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0南海橫波 文 / 李四歎花
聊了一會,展子虔有些累了,楊素顏命侍女趕緊找了個胡凳讓師傅坐下,蘇游自然是七手八腳地要上前幫忙,只是卻又半天也幫不上什麼。
「看橫波之畫,人已呼之欲出,何不補上幾筆,完成了它?」鄭法式卻提議道,說完這話,卻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古人做畫都是要關起門來的,免得技藝被人偷學了去,如今鄭法式竟因好奇而對蘇游做如此要求,實在是有些越禮的;不過鄭法式一下卻又釋然了,明顯是蘇游不告而入,越禮在前的。
蘇游倒是沒這種覺悟,以前他在家裡或是學校裡寫字作畫,往往是旁邊看的人越多越來勁;前提是觀眾也得有觀眾的覺悟,不要外行七手八腳地指導內行的,那樣最令人討厭。
「不如鄭兄自去繪畫,游另做一副如何?只是……」蘇游實在不好說作畫材料竟是木炭,反倒是小九乖巧,蘇游低語吩咐了幾句後他便找了幾段木炭出來;在楊素顏和展子虔不可思議的目光下,蘇游做賊心虛似地默默在殿內找了塊散落的木板,又將紙固定了上去。
站在了畫板前,蘇游開始佈局,著手開始作這副《鄭法式作壁畫圖》,一切都是素描的定式,蘇游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而入無人之境,半個時辰過去,畫將做完時,蘇游才發現楊素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後者眼睛睜得大大的,顯然是一臉的難以置信,站在一邊的展子虔也是不住地點頭。
雖然畫面上只有鄭法式的一個背影和大殿壁上的壁未完成的壁畫,可任誰也能看出這背影就是來自鄭法式的,並且,此刻的他高度集中於創作,心無旁騖的姿態更顯專注而充滿靈氣。
最後的簽名當然是「南海橫波」,鐵畫銀鉤間也足能表現出蘇游的硬筆功力來。
「久不動作,竟生疏了,展公見笑了。」蘇游放下木炭,看著滿是黑灰的手,蘇游苦笑不已。謙虛還是有必要的,儘管蘇游從沒如此認真地畫一回素描,也從來沒發現原來自己竟然還能畫得如此有模有樣。
「不錯,很不錯,這是極好的。這一副就送給老朽如何?」展子虔連說誇了三句,老傢伙看到了新的技法,似乎同時看見了一條通往新世界的路。他的見識和技藝似乎在隨著蘇游作畫的過程而成長,竟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嘗試這樣的畫法了,當然,能有一個好的參照自然更好。
「不敢不敢,小子也正想求一副展公的大作呢。」蘇游的確有些受寵若驚,自己的畫作不過是初級水平,竟能得一宗師級別的人物垂青,興奮之餘更多的卻是忐忑不安。
「這又有何難。橫波有暇時,只管來寒家取去便是。」展子虔雲淡風輕,就像是蘇游原本只是想去他家拿兩顆大白菜一般。
蘇游很想說擇日不如撞日的,但想著即便得了他的畫又能怎樣?收藏嗎?——當一個人決定開始收藏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就是一種標誌了,——首先標誌著生存能力,其次標誌著生活品位。畢竟,這是文化消費而不是生存的必須。
難道還能賣掉?顯然這做法太掉價,至少楊素顏會看不起自己。
額,怎麼開始在乎別人的感受了呢?蘇游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何時楊素顏與侍女已經扶著展子虔走出了大殿,又上了馬車。蘇游發完了呆,也並沒向還在作畫的鄭法式打個招呼,竟自慢慢地踱出了殿外,招呼著小九,向院外走去。
蘇游站在棗樹林中,太陽斑駁地直照到身上,他只感到這天氣是不同尋常的熱,又感覺身上的確是有些乏了,哪還有半分賞花的閒適?
兩人出得崇善寺,向東市而來,直到看見一處酒幌時,蘇游才發現肚子早已餓了。
蘇游很自然地走進了小店,隨即要了兩份小菜和二兩黃桂稠酒;小九在半推半就裡也上了桌,又叫了碗湯餅(麵條),兩人便跪坐著默默地吃著這不知算是午飯還是晚飯的小食。
一喝這酒,難免使得蘇游又有了那種要改進茶酒的決心,但他的腦中很快又閃過一絲責備,兒子生死未卜,自己卻計劃的是怎麼享受生活了?自己還是人不是?——還是早些找到兒子才是,但這個時代畢竟是沒有報紙,甚至連印刷術都還沒發明出來,根本無法登「尋人啟事」啊。
百無聊賴裡,蘇游又看見隔壁桌子邊坐了幾個窮書生,在那旁若無人「之乎者也」,他又不禁暗道,「不知科舉考試都考些什麼內容呢?」
「哪有懂得儒禮,讀書很多,卻又不得志的人呢?」蘇游想了想,還是問起了小九。
「當然是離此不遠的士子街啊,每間客店裡都住滿了這樣的人。」小九答完,又覺得蘇游這問題很莫名其妙。
「我是說那種比較老的,被罷了官,生活窘迫,可能永不錄用的那種。」蘇遊說完,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描述孔乙己或是范進那類的人,連自己都笑了起來。
「有啊,前面的永寧裡就有一落魄的名人,姓劉。開皇十二年,入朝參與撰修國史和修訂天文律,盛世修書嘛。他運用自己的才華,偽造書籍一百多卷,題名為《連山易》《魯史記》等,賣給官府,後來被人揭發,他為此差點丟了性命,後被陛下派往西南王處做了個門衛,前幾年西南王壞了事,他才回了京城,無官無品,靠朋友救濟度日。」
小九娓娓道來,彷彿一個落難才子曲折離奇的傳奇故事,如果故事裡邊有個救難的小姐就完美了,但不知道主人公姓名,也算是維納斯的雙臂了。
怎麼能有這樣的人呢?盜用別人文章署自己名字的稱為剽竊!這個時代的文人竟然寫了書而不寫自己的名字,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這是一個純粹的,高尚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專門利人毫不利己的人啊。
「在古代,知識還是越古越香;其次,沒有版權制度,發明創造就不被重視,知識分子就一定活得不易。」蘇游再憤慨之餘,不免又是一陣感歎。
如果蘇游是個學歷史的,或者對儒學史有過研究的話,一定知道這朵寫完了書卻冒用別人名姓的奇葩到底是誰的。在隋朝,儒學上有「二劉」——劉焯、劉炫,蘇游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位正是其中的劉炫劉光伯。
光伯為人聰敏,能同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戚蓼生序《石頭記》時讚歎的「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只是光伯的彫蟲小技罷了;他少時與士元同受《詩》於劉軌思,受《左傳》於郭懋,問《禮》於熊安生,曾於國子監與士元並肩舌戰群儒,引起群儒的忌恨,遭到流言蜚語中傷,其主要著述有《論語述議》《春秋述議》等,被葉適稱為「數百年來的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
「去,一定要去。」蘇游下定了決心後,急催著小九頭前帶路,只是到了劉炫門前,卻打起了退堂鼓,蘇游這樣冒冒然地去拜訪一個陌生人,的確是人生的頭一次,圖什麼呢?
