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79回 知己 文 / 七月艷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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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上一杯濃濃的明前龍井,點上一小撮茉莉紋香,悠然坐在廊下的小籐几上,這樣愜意自得的時光是軒兒最喜歡的。舒嘜鎷灞癹臨近正午的陽光溫暖地灑進廊子裡,落到身上,彷彿連骨頭裡的寒意都漸漸地融化了。悠然地閉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寧靜,馥雅的茶香撲鼻,清淡的熏香縈繞週身。這樣的日子才是最舒心的呀。
只是,心中的感歎還未盡數散去,憤怒的腳步聲已有力地打破了一切寧和的氣氛。軒兒依舊懶懶地躺在籐椅上,不用睜眼也猜得出是誰。她早就等著他來興師問罪了,只是略略意外地是,他來得還算是遲了些。想必是良妃不知道該怎麼跟自己的寶貝兒子開口吧。她微閉著眼睛,嘴角卻不禁揚了起來。不用看也想像得出,一向如玉似的溫潤男人,此刻一定臉臭得不堪入目了。
「你到底對我額娘說了什麼?」
聽這聲音,全失了往日裡的溫和有禮,毫無掩飾的怒火生生要把人吃了似的。軒兒好笑地抿抿嘴,依然不去看他,慵懶地端起茶碗,滋滋有味地品著。反正氣的是他,她有什麼好急的。
「你這女人,不要以為我對你處處忍讓,你就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洚」
腳步聲再次響起,已是踏上石階,朝著她的籐椅走近過來。雖然極不情願去欣賞他那張揭了面具的「醜惡」嘴臉,但她可不想被他的小人伎倆暗害,忙警惕地睜開眼,冷笑地看著他,「八阿哥今兒是唱得哪一出啊?不用去前朝當差,就閒得無事來尋奴才的麻煩嗎?」
聽她這樣揶揄自己,胤祀氣得炸了肺,怒罵道,「***才,主子在這兒,你竟然還敢躺在籐椅上。你是越來越不會當奴才了,要不要我今天就教教你」,說著,一腳就踢飛了籐椅邊上用來放茶盤的小嘰。嘩啦啦的,茶壺碎了一地,冒著熱氣的茶水潑在蒼灰色的石磚地上,是一片淒慘的殘骸。
軒兒也不動怒,不緊不慢地從籐椅上坐起來,卻沒有一點要站起向他行禮的意思,他們之間已經徹底鬧僵,還在乎那點冠冕堂皇的禮儀嗎?冷冷淡淡地哼了一聲,「八阿哥要是看不慣,儘管到皇上那裡去告狀好了。澎」
胤祀深吸口氣,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把那股想要殺人的衝動給逼回去,咄咄道,「你現在可能耐了,有皇阿瑪寵著你,你連阿哥都敢不放在眼裡了,更何況是後宮的娘娘了。德妃娘娘不管事,這後宮就成了你的天下了。可我告訴你,只要有我胤祀在,誰也別想動我額娘一分。」
軒兒故作委屈道,「八阿哥這話是從何說起?我何時動過良妃娘娘一分呢?我一個小宮女,巴結討好還來不及呢,又怎敢造次!」
胤祀不屑地冷笑道,「別裝了,你我都不是善類。如今,咱們都視彼此為眼中釘,你又怎肯放過我額娘呢。你知道,額娘是我最大的弱點,你如果不打她的主意來對付我的話,這就不像是你的為人了。」
軒兒抿嘴一笑,終於起身站了起來,拍手叫好道,「八阿哥果然是個孝子呢。以我對八阿哥的瞭解,連自己的福晉都可以哄騙著用來利用的人,對自己的額娘卻是記掛得緊。這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句成語,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唇齒相依』。此次來暢春園,皇上只帶了德妃與良妃二人。皇上深的意思恐怕不好去琢磨,但淺顯些的,還是能看得懂。如今後宮裡,在皇上心中地位最重的應該就是這兩位妃子了。只要有良妃在,八阿哥就不愁沒有出頭之日,就……」
「夠了」,胤祀怒吼了一聲,「我說過,我不許你把我額娘牽扯進這件事裡來的。是你破壞了遊戲的規則,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軒兒絲毫不懼他的憤怒,直視著他的眼睛,「好笑,是誰先逼得誰沒有路可走的。是你拿婉兒的身份來威脅我的!」
「是你先破壞了我的計劃,害我敗得很慘,這一切都是你先挑起來的。」
「你想要傷害胤禛,我就不能坐視不管。」
兩人針鋒相對。
「你——」,胤祀咬牙切齒地瞪著她,「我果真低估了你。當初,我就不該讓你進宮來,現在真是作繭自縛。」
「八阿哥不可能次次都是勝者,就算是個賭桌上的高手,也有輸得一敗塗地的時候」,她神情凝重地看著他。多年之後,當他被貶為民,一無所有的時候,他還會像現在這麼自以為是嗎?多想要告訴他,人,真地不能太自以為是了。如果他知道了自己將來的結局,他一定會為現在的囂張而感到無地自容。
「我不會輸,我一直是贏家,永遠是」,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叫著,「我所擁有的一切,本來就是我應得的。我不管你有多聰明,只要擋我的路,我都會讓她不得好死。」
「八阿哥是在恐嚇我嗎?」軒兒依舊鎮靜地看著他,她死裡來死裡去,已不知多少回,還會怕這個嗎?
