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31章 不能容忍 文 / 樓枯
由大明宮正門丹鳳門向南走兩里就是永興坊。
永興坊內最高的一座建築名叫「望星台」,連基座高台在內高約四丈,站在摟上向北望正好可以看到巍峨壯美的丹鳳門,天氣晴好時甚至還能看到氣勢恢宏的含元殿一角。左右神策觀軍容使兼十二衛統軍王守澄每天都要在「望星台」上站上一個時辰,遙望如幻似真的大明宮,回憶著去不復返的似水年華。
王守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風燭殘年搬出大明宮,身為太監能在宮外別置庭院,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榮耀的事情,更何況自己這庭院不僅是皇帝親自賞賜,而且離大明宮還如此之近,大唐立國至今能得如此榮寵者屈指可數。王守澄做到了,但他心裡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名義上他是這座宅子的主人,有五十名男女僕傭供使喚,有四十名衛卒監守門禁。可是王守澄心裡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個被關在黃金籠子裡的階下囚。倘若就這樣平淡地度完餘生,王守澄也認了,但這可能嗎?
王守澄心裡很清楚,皇帝之所以沒有殺自己是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至於年輕氣盛的皇帝將怎麼利用自己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王守澄不得而知。
「天心難測啊……」
王守澄默歎了一聲,轉身向樓梯口走去。身後一直緊張地盯著他的衛卒,此時暗暗地鬆了口氣。王守澄把臉轉向衛卒:「你們放心好啦,咱家自知來日無多,不會連累你們掉腦袋的。」衛卒們想起了上司的交代,慌忙側過臉去裝作沒聽見。
王守澄自嘲地笑了笑:「咱家都成了那吃人的老妖啦,說句話也不敢麼。」衛卒到底沒敢吱聲,王守澄歎了一聲,扶著樓梯扶手佝僂著腰慢慢地往下蹭。
小太監林士海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樓下,王守澄原本要將他送到鳳翔監軍張仲清那,他死活不肯,非要留在王守澄的身邊侍奉起居。王守澄看到他,心裡生出了一絲安慰。患難時刻方見真情啊。
「小林子,難為你還記得咱家。」
「佛祖說這話,林士海無顏對天地了,佛祖天高地厚之恩,小林子縱然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林士海一邊說著,一邊就落下淚來。
王守澄不禁淒然動容,他用力地揮了揮衣袖:「別哭啦,陪咱家走走吧。」
「唉!」林士海脆生生地應承道,一如往日般弓腰跟在王守澄身側。
「嗨,直起腰來走路,人可以夾著尾巴過一輩子,卻不能沒了脊樑骨。」王守澄在林士海腰間拍了一掌,林士海慌忙挺直了腰桿,不過沒走幾步他又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
望星台下是一個小花園,二人沿著林間小道走了一陣子,迎面的水榭上有座小亭子,王守澄說道:「來,陪咱家下盤棋吧。」
「唉,」林士海恭恭敬敬地應了聲,他扶王守澄坐好,自己彎腰擺弄棋子。王守澄喜歡下棋,但棋藝很是一般,林士海早就摸熟了他的棋路,為了討他歡心,故意讓子,他讓的很高明,王守澄絲毫沒有察覺,棋興一直很高。
一共下了三盤棋,王守澄贏了兩盤,和了一盤,皆大歡喜的結局。此時花燈初上,府中的管家來請示下,晚宴已經備好問是否入席。王守澄將棋子一推,說道:「走,陪咱家飲酒看歌舞去。」
「唉,」林士海仍恭恭敬敬地應著。晚宴極其豐盛,菜式和用具與宮裡的御膳一模一樣,王守澄神情泰然,再也不嘮叨什麼僭越之類的話了。他親自動手給林士海布菜,二人舉杯同飲。台上的歌舞樂伎身姿曼妙,炫舞如風。晚宴由酉時末開始一直到戌時末,林士海一直端坐欠身,執禮甚為恭敬。
街上傳來了亥時的更鼓聲,王守澄輕輕揮手將歌舞樂伎趕了出去,他將手中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說了聲:「是時候啦,宣旨吧。」說完這話,王守澄起身面朝北方趴伏在地。林士海頓時淚流滿面伏地痛哭起來。
來傳旨的是李昂的親隨太監李好古,小太監汪春站在他的身側,手裡捧著一個托盤,盤中一隻玉杯,杯中盛滿了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左右神策觀軍容使兼十二衛統軍王守澄,公忠體國,勞苦功高,近聞身染微恙,朕心甚憂,特賜藥酒一杯,以表朕意。欽此。」
「老奴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守澄呼完萬歲,接了聖旨,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李好古冷笑道:「陛下特意囑咐了,要王軍容當著咱家的面將藥酒喝下去。」說罷他給汪春遞了個眼色,汪春雙膝跪地,將托盤舉到王守澄面前。
王守澄嘿然一笑,答謝一聲:「有勞公公了。」
