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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十一節 疑惑困擾2 文 / 紫柳2014

    這些牛車和馬車駛過時激起一溜塵土,紛紛揚揚。他感到自己頭髮上一定佈滿一層薄薄的塵土,像蒙上一個用黃線縫織的網子似,褲腿腳上和藍色褲上也都沾滿了塵土。於是他下意識低垂下頭,看著沾滿塵土的褲腿角在想,路上的灰沙幹嘛總是在我身旁飛舞,彷彿在有意譏笑我沒趕上車的可憐相。路上的行人也不時地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想必此時此刻他的外表一定狼狽得讓人笑掉大牙。而他卻沒有一點法子,去阻止路人對自己的譏笑嘲諷。唯有可以做到的便是加快步子,遠離那些譏笑嘲諷。

    正往前行走著,突然傳來一陣趕車的號子聲:

    「帶一輞又一輞。」

    「嗯——嗯。」

    「一輞地帶著!」

    「嗯——|嗯。」

    「齊使勁那!」

    「嗯——|嗯。」

    循聲望去,確見左前方剛耕好的塇地裡有輛裝滿土糞的騾子車,在沒有道輒的塇地裡要前進一步都是十分困難。那車伕是個老漢,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他先將騾子用韁繩攏住打三鞭「揭毛鞭」,使其疼痛難忍,急得刨蹄直立立地站著,「灰兒灰兒」亂蹦;然後,再對駕轅的騾子頭頂上猛抽一鞭,隨著震耳欲聾的響鞭,驚得它兩耳直愣愣地豎起,刨蹄欲躥的一瞬,車伕就會揮鞭高喊:「哦嚎——」

    前面駕轅的兩頭騾子便塌腰奮蹄,竭盡全力一起猛拉。不過也只能將馬車拉出十幾步遠,累得兩頭騾子噴鼻聲大作,渾身放了淌汗。

    正想著上前助他一臂之力,抬頭卻見前面不遠處地頭上有一輛牛車正往塇地里拉糞,趕車的是個半大男孩,他一邊用半截樹枝條狠命地抽打牛屁股,一邊極力拽牛鼻圈,拉得牛頭朝天,累得翹翹著尾巴,直噴鼻氣,直至累得老黃牛前腿跪下——再也看不下去的路繼軍便趕緊跑過去,兩手搭在牛車後幫上用力往前推,那半大男孩連吆喝,帶拽牛鼻圈,才使跪下的牛爬起來。這樣在人與牛的共同努力下,車子總算前進了二三十步遠。難怪當地有句「寧拉腳千里,不送糞一趟」這樣的俗語來形容這活兒的不輕鬆。

    「你是知識青年吧?」待牛車趟過塇地來到目的地後,那半大男孩問他:「那個生產大隊的?」

    「槐樹屯的。」

    「謝謝你啊。要不是你幫忙,恐怕這會兒還上不來呢。」——

    他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這次回顏山返回途中遇到的事情,他這人出門甭管到哪兒,似乎都會有故事。

    若任憑他旁若無人地講下去的話,恐怕不知要到何時?

    我有點不耐煩了,「別再說了。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想解釋為什麼這麼晚你才回到知青點的理由罷了。」

    他撲哧笑了。

    我突然想起胖大嫂送給我的那兩個紅皮雞蛋還沒吃,就是想等柳海洋回來後轉交於胖大嫂。都是他惹的禍,肯定得由他去解決。

    「啥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啊?」他一怔。

    「就是你去顏山那天早上——」

    「咳,我只是去問她你咋受的傷。她跟我說當時光顧的往車上裝玉米棒子,裝滿車就跟著一塊走了,把你給忘了。忘得一點兒影都沒有了。」

    「她跟我也是這麼說的。還一個勁地說對不起。說完從衣袋裡摸出兩個煮熟的紅皮雞蛋硬是塞我手裡。便揚長而去。」

    「她那是認識到自己的過錯,用雞蛋來彌補一下。一個普通鄉村婦女能做到這一點,就很了不起。既然人家送都送來了,幹嘛還要送回去?這讓人家多尷尬?」

    「可她家裡還有個兩歲的孩子,這雞蛋肯定是大人不捨得吃留給孩子吃的。我吃了算啥?不行,一定得還給她。」說完我便去拿枕頭下面的雞蛋,讓他去還給胖大嫂。卻搜過幾遍都沒有找到。我清晰地記得就放在這兒,咋就不翼而飛了?我一邊撓頭皮,一邊繼續翻騰枕頭下面尋找——