「我告訴你,婉兒死了,我本想要放過你,可你敢傷害我額娘,我是萬萬容不下的」,他臉上的表情從未有過的猙獰可怕。軒兒知道,她這次是徹底把他給激怒了。他想要殺了她?她輕笑了一聲,「八阿哥會對我怎麼呢?我拭目以待。」
「很好!很好!很好!」他氣急敗壞地重複著,「咱們就走著瞧吧」,轉身,大步流星地往院子外走。出門時,正巧碰到秋蟬捧了午飯進了,他揚手一掀,將飯盤整個推翻,瞧著一地的狼藉,他狠狠地瞪了秋蟬一步走了出去。
「姐姐,八阿哥他……」,瞧那要殺人的目光,秋蟬嚇得愣了一下。
軒兒慢慢地走過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低聲吩咐了一句,「把東西收拾好拿下去吧,我今天沒胃口,不想吃了。」回頭看了一眼廊內地上已經風乾的茶漬,喃喃,「可惜了一壺好茶啊。」
熟練地繫好扣子,盤上腰帶,掛上明黃色絛的朝珠,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如流水線似地機械規矩。這套流程,軒兒已不知在清晨時完成了多少次,即使閉上眼睛,依舊可以準確地找準位置。皇帝的影子就像刻在了心裡般清晰,他的身高、肩高、手長等一切都銘記於心。
這,就是一個身為御前伺候的宮女,應該具備的。
只是,偶爾她也會稍稍地溜個小差,望著疲倦中略帶蒼老的一張臉,她會想像著,如果眼前的人是他,她親自為他整理衣裝,那威嚴的龍袍穿在他的身上,想必又是另一番無人能比的氣質。
一個默默的聲音在此時總會在她的心底響起——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會在他的身邊嗎?
胤禛,不是順治帝,他冷靜得近乎可怕,他絕不會做出為了私情而棄江山不顧的事情。她是康熙帝的宮女,即使沒有冊封,但所有人都明白,這宮女背後另一層的關係。迎著世人的目光,待日後胤禛繼承皇位後,他會無視一切流言與壓力,仍舊執著的要娶她嗎?
這個答案,她不知道,甚至不敢去尋求。連死都不怕的人,卻怕極了這個未知的答案。回想雍正後宮嬪妃的名字裡,永遠也沒有她的存在。她不敢去想,是因為,答案已有了端倪。她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如果她所做的一切,到最後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她可會後悔?
不知道,不知道……
「軒兒,為朕戴上朝帽。」
猛然回過神,身前的康熙正奇怪地看著她,她手裡呆呆地捧著他的朝帽,卻僵硬地毫無反應。她尷尬地苦笑著,忙溫柔地為他戴上帽子。這頂帽子很輕,卻又很重,壓得本就身形單薄的康熙背脊開始微微有了些佝僂。她心中有微微地苦澀,只能以柔聲淺笑掩去,「這兩日,偶爾會聽到皇上咳嗽,不如奴才讓御膳房煮碗蜜汁梨湯,中午給皇上送去。」
「還是你想得周到」,康熙笑了笑,驀地又想起了什麼,「叫御膳房多煮一些吧,朕瞧胤禛與胤祀的臉色也不太好。春暖乍寒,本就容易火氣大。」
「是」,軒兒低頭應著。心道,這火氣大的人,豈止他們倆人啊。
眾人送著康熙去九經三事殿理政。待到康熙走後,整個清溪書屋似乎一下子沉靜了下來。除了落在簷頭的翠鳥啼鳴,即便是腳步聲也很少聽到。偌大的地方,彷彿是只為皇帝一人而活,他不在,就立刻死氣沉沉的。
軒兒領著秋蟬一同去了御膳房,吩咐了御廚們熬上幾碗蜜汁梨湯。御膳房用的材料都是極品,蜂蜜採用的是東北長白山下的冬釀,梨為直隸進貢的果肉如玉的雪花梨,以玉泉山水文火熬煮兩個時辰,梨肉中的清雅,蜂蜜中的花香便盡數融入了湯汁中。
「好香啊」,秋蟬單是聞著那騰騰白氣散出的味道,就已經垂涎欲滴。
軒兒與她一同將梨湯分放入幾個小蓋碗中,「你去把這些送過去吧?」
「姐姐不去嗎?」秋蟬好奇道。
軒兒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去吧,若是皇上問起了,你就說,我有些身體不舒服。」
「姐姐哪裡不舒服嗎?」秋蟬以為她真的病了,說著就抬手準備拂上她的額頭。
軒兒向後一退,躲了過去,「沒什麼大事,只是有點胸悶罷了,一會兒到園子裡走一走就好了。別耽擱了,快去吧。」
「哦」,秋蟬仍是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她,「我送完東西就立刻回來,姐姐若是待會還不舒服,還是請賽大人過來瞧一瞧吧。」
「我知道了」,軒兒笑了笑,催著她出了門。望著秋蟬的影子消失在眼前,軒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她是不舒服,只因不知該怎麼去面對胤禛,心中忐忑不安著。與其這麼難受,還是不見的好。抬頭望著外面的天空,碧澄澄的天際,讓她想起了遼闊的大海。自由的海風拂上臉頰,清涼的感覺中夾雜著鹹鹹的味道。如果……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自己又在想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兒了。自嘲地笑了笑,靜靜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她漫無聊賴地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懶懶地依靠著旁邊的廊柱,目光空蕩無一物地望著暢春園的天空。原來,這裡的天與紫禁城中的,是一模一樣;原來,束縛住她的,不是那堵高高的紅牆,而是已經在心中生根的桎梏。即使日後真有機會,她能夠離開這裡,心中的鎖鏈還是一樣無法打開吧。
