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3.矯詔 文 / 樓枯
入冬以來李昂就開始臥床不起,起初還能掙扎著上朝視事,漸漸的就只能躺在後宮聽奏了,過了元旦之後,他連聽奏的精力也沒有了,終於有一天他只能張著嘴而不出話來了。皇帝的身體狀況從來都是國家最高機密,李昂病重的消息被嚴密封鎖著,為了給外朝臣工一個交代,李昂抓住楊昊西北起兵的事大做文章,終於給外臣製造出他與南朝北衙當政臣僚俱不和的假象,皇帝賭氣撂挑子了,這雖然不夠光彩,但也頗能的過。
允許諫臣清流們往上遞折子,噴口水,反正紙包不住火,皇帝病重的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此早是要被捅開的,以後的事不必管他,要緊的是眼下,得在擎天玉柱崩塌之前,找到一根替代的柱子。柱子好找,只是選誰不選誰,這個問題就十分讓人頭疼了。
在李昂病入膏肓的這段時間內,大明宮內外刀光劍影,各派勢力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實在皇帝已經昏迷不醒,隨時有天崩地裂之虞,這場宮廷爭奪也漸漸地畫上了句號。
自元旦過後第三天起,當朝的幾位宰相和內廷的兩位樞密使就日夜不息地守在病榻前。飢渴了在宮外廊下吃點喝點,困了和衣在那個犄角旮旯地蹲著瞇盹會兒,內侍省給各位值守宰相預備了休息的地方,熱水熱湯地侍候著,那地方離著太和殿只數步之遙,一來一回並不費什麼工夫,可是不管是外朝宰輔還是內廷樞密使,沒一個肯受用,寧願自個忍饑挨餓也不肯擅離病榻半步。
昏迷中的皇帝偶爾會醒過來一會,有時候只是睜開眼瞧一眼就又昏過,有時候則顯得很清醒,甚至能叫出守候在病榻前的官員的名字。趁著神龍短暫駐足人間的機會,幾位宰輔和樞密使趕忙地把軍國大政和自己對軍國大政的所思所想匯報給皇帝,期待翱翔在天的真龍天子能有所指示,一言一詞皆關係億萬蒼生的性命,豈可不慎?
然而神龍的身體已經不容他又太多的思考,對大臣奏報的軍政大事,他也只能答一個可或不可,也許可字相對簡單,病榻上的皇帝對大臣的奏報,往往回之以這個字。
十四ri晚,宰相李鈺和樞密使劉弘逸趁著皇帝清醒的機會,簡要地向他稟報了皇儲加冕大典的籌備情況,皇帝一直閉著眼,像一個疲累的人在打盹小憩,宰相和樞密使的話他有沒有聽進,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甚至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有沒有聽清楚兩位股肱之臣的奏報,他的深思游翔於天地之間,介於神人只半,實在是很難的清的。
李鈺完話後,靜候皇帝的回應,見皇帝久久不言,跪在病榻旁的兩名御史和兩名史官都抬起來頭,御史分當值御史和監察御史,史官分稟筆御史和監筆御史,四個人官銜雖都不高,此刻卻是最高公平正義的化身,只要當值御史一句:「陛下勞累,宰相的話沒聽清。」他身邊的史官就會立即記錄下來,那麼李鈺剛才的那段話就算是白講了。不知道有沒有聽進,瞪著兩隻眼,一句話也沒有。
或許是皇帝念及李閣老大冷的天一口氣這麼大段話實在不容易,不忍讓他白辛苦一場,因此他搶在御史開口之前,從嘴裡擠出了一個「可」字。這個字的很清晰,御史和史官都聽清了,於是稟筆史官鄭重地將這個字記錄了下來。
當值御史見皇帝神智還算清醒,就點頭示意幾位重臣有事繼續奏報。
這些日子宰相楊嗣復、李鈺等,和兩位樞密使劉弘逸、薛季陵就這樣圍在病榻前,朝裡的日常公務就集中在這辦理,軍國大事皇帝一言而決,隨即擬旨發尚書省執行。
