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五十三章 鐵籠子 凶狗與 娘 文 / 水中獨樹
午飯後,老隊長路過門前時,進屋看了看已「臥床不起」的梅娘,對哭腫了眼的梅子真心實意地安慰了幾句,便走了。
第二天,梅娘又「臥床」一天。
第三天,梅娘覺得再裝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尤其是閨女,總不能老待在家裡伺候娘的「病」。為避莊鄰胡亂猜疑,梅娘左說右勸,梅子終於答應跟娘一起去工地了。
梅子見了人總是低著頭,連眼皮也不抬一下。梅娘見了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這場病算是挺過來了,唉,可把閨女害苦了,整天愁眉苦臉的,瞧瞧,眼泡兒都哭腫了哩……」
接下來的幾天,梅子跟著娘一起上工,一起收工回家,平安自然也就無事了。
一轉眼到了這個月的10號。
這一天的中午,在收工回家的路上,老隊長叫住了梅娘和梅子,說:「梅他娘,你下午去大隊部……自然就用不著上工了,梅子也不要去了。剛才大隊又有指示,說大隊部的批判專欄搞起來了,又要求各生產隊也要搞。梅子,你下午在家寫寫……」老隊長想了想又說:「梅子,你悠松點,下午寫不好,明天接著寫,反正生產隊給打工分。」老隊長是本分人,又上了年歲,說話和心地都暖貼人。
梅娘聽了老隊長的一番話,稍稍放鬆了幾日的心一下子又收緊了:「又是搞什麼批判專欄,又是寫什麼批判搞——大隊的指示?會不會又是那老魔鬼的陰謀?前幾天的那『頭一回』不就是……哎呀,今天下午自己又要去大隊部……不好——肯定是那個老魔鬼搞的鬼。不行!絕不能……把梅子支走吧?可又能到哪去呢,再說躲也不是個辦法,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梅娘暗暗拿定了主意。她自然想到了後果:「大不了給我栽個罪名,要戴高帽就戴吧,要鬥就斗吧,就是天塌下來,我拿這條老命頂上!反正,無論如何不能再讓閨女……已經兩回了,萬一漏了風聲,那……就是外人不知情,可那老鬼三天兩頭地纏著,一回,兩回……怕……說不准已經……」梅娘越想越為女兒焦慮,越想越痛恨心中的惡魔。這一回,她決意孤注一擲了。
午飯後,梅娘拿出一件破衣服,一邊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補,一邊謀劃著,斟酌著。她忽然放下針線,趁梅子在門前汪邊洗衣服的空兒,推上一扇門,抽了抽上下兩個門栓,盯著琢磨了一會。忽然有了什麼主意,匆匆走進東屋,拿著菜刀,砍了一片木楔子,然後打插進下門栓從其間穿過的那「胳肢窩」兒。這樣,便把下門栓給「擠定」了。接下來,又用鋸子,在上門栓與門板接觸的那一面的適當位置,鋸下了一條深深的口子,又用黏泥將那鋸口的表面抹平了。梅娘心裡清楚,家家戶戶平日裡都只用上面那道栓。白日裡,那門栓一直處於光線較弱的背面,這樣,不知隱情的人,自然不會特意留心——也就不會看出來那原本結實的門栓已落下了「致命的創傷」。
接下來,梅娘在院外東一把西一把的拾掇著。她在借勞作作掩護,密切地注視著,等待著……
莊上的男女老少陸陸續續離開了家趕往東南窪。梅娘待確認是最後一個人走出了莊子,她不敢遲疑,立即動身離開了家。這是今天下午可能發生的事變的整個過程的第一步,她得把準時機,既不能早更不能遲。
柳莊的前面還有一個莊子,叫前柳莊。前柳莊密密匝匝的擠著十幾戶人家。前柳莊的前面是早先一戶一口汪塘後來逐漸連通而變成現在的彎曲的大長汪。汪的南沿長著厚密的大半人高的紫槐叢,現在正值枝繁葉茂,一個人蹲在裡面,十幾步開外便看不清了。再往前直到大隊部,是一片蔥綠的麥田,正是麥子「滋滋」拔節的時候。
梅娘沿著莊西頭的小路向南越過前柳莊,然後四下看看,一彎腰鑽進汪沿的紫槐叢裡蹲了下來。不論是觀察還是進退,這裡都是最佳的選擇。
梅娘兩眼緊盯著大隊部東面的那條南北土公路和西北角的那條蛇形小路——不管那個老賊從哪條路上冒出來,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鬼影。
過了好半天,仍不見鬼影出現,梅娘的心裡有點七上八下的了。
……