「聽說,你不舒服?」
身後是男子熟悉的聲音,她沒有回頭,依然坐在那裡,淡淡道,「是秋蟬告訴你的嗎?」
「瞧你這樣子,還真是病得不輕呢」,他冷嘲了一句,放下藥匣,與她一同在石階上並肩坐下,「無論是真婉兒,還是假婉兒,如今都已經死了。我現在真地好奇,你是怎麼個心情呢?」
沉默了片刻,都未曾留意到,眼角的那滴淚怎麼會不聽話地偷流了下來,她的聲音帶上了淺淺的哽咽,「她埋在哪裡?」
「沉塘了。恐怕此刻,已被魚吃了吧」,說這話時,他的聲音冷酷無情,「她本是無辜的,好不容易避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因你而死。」
「你在怪我?」再不是她熟悉的調侃語氣,她已明顯感覺到,她與他之間生出了太深太厚的隔閡。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活,只能別人去死。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太多了。只是……」,沉重的停頓,彷彿壓了一口巨石讓人喘過不氣來。他悲涼地笑著,「只是,那個為救他人,不惜自己性命的丫頭,真地已經隨『婉兒』這個名字『死了』。如今,你活得很好,活得很聰明,懂得在這充滿權利爭鬥之地的生存法則。我該為現在的你感到高興才是。可心裡,更多的是為那個『已死』的人痛惜。軒兒——」他轉過身,凝視著她姣好的面容,情不自禁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拂上她臉,「我好後悔,如果我當初不治好你的臉,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也不用這麼難過。」
她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一滴滴的流下,滾入他的指間,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哭道,「賽倫,連你也要離開我了嗎?連你也不再理我了嗎?」
「我怎麼捨得不理你。這一路,我是看著你怎麼辛苦地走過來的。只因如此,我的心才更加地痛,更加地懊悔。軒兒,原諒我,好嗎?」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她已哭得淚眼漣漣。正如他所說,她所經歷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可以說,他是最瞭解她的人。這些年來,一直是他毫無怨尤地照顧著她,而她卻未曾對他做過任何事。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乞求,「賽倫,我好累,我一個人真地走不下去。別丟下我不管,好嗎?」
賽倫定定地看著她,許久許久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彷彿下一眼就會永遠地錯過。
「賽倫」,她緊張地望著他。
他輕輕地笑了,「你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如果沒有我在你身邊,你連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軒兒見他如此,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賽倫回身從自己的藥匣裡取出一支竹筒,遞到她的手裡,「你在意皇帝的健康,可我在意你的。把它喝下去吧。」
「這是什麼?」軒兒打開塞子,香甜的梨花香撲鼻而來,她抿嘴笑了,「什麼時候學會了秋蟬那一套,也去御膳房偷東西。」
他尷尬地笑著,無語。
「你今天好怪,是成心來嚇我的嗎?」她破涕笑著。
他慢慢地收斂了笑容,很認真地問,「我對你來說,真地那麼重要嗎?」
「當然」,她用力地點頭,「你是我的知己,是我最信任的人。」
「知己?最信任的人?」他喃喃著,心底有小小的失望,也有滿滿的欣慰。吵吵鬧鬧這些年,終究,所有的感情沒有錯付。或許,朋友才是一生的牽絆。男女歡愛,到最後還不是流水匆匆。知己,才是一輩子也不會離棄的陪伴。
她仰起頭,他的好意她怎麼會辜負呢,梨水漫上唇邊,是甜到心裡的味道。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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