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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220章 (2) 文 / 關心則亂

    夫妻對坐,有太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鬍子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麼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三日內全沒了。」

    鬍子歎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子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子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子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麼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沉重。

    鬍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學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子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鬍子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裡,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子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麼?」

    鬍子道:「小時聽老爺子說過,彷彿帶個『狗』字,只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麼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鬍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髮,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鬍子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子,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面的話明蘭沒聽清,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麼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麼看……」

    鬍子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鬍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親了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極,用力將扇子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癡!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折子,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復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極,彷彿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麼,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著母親,彷彿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鬍子夜裡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子發沉,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學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百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鬍子沒刮鬍子,儘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只把荷包鮮花什麼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鬍子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只見劉管事提著脖子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鬍子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度上馬,勒馬抬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逕直往裡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抬著脖子等消息;裡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閒雜人等,只幾個婆子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鬍子本想抬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子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這兒做什麼!嗯……手裡拿的什麼?」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子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面皮等著責罵,誰知鬍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鬍子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三個時辰就後年。小子,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子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面皮青白,鬍子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裡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鬍子背負雙手,在庭院裡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三百圈,屋裡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只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極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子倒比正經家裡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裡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鬍子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鬍子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贊兒子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度翩翩,張大後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子保持。

    鬍子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子,又親親兒子,心中滿足喜悅,忽歎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鬍子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家緝拿,三司會審,入罪定名,佈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子,鬍子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鬍子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後,可憐兩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子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太太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閒,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屍首送回宅子,太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後,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學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凌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子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子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鬍子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鬍子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子,微微歎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後,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麼時候去把鬍子刮了吧。」

    「這段日子,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鬍子上沒掛湯麼,要不要巾子。」

    鬍子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麼呀我說。」明蘭咬著筷子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子,一不能踏青遊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裡人多衝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子,日復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裡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麼?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鬍子的說話興致,鬍子沉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嚥下米粒,「那,然後怎麼樣了呢?」這傢伙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鬍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鬍子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鬍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干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鬍子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麼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洩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歎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裡,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嚥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鬍須,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鬍須,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歎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後,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閒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閒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麼?」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髮,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麼?」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彷彿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歎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饑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癡癡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裡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後,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後,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扎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紮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拚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後,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緻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歎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鬍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暱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麼?」鬍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彷彿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鬍子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鬍子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淨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乾淨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的頭髮,「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鬍子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歎,「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鬍子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鬍子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喂?」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喂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鬍子摸著她微黃的髮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歎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三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鬍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鬍子並無半分陰鬱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麼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太少,現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麼都錯,說什麼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鬍子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極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台,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鬍子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子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麼身世可憐,什麼兄長外逃,乃至余家……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佈滿蛛網,污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余家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只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裡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了。」

    明蘭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子弟。

    誰知鬍子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了。

    「當時我儘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麼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鬍子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子裡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後,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家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學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了。」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了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子,僅此而已。結果,什麼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鬍子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麼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子的顧二,瞧不起戲子出身的曼娘罷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勸我,叫我棄家自立。」鬍子輕嘲自己。

    「剛離家遠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還有甚麼可瞧不起別人呢,索性就跟曼娘過算了,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了。」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鬍子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了。也絕了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子,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家遠行後,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了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了。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了。」

    「哪怕是我出門三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三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牆,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太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子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太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種也不行。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子,那就多一分變數。

    鬍子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了姦夫**,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沉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了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了這個地步,我與余嫣紅是無情也無義了。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鬍子歎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子的想像;自己不過是酒醉後,對長隨稍稍流露出寬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紅的命不可。

    若說之前種種,他還能自圓其說是曼娘癡心所致,這次,終叫他徹底死了心。

    幼時,老父曾拿著《名臣錄》和《神武志》,將歷朝歷代那些了得的臣武將的為人行事,一篇一篇說給他聽,「有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堅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間之鬼魅侵襲」;諄諄教誨,言猶在耳——這種壞了心術的女子,他決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從未想過讓她死,或旁的什麼壞下場。她到底伴我度過那段日子,我不願再見她,卻也盼著她們母子能自去好好過日子,飽暖一生。這話說出來,大約老國公又要說我濫情了…明蘭,你…?」他目光急切。

    明蘭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與很多人的臆測相反,其實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因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寬慰過他無助暴烈的少年時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論如何義斷情絕,不論怎樣給她難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絕,她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認死了自己的念頭,非要以為我對她還有情。」

