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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八十九章 鳳兮鳳兮 文 / 庚新

    第八十九章鳳兮鳳兮

    鄭世安的墓地,修建於後世永昌陵的位置上。

    按照堪輿上的說法,永昌陵承嵩岳之靈,聚河洛之氣,是一塊少有的風水寶地。背靠霍山,兩翼騰飛,其勢雄奇。若葬於此處,將澤披後世。鄭世安沒有子孫,其福澤由李言慶所得。

    本來,袁天罡希望在嵩陰山修建墳地。

    但聽了李言慶的勸說後,最終把陵墓選擇在了永昌陵的位置上。只是袁天罡在勘定地點之後,變得非常沉默。回家後逕自返回道觀,據趙希譙說,他在房間內推演卦象,足足三日。

    言慶這才想起來,永昌陵……那可是皇陵!

    永昌陵中安葬的是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其陵墓選定,自然要花費心思。所謂龍脈,大致就是說這種東東,言慶看不懂,卻不代表袁天罡看不出來。所以,袁天罡生出些想法,似乎也很正常。本就是隨口一說,沒有想那麼多枝節。但在古代,這堪輿之說興盛。李言慶這時候就算是想要反悔,怕也不太可能。他若是反悔,恐怕會讓袁天罡考慮的更多,更生誤會。

    陵墓修建,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

    不過言慶財力雄厚,加之他交友廣闊,許多人出手襄助。

    鄭世安一介平民,墳塚自然不可能修的過於華美,否則超越了禮制,弄不好會被人參上一本,到時候反而不美。只是比普通人家的墳塚規模大一些,修建的華美一些。從各方面而言,都遵循著鄭世安的身份,不逾制。不過,袁天罡則建議,在墳塚東北角,修建一座佛寺。

    李言慶不禁好奇詢問其中緣由,袁天罡猶豫一下,輕聲道:「有龍自西北來,煞氣甚重。」

    這句話其實已經告訴李言慶:你老兄選的這塊墳地,是一條龍脈。

    他將抽取自西北而來的龍氣,漸漸形成氣候。如若不設法壓制,隨著龍氣過來的,還有煞氣。

    也就是說,你想當皇帝嗎?

    李言慶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那修建佛寺……」

    「此穴名為聚龍穴,雖則龍尚未成,卻也是一塊寶穴。只是龍未成,得煞氣將弒主。在東北角修建佛寺後,可將煞氣化解。同時以霍山和嵩陰為翼,呈環抱之勢。即便是有高人勘察,最多只能點出一塊元寶穴。幼龍吞煞,成而弒主。這佛寺就是護主之陣,已聚龍成型。」

    袁天罡把言慶說的是五迷三道。

    但他也聽出其中的意思:修建這座佛寺之後,能隱藏住所謂的聚龍穴,不被人覺察。

    這也算是袁天罡對他的維護之意,李言慶深施一禮,未曾再談及此事。他立刻命人按照袁天罡所選的的位置,並依照五行八卦之方位,修建佛寺。這並不算一件難事,也不會遭人懷疑。修建佛寺,為祖父祈福,也算是李言慶一番孝心。如此一來,反而更增添了他的孝名。

    「西北煞龍兇猛,需有一佛法精深之人,駐守於此。」

    佛法精深?

    言慶倒是知道一個牛人,那就是杜如晦的叔祖,杜法順,後世將其稱之為帝心大師。只是法順如今在蜀中,主持一個佛會。且他在佛界地位高崇,李言慶還真不敢說,能請他過來。

    「我有一個人選,佛法極其精深,連主持方丈,亦非常讚賞。」

    言虎單手行佛禮於胸前,沉聲道:「此人複姓司馬,法號道信。開皇十三年時,與吉州符寺受戒。年初時,他雲遊至少室山,如今在寺中修行。如若能請出此人,想必符合袁真人所言。」

    司馬道信,禪宗四祖?

