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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文 / 水心沙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默看上去好像瘦了很多,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店裡燈光太暗的關係,他邊上女人那件白綢布面料的旗袍讓他臉色看上去很暗。

    女人的氣色卻看上去不錯,疾病留在她臉上的痕跡已經淡了很多,雖然仍然瘦得風吹就倒似的,頭髮和眼睛都比上次見到時有了光澤。不過依舊是不多話,她站在林默邊上看著我,又好像是在看著我的手腕。我想起她上次就對我的鎖麒麟表現出的興趣,這倒是女人的共性,就像林絹。

    「你要關門了?」進門後林默遲疑了一下,我想是因為他看到了我手上正在點的鈔票。

    「還沒到時間呢,要什麼,牛奶,不放糖?」

    「是的。」他臉上露出一絲笑。然後攙著他太太方潔一路進來。

    真是有點特別的一對夫妻,在給他們倒牛奶的時候我想。誰會在這種時候巴巴地跑到一家小點心店,只是為了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冰牛奶呢?這真是種奇特的習慣。沒準對他們來說有著什麼特別的意義吧,否則,要喝牛奶的話哪裡不能喝?家裡就可以。不過也因此,我沒辦法拒絕這筆只值幾塊錢的生意,一個這麼寵愛自己妻子的男人總是很容易讓女人感動的,尤其是我這種身邊只有一隻狐狸跟著的單身女人。

    更正一下,一個會對狐狸這種獸類也能想入非非的可憐的單身女人。

    「喝這個……不要緊嗎?」很快把牛奶裝滿杯子送到他們面前,我沒忘記提醒林默一句。上次方潔突然間的嘔吐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我不得不謹慎一些:「醫生有沒有特別交代些什麼。」

    「醫生?」他愣了愣,隨即意識到我指的是什麼,他笑:「沒事,今天不會讓她喝太多。」

    「其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愛喝牛奶的人。」這句話是對方潔說的,不過她顯然沒注意到。她全部的注意都在那杯牛奶上,很快地喝了幾口,差不多大半杯的樣子,隨即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因為我瞥見林默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就停下了,輕輕抿了下唇,把杯子推到一邊。

    「還要點些什麼嗎。」我在這當口給他們送上了菜單。

    「給我來點吃得飽的就行,我從下午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沒看菜單,林默對我道。

    「下午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這麼忙?」一邊轉身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麼賣剩下的,我一邊隨口問。

    他道:「是的,帶她去做了個檢查,然後辦了簽證。」

    「簽證,你要出國?」

    「是的,我想帶她去新西蘭住兩年,最近這裡的氣候讓她總是覺得嗓子發乾。」

    「是麼,」端了兩盤點心出來放到桌上,我朝方潔又看了一眼。她依舊坐在那兒沒動,杯子裡那點牛奶還在,她似乎沒有再喝的意思:「醫生有說什麼嗎,關於她的身體。」

    「他們說她現在很健康。」

    「那真好。」

    「是的。」

    「新西蘭的牛奶也不錯。」

    他愣了愣,然後笑:「是的,不錯。」

    「說起來,那天之後你帶她去看醫生了嗎。」

    低頭開始吃點心,聽見我這麼問,林默停了停:「沒有。」

    「不會有事嗎……」

    「不會,因為後來她沒再吐過,我也有幾天沒敢再給她喝牛奶,後來試著給她喝了幾次,都沒有發生類似的事。我想可能那天她喝太多了。」說著話朝他太太的頭髮上輕輕撫了一下,不過他太太的樣子看上去顯然有點心不在焉。

    「也是。」正要轉身回去,眼角一瞥,我發現牛奶杯空了,方潔低頭抹著嘴,似乎有點意猶未盡的樣子。

    不知怎的這樣子讓我覺得有點不安。很小的,有點奇怪的不安。

    「寶珠,」隨即被林默開口叫住:「能不能再來杯牛奶。」

    我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他臉上有絲一閃而過的尷尬,但很顯然並不打算改變主意。於是點點頭,我轉身朝櫃檯走去,卻看到狐狸在櫃檯裡站著。