    鬍子有些困惑,「難道非要我打斷她的手腳,割她幾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綿州,是他給曼娘唯一的一次機會,其實他已尋覓好了幾處合適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糾纏,就徹底帶走昌哥兒,另處撫養——他自幼飽嘗無母的苦楚,想著曼娘千不是,萬不是,總歸還是愛孩子的。

    誰知出征前,石鏗夫婦將一件往事告訴了他,他當時就決心,回來後立刻將昌哥兒帶離曼娘身邊,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個無底洞,永遠摸不到底。知道她會騙人,誰知她還敢殺人,知道她敢殺人,誰知她連親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長就那麼利用完丟棄掉——為達成她的目的,竟是無所不為,多陰損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皮,底下是那樣的腥臭和醜惡;他無比惶惑,不敢相信這個女子竟是他曾喜歡過的曼娘。

    他記起在西遼城見到曼娘時,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饑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準,無人敢靠近她們母子——他識得她這麼多年,一直以為她身子病弱,頂多會些花拳繡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豈止不錯。

    他當時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懷六甲的妻子,彼時他還認為這是一個絕望女子想同歸於盡的激憤之舉,此刻想來,哪怕曼娘當時抱著昌哥兒,也能在傷害明蘭的同時,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間冷硬無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時過境遷,他現在可以這樣平靜的,為他和曼娘下個簡單的註解。

    明蘭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腦子彷彿麻木了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抬頭去看鬍子黯淡寧靜的面龐,她竟有些可憐他。

    「那年我發落曼娘母子去綿州,你怪我……」他很艱難的發出聲音,「怪得對。」

    明蘭張嘴欲言,鬍子伸掌捂上,「你先聽我說。」明蘭只好閉嘴,耐心聽著。

    「我不想辯解什麼。你說我沒真心待你,這話一點沒錯。可我也不是天生的涼薄,我曾真心待人過,可下場呢,被瞞騙,被欺侮,被冤屈,無處可訴,無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顧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來,把頭低下去,從新來過,從新學起。」

    男人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抵磨。

    「最終,我學會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壞,正反…學會了抵禦算計,也學會了算計別人。」他慘然而笑,「殺死以前那個顧廷燁,才能活下去。」

    明蘭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濕熱,心房處酸澀近乎疼痛,一個侯府貴公子,怕是連一碗麵幾錢都不知道,那麼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陣子,時局並不好。多少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等著我們出錯,老耿被參過,沈兄被參過,連段兄弟那麼忠厚的人,都被雞蛋裡挑過骨頭。我比不得他們在皇上心中親厚,所以,我不能出錯。」

    他伸掌包住明蘭的手,痛聲道,「知道你們母子平安後,我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擔心你害怕,替你出氣,竟是如何穩穩當當的將曼娘之事壓下去。你後來怪我,怨我,都對!就我這樣的,後來居然還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關節慘白得咯吱作響。

    「到祖母出事時,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掏心掏肺。為了替老太太討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貴,萬死不肯回頭!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我走了那麼多路,學了那麼多得失進退,卻忘了最要緊的…忘了怎樣真心待人…」

    他發聲已近嘶啞,似是扯裂陳年的羊皮卷,話音落下,一顆淚珠掉了下來。天際開了一道縫,亮光乍現。命運對他,從來都不是坦途,越過坎坷,歷險跋涉,回頭望去,竟發現遺失了珍貴的以往。

    明蘭哽咽出聲,反手壓住他的拳頭:「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頭辦差那麼難,我能眼下這麼風光的日子,不是我聰明,不是我人緣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瓏,會做人做事。不過是你在朝堂上有體面,大家才處處奉承我,捧著我……」

    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

    「你人前人後護著我,不肯叫我受一點委屈,京城裡誰不羨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蘭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淚珠大顆大顆下來,「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歡我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總愛斤斤計較,多一份少一寸,一點不肯吃虧!就怕有那麼可怕的一天到來,我會傷心到死的!」

    她終於痛哭出聲,忍了許久的隱秘心事,忽然敞開到日頭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麼軟弱,那麼自私,那麼讓自己羞愧。

    「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單單只是要一個會治家,會生兒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誠意的愛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過的無憂無慮……可我就是裝不懂!因為我怕,我怕……」

    鬍子笨拙的拿袖子給她擦淚:「你…你別哭,月子裡不能哭的…」說著,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顆淚珠。

    明蘭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身子挨著身子,淚水莫名淌個不停,濡濕了衣襟和袖子,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撫慰著,溫暖著。

    他們都早早的被現實磨去了天真和熱情,在生活中學會了各種偽飾,對人,對事,充滿戒備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輕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嶺,猜疑,傷心,猶豫,繞上一大圈路,這才發覺,原來想要的,近在咫尺。

    ——這是曼娘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他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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