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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四十七章 天機萬不可洩露 文 / 水中獨樹

    吃完早飯,老刀依舊像往常那樣,離開飯桌,然後不急不緩地踱到前屋自己的房間,坐到那把棗木椅上,倒上一杯茶,點上一支煙。可剛吸了兩口煙,茶還沒來得及喝,便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門。

    這可是一反常態。以往,老刀飯後的這支煙,總是慢慢地吸,那茶也是半天一小口半天一小口細細地品,即使遇到棘手的事,也是「雷打不動」。乍一看,老刀是在慢吸細品中悠然地享受著嗜好帶給他的樂趣;其實,更多的時候,他品的不是煙,也不是茶,而是人和事。他在「慢吸細品」中或剖析人心,或預測事態,或謀劃運籌……老刀曾得意地對手下的人說:「慢吸煙,細品茶,輕重緩急全拿下。」

    老刀本已打定主意,去東南窪「平田整地」現場。「主帥親自出馬」先在工地上亮個相,讓那些大大小小的部下睜大眼睛看著,心裡長個記性:「看來,老主任一大早在會上講的那番話,還真不是空口警告,要是哪一個耳聾眼瞎的撞刀口上了,那可是在劫難逃了。乖乖,還真得當心點,切不可大意疏忽或麻木懈怠了。」其實,老刀的真正原因,是想消磨掉「整個半天」這難耐又難熬的比以往任何一個「半天」都漫長得太多的時光。

    然而,當老刀踏上莊頭那條南北土公路時,自己的兩隻腳竟「不由自主」了。他心一橫:「也罷!先去大隊部,然後再去東南窪。」不過,他還是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只能看一眼,至多看兩眼,說幾句話,萬不可『久留』——不論是兩隻眼還是兩條腿。越是『情急』之下,越要沉得住,耐得住,熬得住,守得住,這才是大人物幹大事之大氣度。相反,謀劃好久的好戲即將上演了,這一刻萬一亂了方寸,亂了手腳,露出什麼蛛絲馬跡——『天機』是萬萬不可洩露的啊……」

    大隊部裡,柳梅和大隊會計韓月梅還有一個叫小蘭的姑娘,正在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

    老刀走進大隊部寬大的院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咳了一聲。韓月梅一聽是老主任,便扭過身探出頭跟他打招呼:「老主任,您來了,正好給我們具體指示指示,要不然,怕瞎忙一氣,忙不到點子上。」

    梅子一聽是「老主任」,神經忽地繃緊了,胸口兒撲通撲通地跳,整個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待老刀走近了,小蘭喊了一聲「老主任」。梅子似乎也跟著小聲地喊了一句「老主任」,又似乎沒有喊。究竟是喊了還是根本就沒有開口,她實在想不清了。

    梅子自親眼目睹「批鬥王大炮」那一幕幕幾乎不敢睜眼的血淋淋的現實之後,在那「嚇死我啦……!」的驚恐印記裡,便深深烙下了血人似的王大炮的身影和凶狠甚至殘忍的老主任的猙獰面目。每當遠遠地看見老主任的影子甚至只要聽到「老主任」這三個字時,梅子的身心便神經質似地縮緊了。梅子偶爾會想起第一次跟自己面對面站著的那個「老主任」,覺得不論是瞇了眼笑著的模樣還是說話的語氣,都像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慈父。可批鬥會上的「老主任」……天啦,怎麼就相差那麼大呢?簡直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老刀走進辦公室,似乎並沒有在梅子身上特別留意什麼,只是隨意地看了看她們三人勞動的初步成果。其實,老刀剛進院門時,便已把「沒一點印象」卻不知被他「看」了多少遍,「摸」了多少次,「親」了多少回的「小精靈」,捕捉到那兩隻瞇成一條線的賊眼裡了。

    韓月梅把批判專欄的初步設計向老刀作了匯報,老刀聽了連連點頭,邊點頭邊看著梅子剛畫好的「打倒牛鬼蛇神」的大幅漫畫,笑著說:「這幅漫畫畫得不錯,跟公社專欄裡的不相上下,好,好,好……」老刀嘴裡說著「好」,心裡更叫著「好」——那笑瞇著的細眼兒到底管束不住,還是溜到梅子那不知是怯還是羞而瞬間紅透了似的「好」臉蛋上了……

    接著,老刀對她們三個人作了簡短而明確的指示:「先把專欄的框架搭起來,上午一定要完成。形勢喜人又逼人那。」接著又強調了一句:「月梅,什麼時候完成,什麼時候回家吃午飯。」老刀說完,想走開卻又抬不起腿。

    忽然電話鈴響了,韓月梅接了電話,對老刀說:「老主任,公社田副主任叫你馬上去公社……」

    老刀嘴上應著,心裡在說:「小乖乖……要不是這個電話催著,自己一時還真就挪不開步子了哩……」

    老刀騎上韓月梅的自行車,上了路。老刀忽然想起自己疏忽的一個重要環節,忙跳下車,氣惱地拎轉車頭,自己埋怨起自己:「他奶奶的,這腦子一走神,就亂了套路。」

    老刀返回大隊部,扶著車子站在門口對柳梅三人吩咐:「月梅,小蘭你們兩個人,下午一定要到工地上去,把紅旗、標語、橫幅什麼的搞起來,晚上和社員們一起收工。你們主要負責監督,防止階級敵人或壞分子搞破壞。柳梅下午在家寫幾份批判稿子,充實一下批判專欄的內容,都記住了嗎?」

