賬本,「她人呢?」
「一個娛樂公司的董事看上了她,她去當演員了。」
「她可比你開通多了。」康進笑道。
「她需要一個人幫她成名。她參加過選秀和應聘,可那些人不是想佔她便宜,就是因為她沒錢把她擠下去了。可她很有天分,她天生就適合去當明星,所以有機會當然要抓住。」
「你想做明星嗎?」
「不想。」
「為什麼?漂亮女孩都有過想當明星的夢。」
「我和她們不一樣,我不會做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我很現實的,我沒那種天分,就算有人把我捧上去,早晚我也會摔下來。再說我不喜歡讓人只關注我的容貌,我覺得如果別人只關注一個女人的長相,那就是在變相地說她是個白癡。」
康進聞言,笑意盎然,停了一會兒,問:
「這麼說你朋友現在已經是明星了?」
「應該算是一個比較有名的演員了。」
「是誰?」
「這怎麼能告訴你,萬一你去爆料怎麼辦?!」她笑看他一眼。
「你們一起過來,應該算是同甘苦共患難,怎麼她成名以後也不來幫你一把?」他忽然這麼問。
「就算成名,我想做那個行業也是很辛苦的,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況且我不用她幫我,這是兩回事。在困難時期在一起那是一種……一種相互依靠的感覺,飛黃騰達後就沒必要再湊在一起了。我可不想影響她的發展。再說和一個知道自己過去的人總黏在一起,其實不是好事。我還是很想她,她也很想我,不過只是在心裡想想。我可不認為用感情去要挾人家幫你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你不會知道的,那是一種微妙的關係。」
康進望著她,沒想到她有這種論調。
這時檳榔從盆裡跳出來,一雙水靴濕漉漉的。她彎腰去把盆裡厚重的床單撈出來,用一雙戴手套的手努力要將其擰乾,扔進水槽裡。康進見狀道:
「你這麼洗衣服不累嗎?女孩子這樣搞不好會生病。」
「我沒那麼嬌貴。有時候我倒是想讓自己暈過去,可暈不過去。我媽用手洗一輩子衣服也沒怎麼樣,我們有自己的活法。」她說著將自來水扭開,冷水嘩嘩地流入水槽。她開始投床單,然後用力擰乾。
康進看在眼裡,突然進屋去,回來時外套已經脫掉。他伸出一雙因為常年保養而相當細膩的手,無聲地接過她手裡的床單,在她詫異的目光中開始在冷水裡漂洗。她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推他:
「你幹嗎?現在是冬天,水可涼了!」
「我幫你。」他淡道,「你一個女孩,本身就是寒性體質,這麼涼的水在冬天你根本受不了。」
「可是……」
「你休息一下吧,這麼大的床單,你根本洗不了。」
檳榔站在一邊看著他,她心裡忽然對他產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從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麼好過,包括她的父親。他是那麼細心地對待她,對他那樣一個人來講,能幫她洗衣服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她能感覺得出他對她的不是討好,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憐惜與關心。
她無聲地將水槽裡注入一點熱水,想去幫忙,可都被他推開。一共投洗三遍才算弄乾淨,她一直在旁邊看著,康進最後一遍把床單用力擰乾,她接過來,拿到廚房,打開窗子晾在外面。
而後他將第二條床罩擰乾拿出來,幫她晾在衣架上。檳榔用夾子夾好,回過頭,對他無聲地笑了笑,說:
「這是第一次用手洗衣服吧?」
他莞爾一笑,她接著笑道:
「你這不是來看我的,是來幫我洗衣服的。」
他望著她,笑容裡摻雜著一絲憐憫。他說:
「你不應該在這種環境裡生活。」
「我當然不會永遠在這種環境裡生活。」她含笑對他道,「只要我努力,以後一定不會再這樣了。」
康進忽然伸手幫她將額角的碎發別至耳後,這一親暱的舉動來得太突然,讓她的心「咚」地狠撞一下。她抬頭傻傻地望著他,他黑色的瞳仁給她一種柔軟且溫和的感覺。她看著他凝望自己的眼神,看著,臉竟然「騰」地紅了,趕緊別過頭去。
他看在眼裡,覺得好笑,捏起她的下巴扳過她的臉,剛要說話,只聽一陣鑰匙開門聲,把兩人都嚇一跳。檳榔魂飛魄散,說一句:
「我媽回來了!」跑出去。
蘇母開門進來,一回身,沒想到家裡會有客人。檳榔慌忙介紹:
「這是我媽。媽,這是康先生,他是我……我現在的老闆!」
康進微怔,旋即伸出手,笑道:「蘇太太你好。」
蘇母趕緊和他握握手,說:
「你好。」從未受過這種禮遇,有點驚慌失措。
康進便對檳榔笑道:「那我先走了,我還要回去開會。」
檳榔急忙說:「我送你。」
