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十八回:水甲 文 / 墨筱笑
藍雁的山谷不大不小,方圓九千尺左右,四面隆起的山峰高低不平,最高到六千尺,最低只有三百尺仙渡。谷口不過十來丈,從西面大路出去,不遠便有小河蜿蜒而出。
葉青籬和顧硯所在的是東面山峰,高約四千尺,峰頂樹木稀疏,往下再走兩百多尺,卻有一片松針密林。
「星星草……」顧硯不耐煩地嘀咕著,「這種東西昭陽峰上到處都是,這就是你說的好東西?」
星星草確實是修仙界很常見的靈草,許多地方都有生長,只不過很少有年份夠長的而已。葉青籬曾經在昭陽峰上移植了一小片進長生渡裡,到如今千液湖邊靠近竹林那一處已是長滿了星星草,遠望去就好似一片青蔥野草地一般,茂密豐盛得很,葉青籬都能躺在上面睡覺了。
躺在四百年份的星星草上睡覺,曾經是十歲的葉青籬最樸實的願望,如今她早已實現這個願望,卻反而忘記了實現願望後的欣喜。
腳步稍頓,葉青籬心裡微有悵然。
「這裡的星星草,年份都不錯。」她聽見自己淡淡地說。
顧硯哼了聲,他是看不上這種東西的。
然後他視線微移,看見葉青籬彎下腰挑著四百年份的星星草認真採摘。這種東西,年份不足就是野草,只有超過百年的,才會變成凡級一階靈草。超過兩百年,便是凡級二階,超過四百年,才勉強能到凡級三階。
凡級三階,已經是星星草的極限了。
而生長到四百年後的星星草,若是沒有及時被人採摘,便會自行枯萎。再進入下一個生長輪迴。
顧硯不屑道:「這種先天有缺陷的東西,你還當寶貝了?」
葉青籬裝滿了兩個玉盒,計有三百一十二棵四百年份的星星草,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笑道:「你不覺得在這個修仙界,絕大多數修士就像是星星草?或許可以突破練氣初階、中階、高階,但卻永遠也無法築基。即便是那能夠幸運築基的,最後可以結丹的又是千中無一。」
「那是他們自己不夠努力罷了。」顧硯扭過頭。
葉青籬伸出手,還是輕輕頭顧硯頭上撫過,和聲道:「顧師弟。我的資質普通,你的資質也並不好。我們都像這星星草,受著天資限制。但即便是星星草,也並不是沒有突破凡級三階的可能,雖然那是奇跡,但你現在要做的。不正是創造奇跡麼?」
其實,他們已經創造奇跡了。
如葉青籬居然在那種情況下築基成功。如顧硯最終走上了戰劍的道路。
顧硯的腦袋本來是偏著,這下就更加不肯回轉過來了。葉青籬眼力好,硬是在他耳朵尖上看到了一點點薄紅。
山林中,這一刻的沉默彷彿被無限拉長。葉青籬眨了眨眼睛,雖然親眼見到顧硯的耳朵尖微微顫動了一下,卻還是覺得這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咳!」小傢伙的輕咳聲打破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奇異氣氛,葉青籬便見顧硯終是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道:「你不是要找靈藥嗎?還不快點抓緊時間?」
他側開一步,葉青籬的手便自然從他頭上滑落。
顧硯目光垂地,細細掃視起身邊所有植物來。
「這是什麼?」沒過片刻,他便走到一棵松樹旁邊,指著一叢好似皂刺一般亂糟糟的東西。
葉青籬的視線移過去。呆了呆,才面無表情地道:「甘仁刺。黃級一品,性苦寒,可通氣血,配置於療傷一類的丹藥。多做主藥,三千年後可變異成血刺果,是煉製離殤丹的一味藥引。」