午飯後,老刀坐在那把棗木椅上,有滋有味地慢慢地吸著煙,品著茶。吸著品著就咧開嘴「嘿嘿」地樂了:「這幾天那個老寡婦像老母雞護著小雞仔似的,整日帶著那個小俊人兒寸步不離,他奶奶的,難熬死了。嘿嘿,今兒個機會又來了,老隊長那裡已作了安排。待會兒到大隊部,再給二狗子下點兒狠藥,嘻嘻……」
老刀樂著樂著眼前忽又浮現出那天在柳莊跟老寡婦對峙的場面,心裡又琢磨開了:「看她那架勢和神態——老東西,先前還真就小瞧她了!本以為她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著沒那回事,不忍也得忍了,嘿,沒想到……莫非她想下什麼狠招?一個帶了『成份』的柔弱老女人,她又能狠到哪裡去?捉姦?她抓不住我——乖乖,好險啦!他娘的那天那狗倒讓我罵冤枉了,幸虧……要不是……嗐,當時也實在饞急了,進去後,連門都沒掩啦!誰又能想到小乖乖她——居然……今天或是以後,可得小心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啦。那老東西只要不把我堵在屋裡——不,只要我下了床穿上衣服,料定她就沒招了。上告,沒憑沒據沒證人。再說,她不得不考慮她閨女的名聲。自己想到的這些,那個老東西一定都想到了——沒辦法,無奈何,只能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只有恨和氣了。你個不識抬舉的老東西,你越是恨我氣我,我越要把你那閨女整得服服帖帖,越要激著你恨,激著你氣!讓你老寡婦真的就成個連閨女都不聽你的孤零零的『寡婦』,我看你到底能恨到什麼時候,氣到什麼時候。上一回,你個老東西十有**是裝病溜回來想捉我,要不是裝病,怎麼能神抖抖地跑?你個老東西,平日看起來少言寡語,想不到這麼狡猾!你再狡猾,能鬥得過我這老獵手?嘿嘿,今兒個下午,我要把你關進——那不是籠子的籠子裡,再讓一條『凶狗』把你老東西給『咬』死了,我看你還往哪溜!我要給你再加幾分恨,再添幾分氣,讓你在那一邊抓耳撓腮心急得像油煎一般!我可要摟著你那想護卻護不了的寶貝閨女——我的小心肝兒好好兒多撈幾把樂子,多翻出幾個快活的花樣了喲,嘻嘻嘻嘻……」
「老刀想著樂著,禁不住又哼起那自編自譜的小曲兒:「唯有我穩坐喲那個釣魚台,專釣喲這個意中餐……」
老刀哼著曲兒出了門,四下看了看,見男女老少都已到了東南窪,他倍加興奮地上了路,逕直去了大隊部。老刀剛進大門,那兩隻賊眼便在搜尋著心中的那個重點目標了。那些「黑五類」及其家屬都已早早地前來認罪了,唯獨……老刀心裡一愣。
莫二狗見老刀剛走進院子,便趕忙跑過來報告:「老主任,柳莊的那個老寡婦,您是不是作了什麼安排?」
「怎麼啦?」
「就她一個人,到現在還沒影呢,我現在就去……」
老刀立即擺手:「我去,我去看看。你不能走,一步也不能離開。現在階級鬥爭越來越複雜,要加倍提防!」老刀剛要轉身,忽又說:「她要是來了,你一定不能讓她提前溜了,就是天黑了,也要等我回來再說。二狗子,這些階級敵人,有時狡猾得讓你捉摸不透,防不勝防啦!這不,那老寡婦前幾天不就是從工地上溜回家了嗎,你知道她是真病,還是假病?要真的是裝病,她溜回來到底想幹什麼?你說,誰能摸得透?」
莫二狗不失時機地急著插了一句:「老主任,當時我就有點懷疑,可……可……」莫二狗剛要說出「小機槍」卻又嚥回去了。
老刀說:「二狗子,我們頭腦裡階級鬥爭這根弦,一時一刻也不能放鬆,不但不能放鬆,還要越繃越緊。那個老寡婦如果來了,她今天要是再有病,哪怕是急症、重症,你也不能放她走!你可以派其他『黑五類』或家屬,去工地上找醫生。如果醫生有什麼特殊不在工地,可以到外大隊去找。總之,那個老寡婦一定不能讓她離開半步,你也不能離開,要寸步不離!」
「老主任,你放心,她只要來了,就是死,我也要叫她死在這個院子裡!」
老刀聽了,湊近莫二狗,咬著他的耳根子,小聲地說:「麻石盤大小隊幹部十幾號人,只有你二狗子我最信得過,其它人,大大小小我都要打個問號……」
莫二狗被老刀的話感動得簡直得意忘形,也小聲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老主任,您這句話讓我太感動了,我也說句心裡話,我……我……我二狗子真的就把自己當作您身邊的一條狗……」