康進就去把外套穿上,檳榔把那件貂皮大衣遞給他,然後穿鞋送他出門。他好笑地說:
「真厲害,撒謊不眨眼。」
「那你要我怎麼說,你要我對我媽說你想包養我?她會殺了你。」
「可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
「少來!」
「這件衣服你真不要?」
「你買的那些衣服我都要撕了標籤當仿品帶回家,如果我媽知道我收你的東西,那我就倒大霉了。我只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送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頓了頓,她繼續說,「而且我現在很不對勁,你把我的生活都打亂了,你讓我的生活停滯不前,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那你就接受我的提議。」
「我說過我不可能接受。」
「那你也知道我的回答。」
「你為什麼想和我糾纏不清?我甚至還不如你那美人的一半。」
「我知道我喜歡什麼,我的喜好由我決定。而且,你很漂亮。」他說,兩人走出樓門,他又道,「這件衣服我幫你留著。」
「我不要,你隨便給誰吧。」
「我是不會把給你的東西送給別人的。」
「隨便你!」她沒好氣地說,覺得他太固執。
康進笑道:「好了,回去吧,我走了。有事打電話給我,你有我的電話。」
「別再到這兒來了。」她說。
康進只是笑,沒回答,而是道:「進去吧。」
檳榔就轉身回去,上樓開門。此時母親問:
「你老闆來幹什麼?」
「呃,他來幫我們老闆娘取東西,我們老闆娘把她的東西放我這兒了。」她真是撒謊不眨眼。
「以後一個人在家,不要隨便把男人往裡讓,大姑娘家跟一個男人共處一室,影響不好!」
「我總得請人家進來喝杯水,這是基本禮貌。他來了我又不能告訴他,我家沒人,有事你站門口說吧。」
蘇母就不說了,想了想,問:「他是開西餐廳的?」
「嗯。」
「挺有錢的,坐奔馳還有司機。」
「你今天怎麼回來了?」檳榔轉移話題,問。
「僱主家下午出門去探親,要去兩天。」
「讓你休息兩天?」
「他們不在家,我就說我回家來住,每天去打掃一下就行,他們同意了。所以咱倆明天出去走走,咱們好久沒一起出去了。」
「去哪兒?軋馬路?」
「就去隨便轉轉。」蘇母微笑。
檳榔突然「呀」地一聲,拍一下腦門,笑道:
「明天是你生日,我都忘了!」
蘇母只是笑,檳榔說:
「那我明天請你吃飯,你想吃什麼?」
「在家吃就行,主要是明天我們一起出去逛逛。」
「沒關係,我們明天去涮火鍋,這點錢我有!」檳榔笑道。
第二天,氣溫依舊很低。天很陰,一縷細微的陽光躲在層層陰雲後面悄悄地放射光芒,使天色變得極度怪異。
這一天是蘇母四十七歲的生日,一早起來,她特地用女兒的化妝品化個淡妝,然後問:
「覺得怎麼樣?」
「很好。你穿什麼?」
「你給我買的那件白衣服我還沒穿過呢。」蘇母笑著去櫃裡拿出女兒買給她的白色棉服穿上,問,「不錯吧?」
檳榔點頭,母女倆就出了門。她執意要為母親買份禮物,硬拉她到市中心去,在商場裡選一套化妝品買下來。接著兩人前往附近一家火鍋店,靠窗坐著,點菜。火鍋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啤酒被起開,她在兩隻杯子裡倒酒,端起來笑道:
「生日快樂!」
蘇母和她碰杯,淺笑道謝。兩人喝了一口,母親說:
「一轉眼,我們自己生活快四年了。」
「是啊。」
「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檳榔揚眉。
「我也覺得很好。」蘇母回答,看著女兒,「可你的臉卻像飽經滄桑一樣平靜。」
「我本來就飽經滄桑了。」她笑說。
「這幾年你變了好多。」
「我都二十了,再不變那不成傻子了。」
「都是我對不起你!」蘇母憂傷地歎道。
「這話你都說了四年了,不用再說了,你不說我也記得住。
「那我就不說了。」蘇母笑道,「我能許個願吧?」
檳榔點頭,蘇母想了想,微笑說:
「我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別像你媽這樣狼狽地活著。可以有一個美滿的婚姻,這很重要。」
「這也太難了吧?」
「你快二十了,有些擔心我也該說出來。我不希望你因為父母而對男人存在偏見變得太功利,那樣會耽誤你自己。」
「我對誰也沒偏見,我知道好男人當然有,只是很難碰到。我心裡有數,知道該怎麼做最好。」
「那就好,我怕你會被生活環境養成太過現實的性格,那樣你活著會很辛苦。」
「我心裡有數。」檳榔很快地說,像是要反駁她的理論。
蘇母抿抿嘴唇,不再說話。
吃過飯後,兩人走出餐廳,這時天空中已飄起小雪。
蘇母訝異地笑道:「下雪了,已經好久沒看過下雪了。就這麼回家了?再去逛逛吧。」
「逛逛就逛逛!」檳榔笑答。
