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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情不知所終 文 / 月關

    楊帆的神色慢慢平靜下來。他緩緩坐直身子,肩背間繃緊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楊帆眼中露出欣賞的笑意,眼前這個驕傲的女人自有其驕傲的資本,她的政治智慧從來沒有讓他失望。

    楊帆輕聲問道:「你看出來了?」

    太平道:「穩妥的辦法,你該趁皇帝召見宰相及六部正堂時呈上證據,在一個較小的範圍內,皇帝就不會像今天一般狼狽,甚至失措到幹出讓宗楚客與崔琬結拜的蠢事來!」

    楊帆輕輕笑了笑,太平看到他的笑容有些惱怒,道:「你故意讓郭鴻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揭發真相,是因為你知道韋黨一定會維護宗楚客,而皇帝則一定會順從韋黨的意思,對不對?」

    楊帆依舊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眼皮都沒眨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太平公主道:「郭元振在西域大興屯田,治理涼州,都護安西,鞏固邊防,拓展疆域,可謂功勳卓著,乃國之柱石。如此耿忠老將,受人污陷,險些喪了性命,如今真相大白,結果卻不了了之,構陷功臣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軍方將領們會怎麼想?」

    「因為奸臣索賄不成,逼反娑葛,朝廷為此動用數萬大軍,耗費無數錢糧,最終卻損兵折將,罪魁禍首居然不受任何懲罰,天下黎民會怎麼想?」

    「十姓部落是我朝控制安西、抵抗吐番、突厥的重要力量,為了讓他們為我所用,朝廷耗費了多少心血。昔日烏質勒已眾望所歸時,朝廷猶自謹慎,不肯輕易廢去阿史那斛瑟羅的汗位。

    如今阿史那忠節實力遠不及娑葛,在十姓部落中也沒有一呼百應的威望,朝廷竟輕率扶持,挑起十姓部落內戰,如此自毀長城,何其昏饋。及至發現真相,猶不懲罰禍首,文武百官又會怎麼想?」

    太平公主瞪著楊帆,一字一句地道:「你這是在置皇帝於不義之地!」

    「我沒有!」

    楊帆坦然望著太平公主,平靜地反問道:「這些事是誰做的?不是我,而是皇帝!如果我不授意郭鴻當眾揭發真相,這些事難道皇帝就不做了?」

    太平公主被他問的一陣無力,頹然坐下身子。

    楊帆話鋒如風,冷冷地道:「如果我不這麼做,會怎麼樣?皇帝很可能會將錯就錯,郭元振會被解職,會被解赴京城,還可能會枉死獄中。

    周以悌會成為安西大都護,率軍討伐突厥十姓,狼煙四起,荼毒地方,不管勝敗,還不知要有多少將士要喪生於西域,只為宗楚客的貪婪。

    吐蕃和突厥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拉攏十姓部落,將安西之地盡數納入他們的領土,到那時,我大唐何止喪師辱國,還將失去大片領土。」

    楊帆這才長長吸了口氣,振聲道:「沒錯,我是想向世人揭穿皇帝陛下的無能,可是即便我沒有這個用心,依舊只能用這個法子,才能確保勞苦功高的郭大都護無恙,不是麼?」

    楊帆眸中露出一抹譏誚,輕輕地道:「事實上,皇帝陛下比我預想的干的還要『好!』」

    太平公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楊帆的譏誚和指責是針對皇帝李顯的,但是同樣是皇家的一份子,作為皇帝的胞妹,太平公主感到楊帆的嘲諷就像狠狠扇在她臉上的一巴掌。

    她不能不承認,楊帆說的是實話,他只是稍帶著達成了自己的一個目的。而皇帝所表現的比楊帆預計的還要不堪,身為天下共主,他不僅罔顧國法與社稷,一味包庇宗楚客,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要讓宗楚客和崔琬結為異姓兄弟。

    太平公主臉上火辣辣的,過了半晌心情才平靜下來,太平公主凝視著楊帆,沉聲問道:「你這麼做,究竟是想幹什麼?」

    楊帆道:「何必多問,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皇帝如今根本就是一個傀儡,而且是個幹盡蠢事的傀儡!如今大唐天下真正的的皇帝是韋後了!

    韋後如今磨刀霍霍,你、我、相王,還有那些不肯歸附韋氏的大臣,很快就要大禍臨頭。我不想坐以待斃,而且我不甘心!神龍政變,我也是把腦袋拴在腰帶上,結果我們換來了什麼?