    正在我一籌莫展時,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用找了,那兩個雞蛋早讓我吃了。」

    當即我回頭一看,葉曉卉已闖進屋來站在我面前,自報奮勇雞蛋是她拿去吃了。

    我一驚,「你拿去了?葉曉卉,我拿你當最好的朋友待,可你卻不把我當朋友,怎不讓我傷心啊!」

    「不就是兩個雞蛋,啥了不起的——」葉曉卉滿不在意地說。

    「你——你怎麼這麼說?」

    萬沒想到葉曉卉竟然背著我偷拿胖大嫂送我的雞蛋——也許在她眼裡,那兩個雞蛋不算什麼。卻在我心裡,那可不是兩個雞蛋這麼簡單的事情。那是反應我們知青的本質,想要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腳踏實地接受再教育,關鍵就得看像這樣的細節能否關注到。若一旦忽視做出傻事被傳出去,無疑會被人笑掉大牙的。那時即便認識到錯誤,想挽回局面卻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成。

    「生什麼氣啊?大不了我到集市上買幾個雞蛋還給她,不就得了。」

    「那怎麼一樣?」

    「那你說咋辦?」

    咋辦?咋辦?!我哪知道?那一刻我心裡既慌亂又煩躁,不知如何是好。

    就是在這種困境下,路繼軍突然闖進屋來,說我們剛才吵架的內容他都聽見了。還說那兩個雞蛋是他拿的。

    瞬間我迷茫了,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啥藥?

    僅僅短暫的一夜間,被葉曉卉折騰還沒緩過神的路繼軍,竟充當起程咬金為葉曉卉抱不平來了。思想轉變的跟上宇宙火箭了,忒快了點兒吧?

    既然他承認是他拿得,那我得考考他是否撒謊騙人?別以為隨便一句話,像哄小孩子似從我眼前瞞過去。

    「路繼軍你說是你拿的,那你就說說從哪兒拿的?」

    他撲哧一笑,一副不在意的神態,「當然在你的枕頭下面。」

    果真沒錯是他拿得,「那麼雞蛋呢?」

    「吃了。我吃下肚子了。若非要拿出的話只能到茅房裡去——」

    「啥意思?」

    路繼軍哈哈笑起來,「啥意思,不明白著的嗎。」

    很顯然,那兩個雞蛋他已吃進肚裡。氣得我兩眼直冒火星,狠狠瞪著他,巴不得從他肚子裡掏出來。

    站在一旁一直沒吱聲的柳海洋實在看不下去,便開口指責道,「路繼軍,像你這種花花公子,不可能為吃個雞蛋過把嘴癮,連臉皮都不顧?」

    路繼軍微笑著,「顧及啥?顧及臉皮?我都被人家——」他本想說他都被葉曉卉說成那種不要臉的人了,還有什麼臉面要顧及的?後面這話卻沒有說出口。

    看得出他心裡一定有難言之隱。

    葉曉卉一下愣住,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抖索,虛腫的眼泡子吃力地張開,久久地凝視著路繼軍——

    路繼軍仍在繼續說道:「你們都知道,為那傷腦筋的事大隊黨支付書記段愛國找過我,問了我很多,卻一個都沒能回答上來。你們想想,當時我有多狼狽——我想很快公社那個馬副主任,和知青帶隊幹部楊偉就會下來調查。那時若他們提出的問題我再回答不上來的話,自然便會給領導留下個態度不好的印象。想想多麼可怕的一件事要降臨到我頭上,那以後我的前途可想而知——」說到這兒,他便不再往下說。