往商場去要過一條很寬的馬路,母女倆踏上斑馬線,蘇母一邊挽住女兒,一邊笑說:
「我上次看到有雙鞋很漂亮,在打折,你等下去試一下,你也該添件衣服買雙鞋了。」
「好!」檳榔笑著點頭。
她剛說完,就在這時,只聽一陣奇怪的呼嘯的車聲傳來,伴著刺耳的剎車聲。她抬頭,驚呆了,一輛如喝醉酒似的小卡車橫衝直撞地向兩人撲來,輪胎打滑,卻依舊在高速旋轉著,眼看就要撞過來。檳榔呆若木雞,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緊接著,一隻手把她用力推開,這力氣很大,讓她一下子跌在冰冷潮濕的瀝青地上。只聽「咚」地一聲巨響,她的耳朵被震得生疼,她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撞飛出去,倒在冷硬的地面上,不動了。
一連串嘈雜的聲音從四周傳來,好多人圍上來,有人將她連摟帶抱地扶起來,有人報警有人在叫救護車。她擠進人群一看,母親蒼白著臉,身上不知哪裡在出血,有好多血,染紅了她白色的衣服。檳榔只是傻傻地看著,心就像被蜜蜂蟄了似的發酸發慌,可她仍呆呆的,到這時她似乎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恍恍惚惚,渾身發軟,她瞪著很大的黑眼睛在望著自己的母親。蘇母突然抬起她冰冷的手要摸女兒的臉,卻沒摸到。檳榔只抓住了她的手,覺得她的手僵直得如木棍一樣。
這時雪花如棉絮一般在周圍飄蕩,天很冷……
蘇母被迅速送到醫院搶救,一位好心的姐姐一直陪著檳榔。不久一名全身都白的醫生出來,很嚴肅地告訴她重度昏迷、顱腦出血、脾臟破損、左腿粉碎性骨折之類的。他的聲音很小,她也沒聽清,只覺得似乎很嚴重。接著他們遞給她一張單子,這下她知道是要她簽字,就顫著手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後來又有警察來,也很嚴肅地對她做筆錄,她總覺得自己說得顛三倒四似乎不太好,可他們並不在乎,依實記錄,就走了。陪她來的姐姐安慰她說不要緊,已經記下肇事車的車牌號,警察很快就會破案。她只是點點頭。接著姐姐就問,小姑娘,你家裡人呢,你不能自己在這兒,你得叫人來。她說就我自己,說這話時她突然勇敢起來,腦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蘇母的命是保住了,可還沒有脫離危險。檳榔交了很多錢,然後就坐在那裡等著,不哭不動也不說話,什麼也不想,只盼望母親能早點醒過來。可是不久,蘇母的傷勢突然惡化,開始時檳榔不知道是怎麼了,只是眼看著一群白衣人一團亂地忙活,然後又把母親推進手術室,她慌忙跟著,一個醫生就出來對她說,你媽媽的腿傷感染,看來是保不住了,要做截肢手術。她的腦袋「嗡」地一下,一剎那只覺得天昏地暗,頭頂如天塌下來了一般。又有人叫她簽字,她也不知是什麼,就趕緊簽了。簽完後她才開始覺得自己該哭,可心卻像被什麼東西狠擰一般只是覺得酸痛,眼淚卻怎麼也流不下來。
她坐在手術室外就那麼等著,等啊等,覺得一個世紀的時間都過去了。後來蘇母終於被推出來,雙眼緊閉,臉白得像蠟紙。她就一直跟著他們的車走,然後坐在那裡等著盼著母親醒過來,眼光卻始終不敢往那條左腿上瞄。
她傻傻地坐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護士過來說交的費用不夠,得補上。她呆呆地看著她,愣愣地說了句,那麼多錢怎麼拿得出來。護士看她挺可憐的,聲音就軟了下來,說,那你得趕緊去借,這點還不一定夠。你得快去,不然這邊醫院最後就得停藥,停藥那可就完了,你媽全指著這藥呢。檳榔就問那大概一共需要多少錢,護士說的數讓她直蒙。她說她知道了,她這就去,然後又想起來問一句,我媽在這裡沒事吧。護士說沒事,有人看著呢。
檳榔出去時有點清醒,一瞬間的現實忽然讓她覺得悲哀,她給母親保了醫療險,可就是沒保意外險,因為她不會舉一反三。
她就那麼傻愣愣地走出醫院,出醫院後她才發現天已經黑了,北風呼呼地刮,像刀子一樣在她的臉上割著。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就在風裡走,不知疲倦,漫無目的。直到她覺得自己腳酸了,這時她才站住腳仰起頭向上望,那天空黑茫茫的一片,罩住了這茫茫的世界,茫茫的世界又罩住她,讓她顯得分外渺小。她孤單一人地在這個世界上承受著外界接踵而來的壓力,這讓她覺得很不公平。可她現在已經沒有一點悲憤的情緒,因為她已經麻木了。她呼出一口白白的哈氣,忽然覺得自己很累,很沒精神,於是她想可能只是因為她一直沒吃東西。看到路邊有一家售貨亭,她就過去了。人家問她要什麼,她看來看去,結果說你給我一包煙吧,於是買了一包最便宜的煙和一隻打火機,掏出僅剩的五十塊。然後她就到牆角去,一根接一根地吸起來。有幾個路人狐疑地看她瞟她,她也不在乎。騰騰的香煙有點辣她的眼睛,讓她不得不把眼睛瞇起來。接著她的腦子也開動起來。抽到第五根時,她想自己不能總這樣自哀自憐,要想個辦法才行;抽到第十根時,她醞釀出一個瘋狂的主意;一整包抽完,她已經有了一套完整的計劃。她丟掉最後一隻煙蒂,從包裡拿出手機撥給康進。現在她也只能這麼做,不管她是不是願意。