老刀一聽,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你個二狗子,有你這麼打比方的嗎?不過,你說的是真心話,我相信,篤信!」
老刀走出大隊部,直接去了後面的柳莊。他邊走邊琢磨,可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麼道道。「罷了,我倒要看看,一個女人,一個隨時都可以把她『揪』出來的老女人,到底能耍出什麼招數!」
……
「這個老魔鬼,到底還是冒頭了啦……」梅娘動了動身子,更專注地盯著東邊那條土公路上的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老惡鬼。
老刀的身影越來越近了,就在他離長汪東頭的紫槐叢還有十來步地的時候,梅娘從這一頭的紫槐叢裡鑽了出來,迅速向北再向西彎了個不大的弧形,然後跨上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接下來她放慢了腳步低著頭走著……
老刀走著走著忽地止了步——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梅娘的家離莊東頭的南北公路遠一些,離莊西頭的那條小路近,老刀便確信梅娘是從家裡出來抄近道沿小路趕往大隊部的。
老刀止步的時候,離紫槐叢僅剩兩三步地,老刀一看是梅娘,便立刻貓了腰鑽進紫槐叢裡。老刀又一次確信,先前梅娘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即便已越過了前邊的莊子,有意往公路上張望,但由於汪沿的紫槐叢擋住了視線,她也不可能看到自己;而剛才當梅娘剛從那一溜紫槐叢邊冒出身影的時候,自己已鑽進來掩了身子,而且剛才自己從止步到起步只一瞬間……他再一次確信梅娘還是沒有發現他,於是,老刀暗暗得意起來。
這一段時間裡,梅娘和老刀各自在空間的位置轉換,頗具戲劇性。梅娘在每一時間段的動作,都是按自己事先的設計去實施,而老刀的行為則與梅娘的推想完全相符,其結果達到梅娘想要達到的目的。
梅娘穿過一片麥田,下了溝又上了溝,走近緊貼大隊部西北角的廁所,然後拐過去……
直到這時,老刀才鬆了口氣,卻狠狠地咬住了牙,在心裡自語道:「他奶奶的,你只要進了大隊部——就是進了「鐵籠子」——還有一條「凶狗」守著!這一回,我看你——不識時務的老東西,你畢竟在我的鐵掌裡攥著——不低頭也得低頭!」
大隊部坐北朝南,一排十間房子,西邊六間土牆草頂,東邊四間磚牆瓦面,四周拉了土牆院子,大門開在正南。大隊部西北角緊貼著低矮的五間公共廁所。緊貼大隊部西牆的兩間為「女」,那一邊為「男」。廁所的東山牆省略了,施工時,只在大隊部的西山牆上掏了幾個洞眼,把桁條的一端塞進去。就是說,廁所的東山牆與大隊部的西山牆為同一牆體,準確地說,只利用西山牆的很小的一部分。男廁所的西牆根下,有一條從雜草中踩出的很窄的小路,向北延伸到距大隊部不足二十米橫貫東西的一人多深的排水溝裡,又從溝裡爬出來,然後彎彎曲曲蛇一般蜿蜒到北邊的村莊。那條小路向南緊貼著廁所前面的那堵牆拐了個九十度的角向東,又沿大隊部的西圍牆的牆根折轉九十度向南,再拐一個九十度便可進入大隊部的南大門。原先距廁所約兩米遠的西圍牆上開了一個小門,後來不知什麼原因給堵死了。
南柳莊在大隊部的正北。不論站在這個村莊的什麼位置,一個人只要拐過廁所的西牆——直到進入大隊部,視線便被嚴嚴實實地擋住了。
一向精明過人的老刀,竟然在一般人容易疏忽的細節上,整個兒疏忽大意了。
梅娘拐過廁所的西牆時,斜眼往男廁所裡瞟了一眼,然後進入了女廁所……
梅娘在女廁所裡呆了一會,估摸老刀已經鑽出紫槐叢,走進了後柳莊時,她在廁所門口探出頭,四下看了幾眼,然後一抬腿,迅速地溜到大隊部後面的東西溝裡,撒開腿奔跑了起來。跑了一程,又折進與東西溝連通的南北河裡。又跑了一陣,抬頭向西望一眼——已經過了自家住的莊子,前面不遠處再一拐,再跑一陣,便到了自家屋後的小河底了……
梅娘上氣不接下氣地終於在自家屋後停住了步。她四下掃了一眼,然後趴在河破上,一邊張大著嘴喘歇著,一邊用眼和耳緊盯著自家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