    雖然事情只過了一天的時間,而這一天在他看來,過得卻是那麼漫長。那悠長的白天,悠長的夜晚,尤其是過得迂緩。夜晚他坐在床上,兩手抱膝,將腦袋支在膝蓋上;半夜裡他會悄悄下床走向窗前,把正在燃燒的前額貼著寒冷的窗紙上,思索著,思索著——把同樣的思想反覆思索著,直到自己完全疲倦,才轉身返回床上躺下睡去。

    他的心並不曾確然變作了化石,也不曾從他的胸腔消逝,可是他卻已經不能感覺它的躍動了;只有熱血在他的腦裡苦痛地洶湧著,令他渾身感覺發熱,嘴唇已經燒得枯焦。「她會來找我的——她還沒有把事情真相跟我說明,不會就那麼一意孤行——絕對不會是這樣的。」這種種思想從來不曾離開過他,實實在在地不曾離開過他;它們並不是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反覆無常。它們只是在他的腦裡一直盤旋,如同一團迷霧。

    他知道她愛他。這思想忽然閃光似的掠過了他的全身,他便直直地凝注著黑暗,一抹秘密的誰也看不見的微笑,使得他的嘴唇分開了。

    直到天亮都沒有等到她來,心急如焚的他便急匆匆趕到女知青宿舍來看看,想不到正遇上這麼一幕——

    那一刻似乎他心裡在想:看來只有自己受些委屈,興許會使她感動,只要她一感動,自然便會動搖先前那顆堅如磐石的心;那顆心動搖了,想必強加於自己頭上那無中生有的罪名便會水到渠成得以昭雪。那時候即便公社馬副主任,和知青帶隊幹部楊偉下來調查,相信一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頓時屋裡安靜下來,靜的出奇。

    過了沒多大會兒,葉曉卉突然吼道,「是我吃了那兩個雞蛋,你們不要再逼他了。那幾天不知怎地,我看到雞蛋就饞的流口水。看你把它藏在枕頭下面,等你出去後我就拿出來,三下五除二剝去蛋皮,幾口就吃下肚子。說實話,好久沒嘗到那種雞蛋味道了。」說完便像個瘋女人似。臉色烏青,衣衫不整,頭髮如一團亂麻。

    她跌跌撞撞來到我面前,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青春,看在我和你這麼多年同學的情分上,饒過我這一次!」隨即猛地轉過身,面向柳海洋求饒。

    柳海洋卻腦子靈機一動,這事能否跟之前她私生嬰兒那事聯繫起來?不妨試探性地問一下,「曉卉,你說說,他為啥給你偷雞蛋吃,你都給了他啥好處?」說完便下意識瞟一眼路繼軍。

    「你啥意思?啥好處也沒給。」

    「啥好處沒給?憑啥他就甘心情願為你扛活?」

    路繼軍向我投來鄙視的目光,「沒錯,我甘心情願。只要她葉曉卉的事情我都會扛著。」

    「這可不像你路繼軍的作風?」柳海洋蔑視的目光看向他。

    「柳海洋,你也不要用這種眼光看人——」柳海洋在葉曉卉的心目中,他為人心地善良,樂於助人。想不到也會得理不饒人?她白了他一眼,「我想給他啥就給他啥,你管的著嗎?」

    「你——」柳海洋氣得臉皮成青紫色。他目光慢慢移向我,似乎很為難。

    「我怎麼了?我又沒做偷雞摸狗的事,怕啥!」葉曉卉就那麼挺立著,一臉的鄙夷,不懼怕不躲避,卻漸漸地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柳海洋,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待我——能得到什麼?雞蛋?早吃下肚變成屎了。還是要名望?團員你都不是,還想撈到什麼政治資本?」

    「就想證明一個真理,都說女人一旦喜歡上一個男人,連女人的自尊都不要了。」

    我實在不忍心柳海洋用這樣的口氣責怪葉曉卉,便拽他到一旁,悄悄勸他不要太蠻橫。他卻不在意地一笑,隨後貼近我耳朵,把心裡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合盤倒出來。

    「那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才是啊!」

    他衝我點了點頭。

    「曉卉,有啥就說啥唄。有些事情弄清楚了,對大家都好。」我真心希望葉曉卉能把事情真相毫不保留地說出來。

    而她卻不知怎麼想的,似乎一直對我們的誠心持有懷疑態度:「沒有既得利益的買賣,誰都不會做。」

    看來她是豁出去了。一個豁出去的女人,你又能奈她何?