不多時,康進接了,說一聲:「我在開會,一會兒打給你。」
檳榔什麼也沒說,掛斷電話,接著回家洗臉,換上一套漂亮的衣服,化妝,然後趕回醫院一邊看著母親,一邊在心裡不停地盤算著。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康進才給她回電話,笑問:
「怎麼這時候打給我?」
「我打擾到你了?」她生硬地問。
「沒關係。有事嗎?」
「我想見你。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們談談。」
康進驚訝於她的口氣,笑答:
「現在就可以。你想和我說什麼?怎麼,改變主意了?」
「你來了就知道了。我在北京街附近的躍然茶樓等你。」她冷冷地說完,掛斷電話。
當康進趕到約定的茶樓時,檳榔已經坐在裡面的包廂內。一頭長髮綰在腦後,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衣,一條水洗藍牛仔褲,底下一雙黑色短靴,粉妝玉琢的小臉上戴著一副墨鏡,蓋住她的眼睛。他好笑地望望頂棚,問:
「現在沒太陽吧?」
檳榔沒回答,服務生進來她也沒說話,還是康進點了壺龍井。等茶上來,她端起杯啜一口,抬頭透過墨鏡望著他,又沉默良久,說:
「我有話對你說。」
「你說吧,我聽著呢。」他笑看著她,想看她搞什麼名堂。
她抿抿塗著紅色唇彩的嘴唇,低聲問:
「你說你要包養我,這話還算數嗎?」
他愣了愣,笑道:「當然算數。怎麼,你真改變主意了?」他當然希望她改變主意,可她今天的改變太突然。
她並沒有回答,而是問:
「你也說過你會給我我要的一切,這話是真的嗎?」
「那要看你要的是什麼。」他的臉嚴肅起來,因為覺得她想和他談條件。
「我要兩套房子。當然這只是我希望的,如果你覺得我不值這個價,那至少也要有一套在我名下的房子,然後你來付錢,找個地方給我媽住。因為我希望至少你把我甩了之後,我有個住的地方。我馬上就二十了,正是在夜總會裡最賺錢的年紀,可我和你在一起幾年後,假如我被你甩掉,到了那個年紀,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你現在是在和我開價?」他濃眉一揚。
「對。」她爽快而斬釘截鐵地說,「我把我賣給你,你一次性出個價,以後就不用你付錢了。」
他用一種很難捉摸的眼神看著她,問:「還有呢?」
「你還要給我兩處以我名字登記的商舖,當然一處也行,這個隨你定,由你根據我對你的價值而定。」
「還有呢?」他望著她,聲音冷下來。
她依舊漠然地看著他,說:「還有,你必須答應我幾點:第一,無論什麼原因,你永遠不能打我。」
「這個我答應。」
「第二,我們之間只是一場交易,你不能以對太太的標準來對待我,我的習慣、我的喜好是不會因為你不喜歡就改變的。」
「還有呢?」
「第三,我是情婦,雖然這說起來很可笑,可我就是想提前說一下,不要讓我給你生孩子。」
「還有呢?」他的語氣很淡。
「這件事不能讓我媽知道。」
「還有嗎?」
「最後就是,你得給我一筆錢。」
康進的臉更加嚴肅,他問:「多少?」
檳榔說出一個數字,他卻定定地注視著她,過了一陣,問:
「出什麼事了?」
「沒有。」
「那你要這些錢幹什麼?」
「這你不用管。」她遞給他一張紙,「這是我的銀行賬號,把錢打到這個賬戶上,再把產權證給我,我就是你的了。」她說完,起身披上大衣,拿起包,道,「我先走了,茶錢你付。」
康進望著她:「你好像認為我真的會預付給你這麼高的價,你憑什麼這樣認為?我甚至還沒得到你,你卻和我談條件。」
檳榔回過身,對他微笑,說:
「就憑我是你想要的。我等你的電話。」她拉開門,出去了。
她不確定康進會不會答應,可她要賭一把。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需要那筆手術費,因為那樣也許他會趁火打劫,而她不能只要手術費就夠了。跟他在一起很冒險,她必須計劃好自己的未來,否則未來的災難會比現在更多。
康進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內心充滿疑惑。
第二天,檳榔銀行卡上的錢就到帳了。她雖然驚訝於康進的動作之快,但還是很高興。下午去住院部交了款,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回來時,剛走到離病房還剩一米遠的地方,她突然看見病房門開了,下一秒就愣住了。院長陪著康進走出來,院長的表情相當客氣,甚至有些討好的性質,簡直是一反常態。