見見名人?還是向人家問問禮,討論下學問?或者說,去拜他為師?
雖然蘇游從未在官場中混過,但兩世為人,至少也能知道,如果想在官場中混好,向位高者靠攏並不是最好的,更應該做的是幫助追逐權利並有可能成功的人;可現在這位劉老丈呢?他只是一個失敗者,或者說,只是一個落魄文人,這樣的人誰挨著誰倒霉啊。
蘇游那有如孔夫子拜訪老子一般的思想萌芽,終於在自己深思熟慮後夭折了。
「自己這是怎麼了?」蘇游猶豫著,遭遇小九詢問的眼神後,卻道,「咱們是不是應該準備一下拜帖,禮物什麼的,至少也要沐浴更衣吧。」
「那麼,咱們還是先回去翻翻黃歷什麼的吧?」小九翻了翻白眼,隨口附和他。
兩人出得永寧裡,卻見迎面走來一個道人,手上拿了塊算卦的招幌。三人即將擦身而過時,那道人卻道了聲:「這位客官,請留步。」
「道長有何指教?」止了步,蘇游仔細看那道人時,卻也有些風骨,便問道。
「我看客官身帶凶兆,定會有兩個大波。」道人斬釘截鐵地斷言道。
「有哪兩個大波呢?」蘇游默然無語,小九卻沒心沒肺地笑問道,顯然他對於街上的半仙向來沒什麼好感。
「這個嘛……當然要請兩位坐下來,讓在下給這位客官看個全相了。只要十文錢,不過一頓飯的價錢,就能讓你逢凶化吉,這樣的好機會平常可不容易碰到哦。」道人循循善誘,蘇游卻無動於衷。
「又是凶兆,又是大波的,這人難道也是穿越過來的哥們?怎麼混成這樣啊。」蘇游如此想著,便問道,「你知道洗衣機電冰箱飛機大炮坦克嗎?」
道人搖頭不語,蘇游拉著小九搶路離開,只餘那道人愣在當地,猶如一根電線桿。
小九邊走邊問:「先生,什麼是西一雞,店賓箱……」
「我這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好詩啊好詩。」蘇游趕緊岔開話題,連忙吟出兩句詩,自己又誇讚起自己。
「這都什麼跟什麼嘛,倒是好詩。」小九嘟囔了一句。
「兩隻黃鸝鳴翠柳,不知所言;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里。對付那些算命的半仙道人,最是有效。」蘇游得意地奸笑幾聲,眼看離家門已是不遠了。
蘇游回到了家,就似著了魔一般,在紙上來來回回地寫著,努力地想發明活字印刷。現在的讀書人苦於寫出的作品卻無法獲得知名度,如果自己這個時候發明了先進的印刷術,讓他們的作品得以刊行,讓他們可以靠寫書而生活無憂,那多少也算是一種社會進步吧。
對於印刷術的發展,蘇游可謂一知半解,在他的記憶裡,宋朝人畢昇發明了膠泥活字,後來傳到了韓國,然後韓國人發明了青銅字以及鉛字印刷技術,不過韓國人發明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蘇游實在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也許這個時代發明不出印刷術的原因,最大的障礙還是因為紙張——現在的紙吸水性太強了,墨水印上去肯定都是一團一團的,不知道油墨會不會好一些呢?然後蘇游又想起了初中時幫老師用鐵筆寫蠟紙的事了,可是,這蠟也確實不太好弄……
蘇游在這茫無頭緒裡過了一天,第三日去東宮應卯時卻聽說楊二兄弟兩都去了仁壽宮;這消息對於蘇游而言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他巴不得整天呆家裡混吃等死呢。
閒極無聊了,蘇游也練練騎射之類的,他當然也知道自己想要在馬背上求取功名顯得起步有些晚了,但藝不壓身,多一項生活技能就會多一份生存保障;即便他不能騎馬殺敵,至少可以騎馬逃跑不是?
更重要的是,楊廣的時代馬上就要到來了,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萬國來朝,金戈鐵馬,山頭並起,群雄爭霸……」蘇游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