    其實之所以葉曉卉對路繼軍盡心盡意袒護,那麼信誓旦旦,恐怕不只是為他本人,想必一定還有著另一層含義和用心。

    葉曉卉恨我。她死死地恨上了我。她一定認為,今天的這一切都出在我身上。我想她一定認為自己算是徹底毀了。無論是不是毀在我手上還是毀在路繼軍手上,總歸是毀了。還有她日後下鄉插隊的漫長歲月。

    這一切我卻無力救助她。我看到她的目光咄咄逼人,不容迴避地似要把我看穿,似要刺透我的骨髓。她又是那麼十分鎮定——來自她清醒的認識。可以說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而她的認識卻讓我心寒。

    「這人啊,穿上衣裳都人模狗樣地很正經,其實心裡骯髒的很,你說是不是?」她輕輕地問我。

    「也許吧。」我回答道。

    「有的人嘴上甜言蜜語,聽得人心軟,聽得人想哭,還以為她是這輩子都沒遇到過的大好人。我算是瞎了眼。」

    她哭了,臉上濕了一片,亮晶晶的。

    「我——」我一下噎住了。我緊咬著牙幫骨,強忍著不讓淚珠子滾落。事情來得太突然,容不得我去解釋。我知道那天早上胖大嫂來找我賠不是,送兩個熟雞蛋彌補自己的過錯。她走後我就把兩個雞蛋藏在我的枕頭下面,等柳海洋來時還給人家。可當時除了葉曉卉在旁邊,路繼軍根本沒在場,又怎麼知道這事的呢?

    之前這事我曾問過他,他回答的很乾脆,並沒有看出什麼破綻。現在看來,到底他們兩個誰偷得雞蛋,也都是模稜兩可。

    柳海洋認為最大的嫌疑,還是葉曉卉,「不然她咋會那麼說?天底下總有人走的路。再說人總該有些個信任才是。」說完深深歎口氣。

    這時候他能站出來說這句話,我挺感激的。

    不過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說句話,「曉卉,今天這事我沒想到——你難過,我心裡也不好受。我不想解釋什麼,那都沒用。我只勸你好生想想,前前後後好生想想。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可我心裡都明白。先前我說過的話,今天還是那話,我要是愧對了你,老天有眼,打雷劈死我。」

    葉曉卉愣住了,上上下下打量起我,眼裡似又有了些溫情的東西,她在吃力地回想——然而,她眼裡卻又漸漸冰冷起來,很冷很冷。以致於造成她氣色不和,嘴和鼻子都歪斜了。

    「花言巧語,說這些話有啥用?我不明白?其實我啥都清楚。」

    我沒有吱聲。

    她也不再說話,沉默一陣後,又自言自語,「這是咋地啦?不就兩個雞蛋嗎?值得這樣——真的不值得。」她頭搖得跟貨郎鼓似。

    路繼軍長歎一口氣。

    她又變得失神,目光空洞洞的。不再理會我們,只盯著路繼軍一個人。直盯得路繼軍恐懼地低垂下頭去,沒底氣地說道:「我要走了。我待在這兒只能增添尷尬。恐怕我等不到你們把事情真相弄明白,我得先去上工了。」

    我朝他點點頭。

    葉曉卉抬頭看了看我,說她也要走了。這兩天待在宿舍裡實在喘不過氣來,到田野裡吸收點新鮮空氣。

    「曉卉,你要知道你眼下的身體狀況——」

    我提示她,剛剛小產的女人是不能去坡裡幹活的,一旦落下產後後遺症恐怕後悔便來不及。

    「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管。」她依舊生我的氣,執意堅持要去坡裡幹活。她出得宿舍便直奔茫茫田野,帶著哀傷,帶著深深的失望。

    我追出知青大院門,望著她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也許她說得對,這世界太浮躁,人人都在沉淪,沉得不能自拔,沉得沒有呼吸,沉到這泥土的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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