這中間兩位神策軍護軍中尉一直安靜地呆在大營裡,按照體制,他們二位本是無權過問朝中大事的。
直到十四夜,神策兩軍藉著黑幕的掩護突然奪佔了大明宮的左右銀台門,鐵甲軍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衝破了由監門衛、金吾衛和少量太監構築的防線,將太和殿包圍的水洩不通,內外人等皆不得出入,直到此時所有的人才恍然大悟,仇士良和他身後的神策軍才是這場戲的主角,才是真正的大玩家!強力才是所有權力遊戲的最後制勝法寶。這個道理千古未變,許多人都認為自己是明瞭這個道理的,但能運用於實踐中的卻不多。
吳臣身披甲冑,面如寒鐵,領著數十名鐵甲軍校尉,護送著紫袍玉帶的仇士良和紫袍金帶的魚弘志來到李昂病榻前。仇士良奏道:「陳王李成美年幼體弱,行為不端,恐難承大統,伏請陛下念天下蒼生,再擇儲君。」
楊嗣復目視當值御史,御史垂首不言,稟筆史官也擱下了筆,籠著低首端坐。
李鈺聞言怒道:「仇士良你這是要逼宮嗎?」仇士良道:「陛下病重,宰相把持宮禁不讓外臣見皇帝,是要把持朝政嗎?」薛季陵籠著道:「仇中尉領著禁軍,只管看好宮禁便是,朝中的事嘛,原本就不該是你過問的。」魚弘志喝道:「胡!甘露之變後,皇帝曾有口諭:仇公可參與朝政,你們借皇帝病重將仇公摒棄在外。是想抗旨嗎?」
薛季陵道:「老奴豈敢抗旨,但恐有人矯旨。」李鈺冷笑道:「按大唐體制,朝臣參與朝政豈能光憑上帝口諭?那是要明發敕令的,敕令在哪,拿出來啊。」魚弘志聞言,臉色劇變,猛地撲在李昂榻前嚎啕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陛下,您睜開眼看看吶,您還沒有撒離,這幫奸臣就不奉你的旨意了。」哭了一回,他突然驚喜地叫道:「哎呀,萬千之喜啊,陛下開口話啦。」
此言一出,慌得一干宰相、樞密都往前湧,當值御史跳起來喝道:「當朝重臣,如此失禮儀,該當何罪?當值金吾衛何在?」叫了兩聲沒人應答,吳臣喝令一聲:「護駕。」立即有六名鐵甲衛士執刀逼退千牛衛士,擋在病榻前,橫刀出鞘,寒光森森,唬的李鈺惶惶,劉弘逸惴惴,薛季陵啞口無言。誰也不敢上前。外臣中只有楊嗣復籠著站在那冷笑嘿嘿。
魚弘志將耳朵貼著李昂的嘴,一邊聽,一邊嘴裡咕噥著:「老奴遵旨,老奴遵旨。」
待他「聽」完了,已滿臉是淚,他擦了一把淚,起身對李鈺等人道:「陛下口諭:即可擬旨,封神策左軍中尉仇士良、神策右軍中尉魚弘志為輔國大臣,參與朝政。」李鈺跳著罵道:「這是矯詔,無恥勾當,無恥啊。」魚弘志頓時變了臉:「大膽,這是什麼地方,容你咆哮嗎?」衝著御史大罵:「你是死人吶?!」又喝金吾執法:「將這個犯上悖逆之徒叉出,亂棍打三十!」
值守的金吾衛和千牛衛本已被鐵甲軍繳了械,押在殿台之下,個個凍的瑟瑟發抖,此刻見一群鐵甲軍衝過來,順便揪了出列,拎著耳朵一路上了太和殿,在門口一人塞給他一把橫刀,推著搡著進了殿,正見一位當朝宰相和一個中官在那對罵呢。
那中官一見金吾衛卒,就大叫:「將這個犯上悖逆之徒叉出,亂棍打三十!」
金吾衛卒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身後的鐵甲軍軍校低吼道:「要命的話,就趕快動。」李鈺眼看金吾衛卒要來捉他,又蹦又跳,指著仇士良、魚弘志破口大罵:「閹賊,老子是大唐的宰相,是你能打的嗎?他娘的,天理何在啊。」
劉弘逸挺身護住李鈺,怒斥魚弘志:「你打得了一個李鈺,能打天下人嗎?」魚弘志冷笑道:「天下人,皇帝就是天,天下誰人打不得,誰不服,儘管跳出來試試看。哼。」
這時楊嗣復話了:「李鈺乃天子敕封的宰相,行為無端,令他伏地謝罪即是,天子不言,臣下代行恩威,恐遭人議論,請二位中尉明察。」