    一手晃著只杯子,杯子裡牛奶混著冰渣叮叮作響,他把它朝我遞了過來,像是早料到會需要它似的。我一聲不吭從他手裡接過,把它放到兩人的桌子上。

    剛放穩就被方潔抓到了手裡,然後低頭咕嘟咕嘟喝了起來,渴了很久似的樣子,這樣子讓我忍不住想到了電影裡那些優雅而飢餓的吸血鬼。腦子裡有一種形容是怎麼說的來著——她的嘴就像支針管似的把杯子裡的牛奶迅速抽掉了二分之一。

    還想再「抽」,她突然打了個飽嗝,這讓林默得以把杯子從她手裡拿開,然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個吃得太快的小孩。

    之前那種不安感又出現了,我回頭看看狐狸。他正靠在櫃檯上甩著尾巴,一雙眼微微瞇著,我不確定他到底是在看我,還是我邊上那個打著飽嗝的女人。

    「雖然知道這沒什麼危害,但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擔心,」幾次飽嗝過後女人停了下來,似乎有點累了,她不再對杯子裡的牛奶感興趣。林默把她攬到自己懷裡:「她對這東西好像有癮似的。我希望這是我的錯覺。你看,人怎麼會對牛奶上癮呢,是麼寶珠。」

    我點點頭。眼角瞥見狐狸回廚房了,於是在方潔邊上坐了下來。

    直覺感到林默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從他一開始進這店的時候。只是因為某種因素困擾著,所以這讓他的訴說變得有點混亂,而且斷斷續續。我決定嘗試讓他把話匣子打開,這個滿臉疲憊,飢餓得很快就把兩盆點心掃得乾淨的男人:「要不要給你太太點些別的東西吃,我們店有種黃金米糕,味道很好,而且很容易消化,要不要試試。」

    林默搖頭:「不用了,她不會吃。」

    「可是光喝牛奶會不舒服。」

    「我知道。但自從上次在這裡吐了之後,她連我熬的粥都不肯吃了。」

    「你是說她從兩周前到現在一直只喝牛奶?」

    「只的,只喝牛奶。」輕吸了一口氣,他低頭看看懷裡不聲不響的妻子:「最初從醫院回來時也這樣,那時我還不太擔心,因為她剛恢復,肯定腸胃弱。可是沒想到她會只對牛奶感興趣,我真的很不明白。但她去醫院查了很多次,他們說她消化系統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她只肯喝牛奶,而且每次都要喝很多。」

    「你……要不要帶她去看看心理醫生。」他的話讓我想起以前聽一個學心理的人說起過的某種強迫症,也是除了某一種東西外什麼都吃不進,或者說不能吃,何況林默之前也說過,她太太得的是神經性厭食症,這種病症就是心理毛病的一種強化性變異。

    而林默的話再次讓我感到不安:「心理醫生,帶她去看過了,從她剛得病的那會兒就一直在看,但根本沒有用。她是個固執的孩子,就像她……」皺了皺眉,他遲疑了一下:「對我們的感情。她完全不理會醫生的各種心理暗示。」

    「那你還要把她帶去新西蘭?」

    「我聽說那裡有家很不錯的治療類似病症的醫院。」

    「哦……」

    「而且陌生的環境可能對她有點幫助,要知道我們……」再次遲疑了一下,他有點含糊地道:「我們曾經發生過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我點頭,正想再安慰他幾句,突然感覺他懷裡的女人有點不安地動了動。

    而林默的神色也隨之不安起來:「小潔?」他嘗試著把她的臉從自己懷裡捧起來:「是不是不舒服?小潔?」

    回應他的是方潔胃裡湧出來的一陣飽嗝。胃漲氣般的聲音,一種讓人聽著不知不覺自己的胃都會覺得膨脹的聲音。

    「小潔??」林默的臉開始發紅,因為方潔被他抬起來的那張臉上一雙眼正在朝上翻,臉上隱隱透著層青灰,她張大了嘴不停朝外發出那種胃漲氣的聲音。

    「不消化了??」我頭一個反應就是這個,正準備跑去櫃檯弄點碳酸類的東西給她喝喝看,還沒起身,卻見她突然身子一縮,低頭哇的聲噴出團雪白的牛奶。

    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整個人匍在林默腿上不停地嘔著,一口接著一口吐出那些白色的液體,那麼十來秒光景後液體的顏色開始發紅,一種淡淡粉紅色帶著氣泡的東西,被她不停地從嘴裡噴出來,簡直洪水開了閘似的。