    李言慶雖說早就聽說過司馬道信的名字,可卻從未想過,把這位四祖大人,請來他家廟修行。

    「可以嗎?」

    言慶沉吟許久,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讓毛小念取來紙筆,在紙上寫下: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

    「舅舅,煩請你把這封書信,交給道信法師。」

    這二十個字,也正是道信後來所提倡的『一行三昧』修持之法。言慶前世讀過五燈會元,故而對禪宗的一些往事,還算記憶深刻。言虎顯然不是一個有慧根的人,看不出這二十個字中,所蘊含的深意。不過既然是言慶拜託,他也不會拒絕。所以在當天,就趕回少林寺。

    三天後,司馬道信,翩翩隨言虎而來。

    「何為佛?」

    此時的司馬道信,雖則佛法高深,但是似乎還沒有達到後世四祖高度。

    故而一見言慶,他合掌相問。

    李言慶一笑:「心淨即佛。」

    「何為心?」

    「佛即是心。」

    言慶而後道:「隨緣不動心,不動心隨緣。阿彌陀佛!」

    司馬道信沉吟片刻,撫掌大笑,而後行一佛禮,同誦:「阿彌陀佛!」

    就這樣,司馬道信就留在了言慶的家廟之中,並為寺廟起名:心緣。這心緣二字,由言慶提筆。而後在大雄寶殿兩邊各豎一碑。一碑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另一碑則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司馬道信,隨即安守心緣寺。

    為了保證司馬道信的修行,少林寺主持,派出以曇宗(言虎)為首,行操覺遠共十三武僧隨行。

    待佛寺的問題解決之後,亦即是鄭世安下葬之時。

    前來觀禮者,無數。

    不僅僅有鞏縣本地的士紳名流百姓,同樣還有來自滎陽的鄭氏、管城的崔氏、洛陽的竇氏。

    麥子仲奉父命,親自登門。

    張仲堅派其族弟,趕赴鞏縣……

    若看霍山腳下的車仗,還以為是什麼權貴家族的喪事。硤石姚義,江陵人蔡允恭……等等,或有名,或無名,紛紛前來。而其中更有士林清流顏相時,奉族兄顏師古之名,前來弔唁。

    這顏相時,正是後來李世民為秦王時,設『文學館』中的十八學士之一。

    他之所以前來,一方面是因為顏師古所托,另一方面,也是仰慕言慶的聲名。

    總之,喪禮場面,極其宏大。

    李言慶披麻戴孝,扶棺而行。至棺槨入葬時,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從鄭世安故去後,他都表現的非常平靜。所有事情全部參與,並未流露過失態。可這並不代表,他不難過。

    今天是下葬之日,也正是十六年前,李言慶被鄭世安抱養之時。

    十六年養育之恩,無需言語論述。言慶想起了重生之日,那血與火交織的夜晚;想起了凜冽風中,藏身於巨石縫隙中的寒冷;想起了鄭世安對他的維護,想起了鄭世安為保護他,那狂暴的神情。

    一時間,他淚如雨下。

    毛小念一旁輕聲勸慰,可是卻無法阻止這淚水流淌。

    「取琴來!」

    他突然間一聲吩咐。

    毛小念等人手忙腳亂,捧來一部古琴。

    跪坐在墳塚前,言慶手按琴弦。他閉上眼睛,許久之後,突然手指輕輕一動,只聽錚的一聲,墳前立時鴉雀無聲。

    言慶的琴,並不算高明。

    不過作為名士,琴棋書畫,卻是必修之課。調取《將歸操》的韻節,李言慶隨著音律,忽而悲,忽而喜,半晌後他仰天悲歌。

    悲來乎,悲來乎,諸君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鬥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鵝公子沉寂半載,自《胡馬》之後,似又有新詩篇。言慶自顧自唱,思緒信馬由韁,恍若進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境界。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敢低聲交談,甚至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悲來乎,悲來乎!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狐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將歸操》的韻節陡然中斷,卻變成了《水仙操》的音律,言慶又唱。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曲如鉤,古人知爾封公侯。

    君不見直如弦,古人之爾斯道邊。

    張儀所以只掉三寸舌,蘇秦所以不墾二頃田。

    一旁,顏相時、鄭仁基、徐世績、房玄齡一個個不禁色變。如果說前面的悲來乎,還只能說是言慶對於生死的看法,那麼如今這幾句笑矣乎,不免有抨擊時政的味道。巧言令色,阿諛奉承可至青雲之上,這世上的人,只怕更願意效仿蘇秦張儀之流,而不願守那孔孟之道。

    清流名士,多為儒生,不免心生感懷。

    琴聲又復歸《將歸操》,歌聲又顯悲愴。

    悲來乎,悲來乎!鳳凰不至河無圖,微子去之箕子奴。

    漢帝不憶李將軍,楚王放卻屈大夫。

    言慶似乎在感懷,他運道淒苦。然則古琴韻節一轉,有變成《幽居弄》,歌聲蒼蒼冷冷,如回鳴在崇陵深谷,震得梁塵欲飛。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滄浪老人歌一曲,還道滄浪濯吾足。

    平生不解謀此身,虛作離騷是人讀。

    顏相時房玄齡神情頓時凝重:莫非言慶就此,生出遁世之心?