魚弘志聞言怪目一翻,喝道:「楊嗣復,你這是什麼話?……」
楊嗣復道:「好話。」
眼見二人要起爭執,仇士良終於開口話了,他勸住魚弘志,:「看在楊閣老的份上,暫免李鈺皮肉之苦。若再敢多言,立即將他拿下治罪。」李鈺脹紅了臉,顫聲道:「你……我……他……!」吱吱唔唔不出話來。
這時,仇士良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奏折,跪呈於皇帝病榻前。御史正要轉奏,薛季陵嗤地一聲冷笑道:「皇帝龍體有癢,豈能視事?仇中尉強人所難了吧。」魚弘志駁道:「胡,皇帝是天子,縱有小癢,豈能不能理政,方纔你們也看到了,他老人家不是封了咱們倆個做輔政大臣嘛。」他見御史萎縮不敢上前,遂向李昂親侍太監李好古丟了個眼色過,要李好古將仇士良的奏章轉呈給皇帝。
李好古硬著頭皮接了奏本跪呈於皇帝面前,李昂自然不能接。魚弘志咳了一聲,道:「皇帝憂勞天下,積憂成疾,你這個總管怎麼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他老人家,你不識字麼,不能念出來嗎?」李好古不敢違逆,便戰戰兢兢地打開奏呈,大聲念了出來。
李鈺聽了一半,忍不住叫起來:「天吶,這還有天理嗎?天子病重至此,你們竟做出此等悖逆之舉,你們眼裡還有天子,還有祖宗的禮法嗎?」
魚弘志指著金吾卒:「這個人得了失心瘋了,拖出,拖出。」吳臣向身邊鐵甲軍校尉努努嘴,校尉雙目如電逼視著金吾卒,金吾卒無奈,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叉住了李鈺。李鈺這回學乖了,他不嚷不鬧,卻往地上一躺,頓時像個潑婦一樣打起滾來。
這一幕看的朝臣側目,內臣不屑。
吳臣鄙夷地望了眼李鈺,吩咐左右將他拖到殿外,丟在雪地裡,任他口吐白沫,舞足蹈,在雪地上亂滾亂叫,撒潑放賴了。
李好古念完奏呈,仇士良伏地再拜,言:「請陛下恩准。」魚弘志又故技重施,把耳朵貼著李昂那乾裂的嘴唇上。少頃,他跳起來,急急惶惶地對中書的官員:「快快快,皇帝有旨,快擬旨,制告天下廢黜李成美,改立安王李溶為皇儲。」
眼見幾個朝臣抖抖索索站著不動,魚弘志跺著腳大罵道:「你們這些人呀,昧於黨爭,不顧社稷,朝廷高官厚祿養著你們,到了該你們效力的時候,竟然一個也指望不上,真是還不如養一群狗。」
他一邊一邊跳到史官面前,奪了他的筆,隨把他推到一邊,監察御史忙著來為他磨墨,兩個史官忙著替他鋪紙,李好古也戰戰兢兢湊過來幫忙,被他一把撥開,嚷道:「愣著幹什麼,把印盒請來。」墨磨好,魚弘志濡墨添筆,懸腕迅成一、門下宰相的面念了一遍,得意洋洋地問道:「咱家這篇文章做的如何?」
完,他望了仇士良一眼,得到他的許可後,就催促尚璽太監趕緊取用玉璽,尚璽太監嚇得魂飛魄散,雙抖的打不開璽盒,魚弘志急了,一把推到一旁,仍嫌他礙事,又踹了一腳,奪過鑰匙自個兒開鎖取印,給那份詔書用了印。
這時一個小太監進來奏報:「李鈺把自個的腕弄折了。」魚弘志問:「他真得了失心瘋嗎?」小太監:「他嚷著,寧可斷,也不給詔書副署。」魚弘志道:「哦,原來就為了這個,你告訴他,不必他勞心,咱就當他今兒請假了。」
辦完了這一切,魚弘志扶起仇士良,在鐵甲軍的護衛下揚長而。這時,李鈺還在殿外的雪地上打滾未起,因為自個摔斷了,疼的他又嚎又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樞密使劉弘逸臉紅的發黑,像一塊生鐵。宰相楊嗣復面如止水,眸子裡藏著一絲絲的冷笑。其餘的幾位宰相俱是面如灰土,形如泥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