這時康進看到她,對院長說句話,院長便賠著笑走了。他朝檳榔走過來,在她面前站定。
檳榔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狼狽:
「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問,莫名地有些惱火。
康進卻什麼話也沒說,伸手貼在她的臉上,憐惜地望著她,然後將她攬進懷裡,輕撫著她亂成一團的長髮。檳榔微怔,他身上馨香的味道迅速將她包圍,他的身體很結實、很厚重。她忽然一陣難過,硬是咬住了嘴唇。她被他抱在懷裡。
接下來康進開始陪著她,先讓助理去買東西給她吃,然後摟著她坐到走廊的長椅上,說剛剛她母親已經醒了,可因為體力不支又睡了過去。他已經和醫生談過,蘇母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他們將她轉到高級病房去了。至於警察局那邊他也問過,肇事者剛剛被抓到,這件案子他會幫忙處理。
他撫摸著她的長髮,道:
「出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告訴我?這是你一個人能扛得起來的嗎?你只要告訴我怎麼了,我就會幫你,何必和我談條件!要不是昨晚看出你不對勁,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我昨晚對你說的我會兌現,你答應我的那些條件也要兌現。」她說,忽然心亂如麻,歎了口氣,摸摸欲裂的頭。
康進就不說了,拍拍她的肩:
「好了,我們先不說這個。你太累了,好好回去休息一下。這裡我會讓人看著。」
「我不累。」她搖頭。
康進的助理買餐點回來,他接過來,勸道:
「那你吃點東西吧,你不能不吃東西。」
檳榔還是搖頭:「我不想吃,我想進去看我媽。」說完,站起身去母親的病房裡,坐在病床邊守著。
康進坐在走廊上,歎口氣。
傍晚時,蘇母清醒,呆呆地看著女兒,臉白得如一張紙。
檳榔望著她,說一句:「你醒了?」就不知該說什麼了,沉默許久,她又問,「那個……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說這話時,她心裡很難受,聲音有氣無力像要死了似的。
蘇母輕輕點頭,兩行淚便流了下來。檳榔只好抽紙巾給她,說:
「別哭了,已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蘇母咬著嘴唇強忍住淚,什麼也沒說。檳榔突然覺得一陣心酸,眼裡的淚珠在打轉兒,忙別過頭:
「我幫你把窗簾拉上吧?」她去拉窗簾,趁機擦掉眼淚。
蘇母突然問:「這是病房嗎?」
「嗯,怎麼了?」
「是單間?」
「對。我有朋友認識這家醫院的院長,他們給開了後門。」檳榔回答,又說,「你什麼也別擔心,好好養著就行了。」
「你哪兒來那麼多錢?」
「借的。」檳榔胡編亂造,「大家湊的錢,還有我們老闆借了我一筆錢。你放心,我已經記好了,等你出了院,我會想辦法還的。」
蘇母什麼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歎口氣,又掉下淚來。檳榔只得幫她擦,心焦地道:
「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裡發慌。」
蘇母就抹乾眼淚,問:「現在幾點了?」
「快六點了。」
「你去吃飯吧。」她低聲道。
檳榔在椅子上坐一會兒,然後無言地起身,將紙巾盒遞給她,轉身出去帶上門。康進正靠在門外聽兩人說話,見她出來便直起身子。她也沒瞧他,低著頭說:
「我出去透透氣。」就走了。
康進往裡邊看,蘇母正抱著紙巾盒抹眼淚。叫助理在門外照看,他追著檳榔出去了。
檳榔一路快走乘電梯下樓,走出醫院大門。一股寒氣迎面襲來,讓她苦楚的心被冰封住,暫時清醒了不少。她靠在門柱上,從兜裡掏出香煙,哆哆嗦嗦地叼在唇上,用打火機點燃,吐出一縷青煙。
康進走過來,看著她,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安慰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悶了半晌,他問:
「你還會抽煙?」
她逕自吞雲吐霧,淡淡地道:
「我們協定過,不要因為你不喜歡就改變我的喜好。」
「你父親去哪兒了?」他望著她,直截了當地問。
她閉口不答,只是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沒關係。」