離殤丹,玄級一品丹藥,可以斷續接骨,完善經脈,重塑軀體,屬於傳說中的高級丹藥。
有時候天上掉餡餅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到葉青籬心中太過驚訝,以至於臉上反而分毫不顯。
顧硯都驚歎了一下:「居然是這東西,我說怎麼離得近了以後,感覺這靈氣有點不大對勁兒呢。沒想到這眾香國裡的靈藥還真是不少,葉師姐,我們多採點吧,回去應該可以換到不少靈石。」
葉青籬走到這一叢甘仁刺的旁邊,輕輕折了一小段細枝下來,先是嗅其味,然後那端口顏色,再伸出舌尖輕輕沾了沾,得出結論:「這是一千三百年以上的甘仁刺,刺尖和根須都可以入藥,我要取一段完整的靈根。」
她便從儲物袋中取出玉鋤和玉剪,小心灌輸靈力,採摘保存這靈藥。
為了保持靈藥在採摘過程中靈性不失,很多時候都需要用到玉器為工具仙渡。
顧硯張大眼睛看著她動作,這次沒有再表露不屑,那神情中反倒是有些不加掩飾的興奮和好奇。
到底是個孩子,葉青籬瞥他一眼,唇角微彎。
「顧師弟,這些東西便暫時由我保管,待我們離開眾香國,我把靈藥換了靈石,再分你一半可好?」她提出建議。
顧硯一臉不甚在意地說:「可以,隨你。」
有了先前在漣漪那小島上看到雨眠草,和適才發現甘仁刺的經歷之後,葉青籬對後來發現的更多高品階靈藥,便有些見怪不怪了。她早該想到這個才是,若是直到離開眾香國都不曾收集些靈藥回去,那可不知道有多虧。
葉青籬還未及多想,她跟顧硯就已經被一連串的驚喜包裹住。
「五味子,黃級二品,古修們又稱荎蕏、玄及、會及,最早列於《神農本草經上品》,功效在於滋補強壯,可煉製用於補充靈力、以及輔助靈力增長一類的丹藥。」
東山上的五味子還未結果,只是一棵小矮樹,葉青籬依舊是截取了可供移植的一段靈根。
顧硯疑惑道:「你截靈根做什麼?等我們出去以後,說不定你那靈根早就不能用了,還不如等它結果了你再來摘呢。」
葉青籬心情大好,笑盈盈地說:「根系也有一定的藥用價值。不管以後這東西能不能賣到靈石,總之被我看到了,就得先收了再說。」
他們從東山走到北山,又走到西山,最後從南山下來。
「南明草,黃級一品,取地下莖球入藥,形扁圓,外皮黃褐色。微有辛氣,味辣而麻舌。可散風、鎮驚、止痛。煉製定神一類丹藥。」
「墨菖蒲,根須入藥。黃級一品,可以開竅醒神,乃是煉製蘊神丹的主藥。」
一路收穫到的東西除了這四種黃級以上的高階靈藥,黃級以下的凡級靈藥就更是多不勝數了。眾香國裡果然是靈藥遍地,不但生在野外無人採摘。甚至就連黃級以上靈藥必會出現的守護靈獸或者妖獸也都不曾存在。
這簡直就是一片靈藥寶地,只因魅仙們不能離開白荒。眾香國中的靈藥又實在太多,它們的價值反而被大片埋沒,幾乎是無人問津。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葉青籬和顧硯走在南山山腳下,忽然感歎:「果然是物以稀為貴,在眾香國裡,只怕是沒人會願意用靈石換靈藥吧。」
「要是在外面。高品階高年份的靈藥,用靈石都未必買得到。」顧硯一臉的思索。
「我們卻也不算白撿。」葉青籬眼睛微瞇,遮住那一瞬間凜冽的目光,「若非是九死一生,付出了絕大代價。我們又如何能進得了這個眾香國,看到這遍地的靈藥?收穫這點東西。不過是先收點利息回來罷了。」