    我和林默兩個人都被這突然而來的情形給嚇呆了。

    有那麼幾秒鐘的工夫我們全都呆坐著一動不動,直到林默最先反應過來,對著我一聲大吼:「快叫救護車!快!!!」

    我這才回過了神。急急忙忙站起身卻一時想不起電話在哪裡,慌裡慌張轉了一圈,剛想起電話在櫃檯後,耳邊驟然響起林默一聲驚叫:「小潔?!!」

    我忙回頭。

    就看到原本吐得直不起腰的方潔不知怎的已經站起來了,雪白的旗袍上星星點點沾滿了許多鮮紅色的印漬,她似乎想跑到店外去,搖搖晃晃沒站穩被林默一把拉住,剛想把她拉進自己懷裡,她嘴一張猛地從裡頭噴出口黑紅色的血來!

    這一下看得我手都發冷了,一時忘了要去打電話,急急衝過去想幫林默把人扶住,誰知還沒走近林默手朝我用力一擺,然後抱起方潔頭也不回朝店外衝了出去。

    留下我呆呆看著那扇被他撞得前後直擺的門,還有店裡一大片混著白色和鮮紅色刺鼻液體的狼籍,一時想不明白這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在幾分鐘前他們都還好好的,方潔這次牛奶喝得並不多,只不過一杯半的量,這點量絕不可能讓一個看上去挺健康的人嘔吐,更不會嚴重到讓人吐血……這到底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直到狐狸的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才激靈著回過神。

    「那女人又吐了?」然後聽見狐狸問我。

    我點點頭。

    「吐得還挺厲害。」從他的聲音裡完全感覺不到一點驚訝或者不安,狐狸走到那堆狼籍前蹲下身看了看:「吐血了?」

    「是的。」

    「嘖,今晚又要加班了。」

    這話讓我不由自主覺得有點發冷。

    錯是沒錯,和人不一樣,妖怪所關心的只是這個——他們手頭需要他們解決的問題,而不是其它。雖然明知道是這樣,我還是覺得有點惱。

    惱這會兒在這樣一種可怕又腥臭的環境下,我身邊卻只有一隻除了加班外什麼都看不到感覺不到的狐狸精。這種感覺很差,差透了,你會覺得自己很不實在,似乎生活在一個很可笑的扭曲空間。那裡有隻狐狸,他是你唯一可以說上話,發洩一下不安的人,甚至就在兩周前你還對他的身體動過邪念,可是這會兒他看上去這麼遠,遠得好像他並不存在於我的世界。

    我感到害怕的世界,在他看來所需要煩惱的僅僅是「又要加班」。

    「狐狸,」僵站了半晌,我試著把自己心裡一些東西說出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會吐成這樣。」

    「哦呀,也許是胃病。」

    「如果是胃病林默不會讓她喝那種東西,你看不出來他很關心她嗎……」

    「要知道一個男人蠢起來也不是你的大腦可以想像的。」

    「我不這麼認為。」

    「那你覺得是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決定對狐狸說出那天我所看到的:「那天早晨……事實上那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錯覺的東西。」

    「是什麼。」狐狸低頭擦著地上的髒物,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我看到林默的妻子,就是剛才坐在他邊上的那個女人,她坐在他的車子裡。」

    「是麼,那很正常。」

    「但她看上去就像個死人。」

    「嘖,死人,你說一個人把死人放在車裡開著到處跑是為了什麼,心理不正常?」

    「我不確定,當時被嚇了一跳,後來他們很快就走了,所以我也……」

    「這和今天這事有關麼?」狐狸指了指地上的殘留:「有時間亂想什麼用車載著屍體到處亂跑的男人,不如幫我好好擦擦地板,小白。」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只喝牛奶。」

    「或許是減肥。」

    「可為什麼喝了這點牛奶會吐成這樣,還吐血?!」

    「聽說她身體一直不好,不是麼。」

    「那為什麼林默還要讓她喝……」

    「又繞回來了,小白,這問題你得去問林默。」

    「我總覺得有問題,狐狸,前陣子我看到林默去對面那個黑眼圈小子家找他了。」

    「那小子的客人通常總是很多,小白,這點你要好好跟人學學,而不是總是不停地抱怨……」後面狐狸還說了些啥,我沒再聽,因為不想聽了。狐狸根本就沒打算好好跟我說什麼,即使我跟他說得再多。