    這個天下,不是我們理想的天下,這個皇帝,不是我們理想的皇帝!」

    雖然已經猜到楊帆的用心,太平親耳聽他說出來時,心中還是一陣戰慄,她激動地質問道:「你認為,誰能取而代之?相王嗎?相王的性情脾氣我最瞭解不過,他絕不會造胞兄的反!」

    楊帆平靜地道:「那有什麼關係,今上也絕不想造則天皇帝的反,可是神龍政變那一晚,他還是離開了東宮。令月,有時候,有些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說到這裡,楊帆的眼神黯了黯,凝視著太平公主,低聲道:「就像……我厭倦了朝堂,想要去浪跡江湖,可我一身羈絆。還有,我不明白,我和你為什麼會走到今天?」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二郎,我厭的……並不是你。」

    楊帆的眼睛驀然亮起,瞬也不瞬地盯著太平,太平公主迎著他的目光,這一回並沒有躲閃移開:「我厭的,是我們這種不可能有結果的關係。

    有些事,你不會去想,也不可能去想,因為你是男人,而我不同。三十多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最好的年齡,就算你五十歲六十歲,對男人來說依舊不算,可女人不同……」

    淚光在太平眸中瑩然,她輕輕摸娑著自己的臉頰,黯然道:「你才三十四歲,風華正茂,而我已四十有五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害怕。

    每天早晨一張開眼睛,我就記起,自己又老了一天。每次對著妝鏡,我最怕在眼角發現多了一絲皺紋,從髮絲中挑出一根白髮,每每有所發現,我都鬱鬱半日不得歡顏。

    我不知道再過幾年我們之間會怎樣?即便是現在,雖然我們還時常幽會,可是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現在和當初已大不相同,激情終究不能長久。

    如果我再老一些,我們用以維繫關係的**女愛都將不復存在,那時你我算是什麼關係呢?紅顏知己?偶爾會面,坐在一起吃杯酒、喝碗茶、聊聊天?呵呵……」

    楊帆動容道:「令月……」

    太平公主猛地搖了搖頭,淒然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啊,二郎。你說的對,有些時,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我不是孑然一身,不能拋下一切跟你走。

    我也有兒有女,以前,我對他們忽略的太多,只覺得讓他們錦衣玉食就足夠了,卻忽略了他們還需要一個母親。不知不覺間,他們都已長大成人,我虧欠他們的真是太多太多。

    我不知道,是因為年華老去,自然而然的就會更加關心後輩的成長,還是快到了知命之年,才萌發了母親的天性,我清楚地知道,現在的我,不可能為了愛而拋棄一切。

    看著我的孩子們成家立業,看著他們幸福美滿,看著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們誕生,才是我此刻最大的夢想與追求。我現在想要的、最希望得到的,是親情,你明白麼?

    千金公主過世了,他的兒子特意在母親的墓誌銘上寫明,他的官職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不是因為他的母親阿諛則天皇帝,以姑母之身拜侄媳為母,對於千金種種不堪行為,更是竭力掩飾。

    二郎,千金公主的葬禮,我去過,看到那墓碑,我不寒而慄。看到她的子女們毫無悲傷、甚至大感輕鬆的神態,就像暮鼓震鐘,在我的耳邊敲響,振聾發聵!你希望我被兒孫鄙視嫌棄麼?」

    楊帆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陌生的容顏,但太平公主卻笑了,露出了他很熟悉的笑容,依舊嫵媚。

    「漢武帝曾經寵愛李夫人,李夫人病重垂危時,漢武帝去探望她,李夫人卻以被掩面,至死不與漢武相見。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現在我明白了。

    漢武一生中所至愛者,曾有阿嬌、衛子夫、王夫人、李夫人、鉤弋夫人。何以唯有李夫人令他念念不忘?何以李夫人過世後,漢武帝為了再見她,不惜重金聘請方士做法托夢?何以漢武死後,唯有李夫人得封孝武皇后,得與同葬?

    隨著年華漸漸老去,我開始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二郎,該結束的就讓它這樣結束吧,這樣……你我心中留下的,都將是你我最懷念、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但是在你心裡,我的位置永遠都比不上小蠻、阿奴、婉兒,甚至逝去的寧珂姑娘,你之所以三登吾門,更多的是因為……責任!」

    楊帆的身子猛地顫動了一下,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我不想等到有一天,什麼都自然而然地淡了,煙消雲散,連懷念都懶得。當初,是我糾纏的你,現在,我求你離開我,好不好?」

    楊帆深深地凝視著她,但太平公主已經轉開了視線,她緩緩起身,把背影丟給了楊帆:「時間過的好快呀,我的二女兒也要出嫁了。這所宅院,我送給了她。」

    太平公主舉步向屏風後面走去,當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屏風後面時,用盡全身力氣,才制止了聲音的顫抖,說出一句:「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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