「我在這裡陪你。」他望著她慘白的臉,「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出了這種事誰也不想,可既然發生了,你就要堅強起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你媽媽不會有事的。」
檳榔沒說話,她的臉很平靜,可心裡卻在翻江倒海。她的眼睛始終盯著對面花壇裡的一株隨風飄搖的乾草,忽然嗤笑了聲,眼睛還望著那株草,說:
「我覺得我就像那根草,應該死了卻還沒死,長在那裡晃來晃去的真是討厭!」
康進去看那株草,又回頭看她,蹙眉道:「檳榔,你別這樣!」
「你知道嗎?」檳榔仍盯著那株草,彷彿輕鬆地說,「我……我保了醫療保險,可我就是沒保意外險。我忘了人不止會生病,出門也許還會被車撞到。」她的眼圈在發紅,不知是不是煙圈辣的。
康進看著她的樣子,忽然心裡有些難受。他把她唇上的香煙拿下來,扔到地上踩滅,伸手將她摟進懷裡,柔聲道: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我不哭!」她被他抱在懷裡,攥緊拳頭,說,「我不哭!」可剛說第二遍時,眼淚就已經辟里啪啦地往下掉。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咬住嘴唇無聲地哭起來,弄髒了他昂貴的西裝。
自那天以後,康進一直陪著她。後來蘇母逐漸好轉,檳榔對他說怕母親看到他們在一起,他這才開始每天只是來看看她,給她買點吃的,因為不是他親自勸,她就不吃東西,所以每次都是他看著她吃完後才走,但不再長時間陪在那裡。平常時他則讓助理在醫院陪伴她,對母親,她說助理是她老闆娘的弟弟。
蘇母在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然後提出要回家靜養,期間的費用都是由康進承擔,包括假肢和輪椅。出院那天他派助理來接,這次同時來了兩個,一名是一直幫忙的助理兼保鏢,另一名則是一個光頭男人,年紀也就二十幾歲,一身黑衣,看上去像個黑手黨。
檳榔在走廊裡遇到他們,兩人站在她面前,對她態度恭敬,雖然臉和正常保鏢一樣全是那種棺材臉。
「蘇小姐,今天我們正式自我介紹一下。」助理對她說,「我叫盧偉豪,這是我的同事石世棟。」他指指那個光頭,「我們都是康先生的助理,平時也保護康先生的出入安全。康先生今天要開一整天會,晚上還要乘飛機到珠海出差,緊接著去新加坡,我會跟過去。這是康先生用你的名字買的一套房子。車已經在外面,等你母親安頓好後,晚上康先生臨走時會和你見一面。然後接下來的事,世棟會全程幫你辦理。」他將一隻文件袋遞給她。
「蘇小姐,」石世棟對她恭敬地道,「我現在就去給你母親辦理出院手續。」
檳榔連忙道謝,她的角色忽然換成被人尊重的那一種,讓她一時有些受寵若驚。
蘇母出院後,一輛奔馳車直接將他們載到一處位於城郊的高級住宅區。這是一棟三室兩廳的房子,一百二十九平米,五樓,有電梯很方便。周圍風景秀麗安寧,空氣也比市中心好。房子是樣板間,裝修得別緻典雅。一名四十幾歲的保姆出來迎接。蘇母都看傻了,直問女兒這是哪裡。檳榔也傻了,都不知該怎麼說謊好。這裡的房子比她長這麼大以來住過的最好的房子都要好一百倍,裝修精緻,戶型寬敞明亮,還有保姆。她只能告訴母親這是她朋友的房子,朋友出國將這裡賤價租給她,讓她幫忙看房子。
「你怎麼有那麼多朋友?」蘇母似乎不太相信。
「朋友多還不好嗎?」她有點不耐煩,「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當然好。」母親察覺出女兒的語氣很不好,就開始打量起整套房屋,「可我用不著保姆。」
「我上班,不能總在家,你得有人照顧。現在我來養你,你就不用出去工作了。」
蘇母突然問:「你在西餐廳做什麼工作掙這麼多?」
「反正是正經工作,你女兒也沒姿色做別的!你以為我在做什麼工作?!」她很不高興。
蘇母就不再問別的,檳榔心裡卻亂糟糟的。
晚飯在新居享用,保姆的廚藝不錯。蘇母生平第一次有人伺候,顯得很不習慣。飯桌上一時間很冷清,她只說既然搬家,就該把從前家裡的東西收拾一下,檳榔說她會辦,蘇母便沒再說別的。母女倆彷彿在各想心事,誰也沒說話。
飯後,檳榔接到康進的電話,說正在樓下等她。她順著窗戶往下望,果然看到他的車。她讓他把車開離她的窗子,她怕母親會從窗戶裡看見。他依言讓車子開到前面,她就走出臥室對母親說她要回去上班。蘇母沒說別的,只是問她晚上回不回來。她說她不回來,以後要住在餐廳提供的宿舍裡。
蘇母沒言語,檳榔逃也似地出門,下樓,快步跑到康進的車前,上車。司機立刻將車駛出社區,停在外面空曠的大馬路旁。司機和助理集體下車,只剩下她和康進坐在後座上。
檳榔沒看康進,現在和他相處她感到有些彆扭,因為她心裡意識到,她和他很快就要發展出一種很奇怪的關係。她是喜歡他,到現在也很喜歡,可不是那種喜歡。因此如果他們之間跨越了那一道界限,這對她來講,她有一種很莫名其妙的感覺,她有點發慌。