    他不想就這問題跟我多談,我從他眼裡看得出來,也許他感覺不到。

    最近我總能從狐狸眼裡捕捉到一些細小的東西,他不願意的,他不想的,他不痛快的,他若有所思的……或許他以為我並不知道,就像過去很久之前的那些時候一樣。可他不知道我現在不同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我和以前不太一樣,他也是,而這正是我感到不安和恐懼的地方。雖然他離開了又回來了,就在我身邊,和往常一樣戲謔著叫我小白。

    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我說不出來。但我會慌,儘管最近快樂的時候比較多,所以遺忘了那種讓我不安的感覺。而這會兒一瞬間又從我腦子某一個角落裡跑出來了,在我看到狐狸沒有意識到而流露出來的那種眼神的時候。

    他為什麼這樣。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嗎?人類的事他確實從來不會放在心上,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變得不正常或者死得精光。狐狸關心什麼呢,也許只有他的點心,他美麗的皮相。其它任何在他這麼只妖怪眼裡都是無所謂的,生也好死也罷,只要不觸及他的利益,都和他無關,也因此不想要我多管,這些多餘的事情在他眼裡只是麻煩。

    想著,一邊慢騰騰走過去幫狐狸一起收拾地上的嘔吐物。

    經過剛才那兩人坐的地方時我瞥見椅子上放著什麼東西,再看原來是林默的包。想來是他剛才驚惶失措地跑出門時把它忘在這裡的,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

    有時候不管確實也是種很好的處理方式,這樣可以讓你避免很多麻煩。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已經給自己做好決定了,可是地上的嘔吐物很快再次讓我不由自主想到林默那雙惶恐的眼睛,還有方潔那天早晨死屍般僵硬在他副駕駛座裡的身影。

    我覺得那應該不是我的幻覺,當時的方潔,她真的是沒有呼吸的。而且她的臉色,那種蒼白裡泛著藍的臉色,活人是不可能有的,也不可能有那種蠟像似的神態。她當時的膚色和神情都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忽然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我想起了一個被我忘了很久的人。

    術士。對了術士。

    他一定知道些什麼,這個拒絕了林默很久,又突然在那天早上接待了他的男人。他應該會知道些什麼的,關於這對夫妻,關於方潔這個人的生死。

    對了……他那天說過什麼來著……他說:嘖,這男人瘋了,他居然把他老婆的屍體從醫院帶到了這裡。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到了術士家。雖然考慮了一晚上我給自己的結論是不要去管,可還是不管不住自己的腳往那個方向跑,好像某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但我沒能見到術士。

    他出門去了,他家那只喜歡沒事就鼓噪幾下的頭顱這麼告訴我。『但你可以隨便看看,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可以說,刑官可以給對門的小白打9.9折,少爺說的。』它還對我這麼說。

    我沒理會這只頭顱喋喋不休的推銷,不過還是在這房子裡逗留了一會兒。我發覺最近術士的鋪子裡又多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東西,不僅僅局限於元寶蠟燭和符,還有些油脂或膏藥類的東西。它們被裝在一隻隻玻璃瓶裡,看上去就好像中藥店的藥架子。房間裡的空氣也因此聞上去變得怪怪的,好像樟腦丸用多了讓人喉嚨裡變得油油的那種感覺。

    「這是什麼。」忍不住問邊上的刑官。刑官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很快回答:「屍油,諸如此類的什麼。少爺說對門的小白如果問起來就說是橄欖油,所以你也可以叫它橄欖油。」

    我只覺得頭皮一乍。那個男人現在賣的東西越來越可怕了,以前最多是些看上去沒多大用處的符,現在居然連屍油都出來了,我想不通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什麼人過來調查調查他,這男人簡直比毒販子還要可怕。

    琢磨著正打算告辭離開,沒走兩步突然整個人一凜,一種好像是腎上腺素激增的感覺。

    我聽見身後那扇門吱嘎著開啟的聲音,還有隨之而來的腳步聲,腳步聲混雜著一些細碎的、金屬和地面磨擦不斷拖曳出來的聲音:嚓啷……嚓啷……

    有個人正從那扇門裡朝我走過來,而我想我知道那是誰。

    最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見他在我對面那扇窗裡出現過了。

    那只被術士鎖著的麒麟。

    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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