    笑矣乎,笑矣乎!

    趙有豫讓楚屈平,賣身買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齊餓死終無成。

    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

    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

    男兒窮通當有時,曲腰向君君不知。猛虎不看機上肉,洪爐不鑄囊中錐。

    言慶似已看破了塵世,唱罷之後,陡然大笑。那笑聲張狂,竟令得墳塚前眾人,噤若寒蟬。

    悲來乎,悲來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虛名撥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愛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千萬乘,卜氏未必窮一經。

    換須黑頭取方伯,莫謾白首為儒生。

    此時,這琴聲已是《梁父吟》卓然、深遠的韻節。而那歌聲,更使得墳前許多人,暗自點頭。

    笑矣乎,笑矣乎!

    寧武子,朱買臣,扣角行歌背負薪。

    今日逢君君不識,豈得不如佯狂人……

    言慶歌罷,陡然起身,將那古琴高高舉起,摔在地上。

    所有人頓時不知所措,茫然看著那滿地碎琴,卻是鴉雀無聲。

    房玄齡陡然道:「公子已然送客,我等何需再做俗人。去休去休,卻尋處好地方,飲酒去!」

    他拱手向言慶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顏相時等人,也紛紛離去。不片刻功夫,墳塚前只剩下言慶等人,靜靜看著言慶,一言不發。

    當晚,李言慶就居於墳旁搭建起的茅廬中。

    從今天開始,他將在這裡守孝三載。茅廬外,細腰和四眼匍匐在門前;茅廬後,則是一排小屋。

    大約四五間,分別住著沈光、毛小念、雄闊海和闞稜。

    家中自有馬三寶蘇烈打理,言慶也無需太過在意。皓月當空,言慶在茅廬前的門廊上閒散而坐,一個紅泥小火爐,烹煮山泉。他細細磨碎茶葉,取一碗沸水,充入碗中。但見沸水沖綠抹,確如雨打飄萍動。茶末在碗中翻滾,水汽蒸騰,茶香四溢,令人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忽而,四眼細腰起身狂吠。

    言慶抬起頭來,向黑暗中眺望過去。

    「何方貴客,深夜登門?

    即來了,就請品一碗香茗,滋味正濃。」

    一隊黑衣黑甲衛士,簇擁著一名千嬌百媚的美婦,出現在茅廬外。她一身華服,手牽一名少年,在墳塋去先是微微一欠身,算作對死者行了喪禮。而後摺群舞動,蓮步輕挪。

    「李公子,卻是好雅興。」

    李言慶就著燈火光亮,看到這美婦人之後,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不認得眼前這名美婦人,可是卻認得那些黑甲衛士,赫然是宮中千牛衛打扮。而這美婦人的衣裝,也已說明了身份。即便言慶狂妄,卻也不敢怠慢,連忙翻身跪地,「小民,叩見娘娘。」

    美婦人帶著少年,走上門廊。

    有黑衣侍者鋪上褥墊,讓兩人坐下。

    「好茶,好雅興!」

    美婦人捧起一碗茶水,對身旁少年道:「侗兒,鵝公子烹茶之術,乃當世一絕,我們來得正好。」

    這美婦人,正是蕭皇后。

    她抿了一口香茗,然後示意言慶起身。

    李言慶安撫兩頭獒犬到身後臥下,有些疑惑的向蕭皇后看去。

    他實在不明白,這蕭皇后突然前來,又是為的哪般?看她身旁少年,貌似剛毅,可那眼中,卻透著幾分柔弱之氣。

    正奇怪時,他就聽蕭皇后說:「原來,本宮想召見於你。然則李卿今日一曲悲來乎,笑矣乎,卻讓本宮改變了主意。公子心中積鬱,本宮自然理解。然則詩詞中,卻頗有失當之處,你可知該當何罪?」

    言慶猶豫片刻,輕聲道:「小民,知罪。」

    蕭皇后笑了,「李卿,無需緊張。本宮前來,也非是要問罪於你。

    深夜造反,本宮卻是別有請求。李卿,本宮只問你一句話,若本宮請你出山,你可願否?」

    李言慶愕然抬起頭,看著蕭皇后如花笑靨,又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少年。

    剎那間,他明白了蕭皇后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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