康進望著她把頭扭向窗外時那漠然的模樣,只是微笑,握住她的手,對她說:
「我今晚要去珠海,接著轉道去新加坡,這段時間世棟會陪你。這是你要的東西,明天世棟會帶你去看你的房子。」
檳榔有些詫異地回頭,他遞給她三隻袋子。她打開一看,裡面分別是她要的兩套商舖的產權證和一套房子的產權證明,上面寫的全是她的名字。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欣喜還是緊張。她很快將這些東西重新塞回紙袋裡,康進說:
「我想你會喜歡你的新房子,那裡的裝修正在收尾,是你以後的家。你明天可以去看看,想添什麼添什麼。明天你會有信用卡,可以買你喜歡的衣服,想買什麼買什麼。房子裝修期間如果你不想住在你母親那兒,可以去住酒店。有什麼需要和世棟說,他會幫你解決。」
「真不公平。」她沉默了許久,突然嘟囔道。
「什麼不公平?」他問。
「我努力一輩子也未必能得到的東西,可你就這麼輕易地全買下來了。」她晃著手中的文件。
康進莞爾一笑:「如果你要我說真話,你的起點太低了,你應該換一個高一點的起點。和我在一起才是你想翻身的最現實的選擇。我這次去出差,大概房子裝修好後會回來,到時候我們再見面吧。」
檳榔突然為再見面後會發生的事心慌不已,因此選擇了沉默。康進繼續問:
「你母親對新家還滿意嗎?」
「嗯。」她回答,停頓了良久,「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康進笑了:「不客氣。」
檳榔抿抿嘴唇,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簾,接著抬眼看看他,說:
「那個……你……你……」
「什麼?」他揚眉問。
「你……你沒什麼奇怪的癖好吧?」她硬著頭皮問,「你有沒有……**(**待)這種怪癖?」
康進微怔,緊接著哈哈笑,笑得她滿面通紅。她不悅地問:
「你笑什麼?!」
「沒有,我覺得你真的很有意思。放心,你從前那個姐姐的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還有別的問題嗎?」他還在笑。
「那……那……」她豁出去了,有些事還是提前商量比較好,「我們兩個……不能要孩子,所以……所以你是要我吃藥……還是那個……你……」
康進聞言笑得更歡,前仰後合,看著她說:
「你一個小姑娘,知道的事還真多!」
「你笑夠了沒?到底怎麼決定?這種事不提前說清楚,到時候……」她很尷尬,說到最後就說不下去了。
「這個我們到時候再定。」他笑道。
檳榔因為他的笑有些惱羞成怒,由於難為情急於想離開:
「算了,我要走了!」她轉身去開車門,他卻拉住她。
「好了,我不笑了,你再坐一會兒。」
檳榔被他拉住不得動彈,臉窘得通紅不敢看他。康進則伸手扳過她的臉,笑問:
「怎麼,都敢說出來,現在還會不好意思?」
「我是為你好。」她揚眉,終於鼓起勇氣一本正經地望向他,「我懷孕對你沒好處。」
「那也未必,你想生孩子我也沒什麼意見。」他似乎在開玩笑。
「我是不會給你生孩子的。」她認真地大聲說,板著一張臉,「還有,為了我們兩個以後能和平和諧地共處,我再重複一遍,第一你永遠不能打我。」
「我沒有暴力傾向。」他笑道。
「那就好。」她覺得他盯著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滑稽戲,可還是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說出來,有些事真的必須提前講明,「第二就是,我們互不干涉自由。我不去管你想幹什麼,你也別管我想幹什麼。」
「那要看你想幹什麼,如果你想和別的男人去約會的話,我是不會答應的。」
「這個除外,其他事你不要干涉我,你也別想讓我為你改變一些習慣。」
「好。」他答應。
「第三就是,我不給你生孩子,你也不要讓我給你生孩子。我是絕不會去醫院墮胎的。」
「可以。」
「還有,萬一你太太將來告我破壞別人家庭,要求我賠償她,那你要自己付錢,我可沒錢給她。」
「她做自己的事就已經很忙了,不會有時間管這些。」
「好吧,那現在我再追加一條。」她嚴肅地對他說。
「是什麼?」他笑問。
檳榔眉一揚,一本正經地對他道:「你可不要愛上我。」
康進愣住了,沒想到她會對他提出這種條件。他的笑容大大的,覺得這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檳榔還是很嚴肅,正兒八經地接著說:
「你千萬不要在某一天對我說你想和我結婚。」
「好,沒問題。」他答應。他才不會做那種事,除非他瘋了。
「很好!」她點頭微笑,這下終於放心了。