王守澄端起了玉杯,望了林士海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佛祖——」林士海聲嘶力竭地嚎了起來。
王守澄試圖將酒杯放回托盤,但藥酒毒性太烈,他的臉色瞬間就變成了黑紫色,身子一歪,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佛祖!」林士海膝行而前,趴在王守澄屍體上放聲大哭起來。
一個太醫上前來將王守澄的屍體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朝李好古點了點頭。李好古彎腰奪回王守澄手中攥著的聖旨,朝王守澄的屍體啐了一口,轉身出了明堂。
院中的一株柏樹下,新任京兆尹羅立言身披黑斗篷默然而立。李好古沒想到他會來,臉色微微一變,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迎了上去:「哦,人已經解決啦,羅大人就放心吧。」
羅立言輕蔑地哼了聲,陰著臉問李好古:「為何讓林士海來?」
「他是王守澄一手帶大的,情同父子。如今老子死了,兒子來嚎兩聲有什麼不妥的?」李好古不以為然地說道,嘴上說的輕鬆,心裡卻直打鼓,他是收了林士海的兩顆價值萬金的夜明珠來帶他來的。
「此事陛下知情嗎?要是洩露了天機誰能負責?」羅立言黑著臉訓斥道。
「你,你敢教訓咱家,……?」李好古臉色發青,神情有些驚慌。
「呵呵呵,」羅立言的嗓子裡發出了類似金鐵摩擦的聲音,「我只是提個醒,公公何須動怒呢?」李好古好歹是皇帝的親隨,打狗還得看主人嘛,羅立言作如是想。
「哼,失陪了。」李好古晃了晃手上的聖旨,「咱家回宮繳旨去。」
李好古像頭受驚的麋鹿慌慌張張地逃出了大門,羅立言冷笑一聲,曾幾何時自己聽到他李好古的名號都嚇得腿軟,可是轉眼之間他竟也怕上了自己。
羅立言叫來兩名持刀衛卒,伏在耳邊交代了幾句,二人連連點頭,拔出腰刀走進了明堂。
「啊!」明堂裡傳出一聲慘叫,羅立言眉頭一喜。
「啊!」又是一聲慘叫。
羅立言臉色一變,飛快地從靴子中拔出匕首衝進了明堂。自己的兩名部屬倒在血泊之中,林士海卻蹤跡不見。
……
驟然富貴的李訓在太極宮西北角的修德坊置辦了一所小宅,供他的父母家眷居住,而他本人卻住在安興坊原屬於牛黨領袖李宗閔的豪宅裡。幾個月前李宗閔被他和鄭注聯手擠出朝堂,此時正在潮州做司戶呢。
羅立言奉獻的幾個歌姬穿著薄如蟬翼的紗羅在輕歌曼舞。門客們不時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這些門客大半出身江湖草莽,指望他們能安安靜靜地坐著觀賞歌舞,除非是用鏈子將他們鎖住。
李訓陰沉著臉坐在主位上,不吃不喝,不喜不悲,只是陰沉著臉。
他剛剛得到消息:王守澄的心腹林士海被神策軍判官吳臣從同州帶回了長安,雖然目前還不清楚林士海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但可以肯定,此人落在仇士良的手裡絕對不是一件好事。仇士良將會怎麼利用他呢?這將對自己即將施行的那個計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李訓在苦苦思索。
廳中嘈雜的聲音絲毫沒有影響李訓的思路,他把這筆賬很清楚地記在了李好古和羅立言的頭上了,李好古那自己已經參了他一本,此刻他正蹲在內侍省的大牢裡面壁反省呢。羅立言,李訓看了眼坐立不安的羅立言,恨不得能咬他兩口洩憤。
手下數千邏卒竟能讓手無寸鐵、不會武功的林士海從容逃出王守澄的私宅,逃出永興坊,逃出長安城,這些廢物除了吃喝玩樂還有什麼用?
李訓很快就原諒了自己選人的失誤,他把所有的恨都轉移到羅立言身上,因為仇恨,李訓的臉變得扭曲起來。
羅立言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他也知道心胸狹窄的李訓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因此他不惜重金購置了幾個絕色歌姬獻給李訓,希望能給自己爭取一點轉圜的餘地。為了避免面對面時的尷尬,他特意拉上了御史中丞李孝本一起前來,可是看著李訓陰沉扭曲的臉,羅立言覺得這一劫自己還是無法避過。
他幾次想起身給李訓敬酒,最後都止住了。
輕慢舒緩的宮廷舞結束了,樂師們奏出旋律熱烈的胡曲。
廳堂中那些粗豪漢子叫聲一片。
羅立言終於鼓起勇氣,站起身向李訓敬酒。
羅立言心裡直打鼓,後悔又矛盾,李訓是個說翻臉就翻臉的人,倘若他當著眾人的面就給自己難堪,自己這張老臉往哪擱呀?
還好,李訓端起了酒杯,甚至還擠出了一絲笑容。羅立言突突亂跳的心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像武將那樣把杯口朝下,以示自己的敬意。
然後他緊張地看著李訓,李訓慢慢地把酒杯送到唇邊……好,只要略舔一下,自己那顆懸著的心就可以放下來了。
希望沒了,李訓突然將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衝著添酒的僕奴怒罵了句:「媽的個*,你是怎麼幹事的?」
樂舞停了,歌姬們嚇呆了,添酒的僕奴伏地謝罪……
羅立言面如灰土,張著大嘴無聲地跌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