「輪迴、捨去、得到。」顧硯忽然停住腳步,抬眼去望那天邊旖旎著暈染過大半雲海的夕陽,「還有滲透和掠奪,是這樣麼?」
葉青籬微怔了下,不明白自己適才那一番話怎麼會引發顧硯如此聯想。
「我明白了!」顧硯卻抿了下唇,小臉上煞是神采飛揚。
南山腳邊正種著一小排桃樹,這種桃樹既叫做月桃,也叫做五月白。此時的月桃正當成熟,纍纍掛在枝頭,一個個都是瑩白中微透紅暈,在夕陽下水靈靈猶如少女含羞帶怯的臉頰。
顧硯大步踏前,踩了個逆五行步,在桃樹旁邊站定,身上忽然騰起悠悠的水藍色光芒。
葉青籬遠遠站在另一邊望著他,眼中透出喜意。
那水光旋轉、變深、然後透出強大吸力,帶得周圍的桃樹簌簌搖擺,飽滿的桃子一棵棵滾落樹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魯雲已經來到葉青籬身旁,又縱跳上她的肩膀,驚訝道:「他這個水系護甲是怎麼回事?」
「我忽然明白他的水系護甲為什麼遲遲修煉不成,這一下卻又頓悟了。」葉青籬笑了笑,「他根本就沒有防守意識,護甲這種東西,本身就不為他所喜,再加上他性情剛硬,只能看到水的凌厲,卻看不到水的多變,自然無法練成。他現在這個水系護甲,說是護甲,我看倒不如叫做吞噬之甲。」
「吞噬?」魯雲恍然,緊接著又憤憤,「水至剛亦至柔,可以滲透也可以包容,他倒好,卻看到了吞噬的一面。不是好人!葉青籬,這傢伙不是好人!以後離他遠點。」
葉青籬微微一笑:「我已築基,待回到門派以後,自然是要同他分開的。」
沒錯,不知不覺中,她當初那個有些荒唐的師門任務——照料顧硯到她本人築基為止,竟已是完成了。
五月的山風微送,眾香國裡一隅困守,神州大地自有悠然。
不論小世界裡發生了什麼事,大千世界的運轉也不會因此而受分毫影響。
星移斗轉,日昇日落,崑崙山脈中仍然是雲霧聚散,仙氣繚繞。
昭陽峰滄海樓的竹林裡頭,忽然響起一個微帶戲謔之意的男聲:「容師弟真是大好閒情,大好雅興吶!又來找我這個不務正業的傢伙閒聊了麼?」
竹林中出現一個身形修長的少年,他一襲青衣寂然,烏髮直垂到腰間,白皙清秀的臉龐微微仰起,淡淡道:「鄔師兄仍覺好夢未醒麼?陳某只是隨意走到此處,不意打擾師兄仙渡。得罪處還望見諒。」
他雖是做出這麼一個仰首的動作,卻並不顯得勢弱。反倒是他的眼睛剔透澄淨,清爽得叫人幾乎要自慚形穢。
鄔友詩歪歪斜斜地坐在一株修竹的頂端,打著哈欠,一臉懶散。那細細的竹枝在他身下搖晃,竹葉微微擺動,偶有幾片掉落到樹下的陳容身旁,卻沒有一片能擦到他的身。
「行了,你這人真是無聊得很,有意找我就有意找我。有什麼不能承認的?」鄔友詩忽然微傾身,居高臨下與陳容對視。「小籬笆最後來見的人確實是我,她也曾說過兩年便回,不過白荒那個地方麼……容師弟,你知道的。」
陳容微微皺眉道:「鄔師兄,陳某從不說謊。」
他確實是從不說謊。只不過很習慣說話留三分而已。這是陳容的含蓄,而鄔友詩顯然並不這樣認為。
「你說不說謊關我什麼事?」鄔友詩邪邪一笑。「容師弟,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沒有。」陳容搖搖頭,身形微閃便又如流水般退出了這片竹林,然後架著飛劍飛出了昭陽峰。
鄔友詩歪坐在竹枝上稍稍調了個姿勢,扯過一片竹葉含在嘴裡,搖頭自語道:「奇怪的人!唉,自從老頭子出關突破子虛期以後。我真是越來越無聊了。倒是紫和那個老傢伙閉了快四年的關還沒出來,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密室裡頭了?嘿嘿!」