康進去了珠海,當晚檳榔回出租屋收拾行李。翌日下午,石世棟和司機來接她,她並沒有急於去看新房,而是拿著舊物來到母親家。她讓石世棟先走等她電話,自己上樓拿鑰匙開門。蘇母正躺在臥室的床上發呆,保姆王姨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說不用。王姨悄悄告訴她,母親從早起就開始在那裡發呆。她歎口氣,走過去,笑問:
「媽,你在幹嗎?」
「哦,回來啦!」蘇母轉過臉,彷彿剛剛並未察覺她進屋一樣。
「你成天這麼躺著多沒意思,不如做點什麼吧?要不然我買畫紙給你畫畫?」檳榔問。
「我都多少年不畫了。」蘇母蒼涼地笑了笑,「而且我也沒心情。晚上在家吃飯吧,看你,這些天都瘦了。」
「哦。」檳榔答應,呆站了一會兒,不知該說什麼,又不願在這兒傻站著,只好說,「那我去洗洗手。」說著去洗手間。
蘇母便又轉頭望向窗外,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發呆。
吃過晚飯,檳榔起身離開,世棟和車已經等在樓下。見她下來,他打開車門說:
「蘇小姐,要去看看新房子嗎?康先生臨走時交代,讓你去確認一下裝修設計圖,看需要再添點什麼。」
「好。」她答應,很習慣地坐進汽車。
這是她第一次去她未來的新家——一棟鬧中取靜的高層豪華住宅。這一次的出行令她震驚不已。一梯一戶,密碼門鎖。檳榔從沒見過這種房子,走進去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那竟然是一套帶有五個房間的超大空中別墅,雖然尚在裝修,但依稀可以看出那是典雅高貴的純歐式風格,這讓室內更加富麗堂皇,甚至到了紙醉金迷的程度。整棟大廈臨山傍水,二十層的樓高通過超大觀景陽台可以看到美麗的水灣以及城市迷人的夜景。連洗衣房都比她從前住的房間大。這樣的房子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簡直像宮殿一樣。剛進來的一剎那,她差點激動得昏過去。房子的裝修設計師正在一樓等她,奉上設計圖,問她的意見。她拿著設計稿,看得眼花繚亂。專業設計師的設計她很滿意,也沒什麼好發表評論的。
從新居出來,石世棟載她去酒店,開一間豪華套房給她。檳榔從未住過這麼華麗的房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並沒走,而是遞給她一隻信封,裡面有兩張信用卡:
「這是康先生給你的,你可以隨便買你想要的東西。另外這張卡裡有一筆存款,是康先生給你的生活費,他會一年付你一次,作為額外款項,你可以隨便使用。」
「生活費?」她沒想到康進還會給她生活費,「他給每個女人這些東西嗎?信用卡加生活費?」
「通常來說給你信用卡加生活費就是想和你長期在一起。」
「那和他長期在一起的女人有幾個?」
「蘇小姐,這種事我不能說。你想知道,可以等康先生回來自己問他,不過他不太喜歡女人問這種事。」
「呃……那和他長期在一起的女人多嗎?」她換一種問法。
「不多。」石世棟笑了,總算回答一句。
「他身邊有很多女人吧?」
「有錢人逢場作戲應該是很平常的事吧?」
「很多女人喜歡他嗎?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特有錢,所以喜歡錢的漂亮女人都會倒貼他?」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康先生的確很有錢,不過能讓他真正喜歡的女人很少。」
「什麼樣才算是他真正喜歡的?」
「能和他在一起一年以上的女人很少。」
「這麼喜新厭舊?所以說他一年以後就會和我分手?」她心裡一動,難道她這麼快就能逃脫牢籠了?
「這個可能性不太大。」石世棟像明白她心思似的,「他不是對所有女人都像對你一樣大方。」
「他太太和他結婚應該很久了吧?你認識康太太嗎?」
「蘇小姐,康先生是我老闆,我沒辦法說這些事,況且我對康太太也並不熟悉。如果你沒別的事,就早點休息,明早我會來陪你去買衣服。」他說完想走。
「喂,石先生!」
「叫我名字就好了。蘇小姐還有事?」
「呃……那個……明天我能去看看我那兩個商舖嗎?」
「當然可以。明天上午十點我來接你,你早點休息。」他說完,出去,並帶上門。
檳榔舒了口氣,坐在鬆軟的大床上,覺得自己就像是因為仙女棒而一下子變得金碧輝煌的灰姑娘。可這種轉變也帶給她許多心理上的不安。她不是不喜歡富貴生活,只是不喜歡裡頭的不安定因素。她一頭栽倒在床上,現在是騎虎難下,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雖然她非常不喜歡被操控的生活方式,可她別無選擇。她的命運再次掌握在另一個人的手裡,儘管她曾竭力避免,可這種事還是發生了。她的未來再次茫然一片,不同的只是,她將生存在一隻黃金籠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