    梅子覺得今天的「老主任」又像第一次面對面站著的那個「老主任」了,說話和聲柔語的,即使在下達任務,也能聽得出來他是笑著說的。梅子那緊張的心緒漸漸地放鬆了許多。

    老刀在去公社的路上,一邊走一邊想:「嘿嘿,小乖乖第一次見了我是羞;這一回……像是怕我了。怕得好,好!她怎麼會怕我呢?莫非她看出什麼了?不會,絕對不會。那一次為她娘請假,這一次……這麼面對面的總共兩次,而且每一次見了我,她總是垂頭低眼的。那一定是批鬥王大炮……觸及了那如同她身子一樣嬌嫩可人的小魂兒了,嘻嘻,果然不出我所料!現在想想,『觸及靈魂』那步棋,確實是關鍵性的一步——走對了,太對了……」

    老刀從公社回到家吃完午飯,敞著懷,雙手背後,踏著沉穩的步子,登上一座高高的土堆頂,四下觀望著從四面八方趕往東南窪的散雜人群。

    上午,各生產隊隊長去工地抓了閹,然後認領了各自施工的地段。午飯後,各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推著車,扛著鍬,拿著扁擔,拎著布兜兒……從各個方向陸陸續續趕往東南窪。男人們有說的,有笑的;女人們有罵的,有叫的;孩子們有哭的,有鬧的……

    村莊裡的老狗小狗們,也「汪汪汪汪……」地鬧嚷起來,像是對著路上的男女老少質疑,又像是相互間七嘴八舌地探討著對人類的困惑。

    老刀看著漸漸匯聚到一起的人群,覺得雖不是千軍萬馬浩浩蕩蕩的陣容,但著實操弄出男女老少齊上陣的玄虛聲勢。他心陰面陽地咧開嘴笑了。

    在這支正行進著的「平田整地」大軍中,有二十來歲的孫子用小車推著白髮蒼蒼的奶奶;有年輕的小媳婦,左手拉著小兒右手攙著小女……這些年邁的老人和能走動能端碗的小兒女——其中一個,小手裡捧著個跌了瓷的破舊小鐵缽子,他們不是背井離鄉去逃荒討飯的窮困乞丐,而是去東南窪搬土填泥「平田整地」的政治典型,更是被別有用心的權勢者推進人生澤地的受害人。這些老人都是老實本分的莊戶人,且大多膽小怕事,寧願跟自己為難,也不敢跟老刀較一絲兒勁的。

    那極個別著實有點頭痛腦熱的年輕女人,倚仗與生產隊長的微妙關係,突然「臥床不起」了,即使膽子大一些,也只能在房間裡走動走動,不敢出半聲大氣,更不敢溜出門來的——那門一定讓自家的人在外面反鎖結實而不會有絲毫的疏忽。

    待四方人群漸漸遠去,老刀走下土堆,向大隊部走去。快到大隊部時,莫二狗從後邊追了上來。他哈著腰給老刀敬上一支煙,又恭敬地點了火,邊走邊說著話。

    大隊部的牆根下,八個「黑五類」分子,早已一字兒排開,或蹲或坐,絕沒有一個人敢昂著頭,仰著臉的。彼此相隔一段距離,相互不吱一聲以避「串通」嫌疑。其中後「加入」的自然是王大炮了,他也和同類一樣,蹲在牆根,把腦袋夾進自家的襠裡——這既是命令,也是一種習慣性的姿勢了。老地主錢寶貴大概是年歲大了,中午的日頭將他枯枝似的乾瘦身軀暖得疲軟了,他居然勾著頭不知不覺地呼嚕了起來。相鄰的左右兩個「分子」,雖然心裡為他捏著一把汗,但絕不敢作任何暗示和提醒,他們在相互監督著呢。以至於莫二狗和老刀走近時,他還渾然不知。這兩位主宰他們命運的領導,越聽越覺著那高一聲低一聲的鼾聲,分明是對他們權威的蔑視和嘲笑,孰可忍孰不可忍!莫二狗搶先幾步,對著老地主的腰,飛起一腳,「哎喲」一聲,老地主像一包爛棉花似的,輕軟軟地癱倒在地。他側過頭斜眼一看,見是莫二狗後邊還站著老刀,頓時,那老魂兒似粘著黃豆般的汗珠子「唰」地從軀體上滾落了下來。他艱難卻堅韌地掙扎起來,趴跪在莫二狗腳下,半禿的腦袋「咚咚」地磕著地面,嘴裡含混不清地連連乞罪:「我有罪,我該死……」

    老刀對莫二狗說:「看到了吧,階級鬥爭不抓就是不行,不但要抓,還要狠抓!」

    大隊部辦公室的東側,站著六個「黑五類」家屬。她們雖不掛牌子,不戴高帽,也沒有被押上主席台批鬥,但說不准哪一天的哪一時刻,或許是明天早上,或許是後天下午,她們中的某一個就會像王大炮那樣,忽然就成為「專政」的對象,被押到「黑五類」的隊列中,身不由己地接受**和精神上的折磨。因此,她們在戰戰兢兢地過著日子,提心吊膽地度著時光。每到陽曆5號、15號、20號、25號……她們必須和黑五類一起,準時(大多提前)到大隊部匯報生活,反省思想,接受改造。

    剛才的那一幕,使她們的心揪得更緊了。

    老刀邊和莫二狗說著話,邊扭過頭,往那家屬堆裡「盯」了一眼,他在特意留心一個人……

    老刀對莫二狗作了指示:「你把他們每個人的交待,一字不漏地給我記下來。記著,不等我回來,一個也不能放走,我要對他們訓話。」老刀說著,往那邊的家屬們噘噘嘴:「特別是那些家屬,你給我看嚴實了,一個也不准提早溜了。」

    老刀走出大隊部,在周圍的莊子裡小轉了一圈,然後便急不可耐地踏進了柳莊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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