他的中指輕輕敲著身後竹節,一雙狹長的眸子裡透著莫測的光芒。
「明光那老頭這下子只怕是要徹底壓住紫和,他可得意了,倒是明瑛那小丫頭有點意思。明瑛。明瑛,你為何姓明?」鄔友詩的腦袋往後一仰。睡意再次襲上他的臉龐。
當年葉青籬走後不久,先是陳容來來找過他,後又有明瑛也來找他,問的全是葉青籬的下落。這一個一個全都神通廣大,居然會知道葉青籬去白荒之前來見過他。
鄔友詩有點不大爽快,他不喜歡自己做事情的目的被別人看穿。看來是上次事件,他對葉家的照顧太明顯,以至於人人都望見了他跟葉青籬的交情。
「哼!哼!」入睡之前,鄔友詩唇角微微上揚。
陳容從昭陽峰飛出,身後自他當年從五行台出來後,便一直跟著他的一個暗衛飛上前來,輕拍他的肩膀,笑著調侃道:「看不出啊,我們陳家嫡系的二公子還挺長情的。」
這個人名為暗衛,實際上跟他是堂兄弟,平常真正隱藏身形的時候倒是很少。
陳容淡笑道:「我不說謊,我對葉師妹並無非分之思。」
「悶瓜葫蘆!」這個暗衛很無趣地輕啐了聲,身形又漸漸隱入了虛空中。
陳容雖然看不到他,依然交談無礙:「兩千年前遺漏的那些卷宗都翻過了麼?還是沒有找出那地圖的秘密?」
「記載很少,就連家族密庫裡面都沒傳什麼東西下來。容弟,你找那些東西做什麼?解開地圖的方法葉家不是早說了嗎?」
「我不信只有那一種方法。」陳容的臉色早不似當年那般病弱蒼白,不過短短三年,他容顏未變,卻已恢復功力,重新築基,「那種方法耗時太久了,況且,何必聯姻去犧牲兩個人的幸福?」
暗衛嗤笑:「只有容弟最是悲天憫人,你的思維慣來就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
陳容依舊淡淡笑著,不再接話。
等他們飛回觀瀾峰時,太陽已經徹底落下了山。
崑崙山脈本是地勢極高,又偏於神州西北,氣候該是干冷才對。但崑崙派的護山陣法太過厲害,硬生生扭轉了自然,使得崑崙境內大部分地方都能四季分明,猶如平原。
但那例外之處,乾坤兩儀太清大陣也無法扭轉之處並非沒有,例如陳家的風雷崖、齊家的落星雪原、劍修一脈的太虛劍塚等等,以及曾經由體修掌管的白荒,氣候從來就沒有正常過。
陳容在觀瀾峰的山腳下收回飛劍,便自撿著小路緩步上山。
觀瀾峰上最不缺的就是山溪瀑布和怪石深潭,他左轉右折來到水聲漸隆之處,一個人面對一處瀑布,靜靜站立。許久之後,他的袖中滑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算盤。他握在掌中低頭觀看,小算盤是酸桐木質地,邊角很是光滑,顯出一種常常被人摩挲的溫潤感。
「天機神算,」陳容喃喃低語,「果真能算出天機麼?」
「哪有這種好事?」他身後傳來一道清透明朗的聲音,「天機若是能被算出,我輩修士還辛辛苦苦求個什麼長生?長生本來就是逆天之事,這個天機,不算也罷!」
陳容轉過身,看向來人,溫和一笑道:「印師弟,恭喜你築基成功。」
來人長身玉立,面容清麗逼人,正是那秀美更勝女子的印晨。
印晨仍是穿著崑崙劍修的標誌性白衣,不遠不近地看著陳容,笑道:「陳師兄修的是術劍,什麼都要算到,卻不知,這個世上,永遠都不缺的正是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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