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顧曲(2) 文 / 九三六
孤竹公一震,知他所說非虛,離席而揖,向正平說道:「還請尊駕言之……」
韓方被這一聲驚醒,揉了揉眼,聽他們相談。
正平道:「公方纔所奏,乃是文王操,是否?」
孤竹公道:「正是。」
正平道:「公之所奏,古樸大氣,正得鳳鳴岐山之意,想是公一生之志,盡寄此情,所以才能彈奏的如是達意。」
孤竹公目光閃動,心道:「他果然能知我意!」而後又是一揖道:「尊駕所言正是。只不知老朽之奏,錯在哪裡?」
正平道:「公以空弦開局,凝重仁厚,甚是透徹,大有先賢遺風。」
孤竹公原是對這一段最為得意,他入情入景,感文王當時所想,也必是如此。點了點頭,繼續聽正平述說。
正平道:「其後悠然,也是王者之氣。只是曲至半途,轉調之時卻……」
孤竹公聽他說道關鍵之處,忙道:「卻是如何?」
正平道:「公轉調之時,曲走質樸,仍然是凝重仁厚之意……」
孤竹公知曉他的意思,錯便在這裡。思索一下,卻是難得其解,遂又問道:「莫非此法有錯?」
正平道:「正是,錯便錯在這裡。」
孤竹公神色萬鄭重,道:「尊駕有以教我。」
正平道:「禹湯文武,乃古之聖王,至仁至愛,原是不錯。可公卻忘卻了內中一處重要所在。」
孤竹公滿臉狐疑。
正平頓了頓,道:「禹湯文武,自是聖王。然則大禹作禹刑而三征苗,商湯舉伊尹以待伐夏,周文攻耆滅邗,周武觀兵孟津,這些,可都不是凝重仁厚。」
孤竹公聞言一楞,似是明白了正平之意。
正平接著說道:「便說這文王操琴。公細想,百鳥來賀之際,他除了撫琴奏樂,大修仁政,還做了些什麼?」
這一節孤竹公卻從未想過,搖了搖頭。
正平道:「太史公有載:『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周文王操琴之時,方在與呂尚陰謀伐商之事!」
孤竹公啊的一聲,似乎想到了一個從未想過,也從未敢想的問題。太史公史記他自然也讀過,但自來文人賢哲之論,對文武等聖王都是但言其仁,從未言及其謀,故自己在看這節時,也是一眼帶過,從未敢深想,生怕對先賢有所不敬。然而事實,確是如正平現在所講。
莫非自己一生所想之中,一直存在著一個重大的謬處?
正平道:「聖王自是聖王,非夏桀暴君之比。然而聖王之所以為『王』,而不是為『隱』,就是因為,他們都懂得何為這現實中的天地。」
說到此處,韓方司徒信都是饒有興致的聽了起來。
正平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為道德經所言,實是至理。然而天行有常,這不仁之天地,非是人力可改,天地既已不仁,那麼人欲有所為,就只可以兩條路可走。」
孤竹公尚未及言,司徒信問道:「哪兩條路?」
正平道:「一曰有為,二曰不為。或避世清隱,離開這不仁之天地。或入世力爭,對抗這不仁天地。天地不可改,但可抗!」
一個「抗」字,韓方聽得又是激昂起來。
正平道:「禹湯文武,都是大有為者,故他們深知天地之道。天地既已不仁,那一味行仁,又豈可對抗這萬般暴惡?宋襄公號稱仁義,以仁對惡,卻徒惹笑話,文王陰謀修兵,看似亦非仁義之舉,然而唯有憑此,才可以滅了暴商,還萬方一個清靜,這方是大仁大義之舉。」
孤竹公自語道:「大仁大義……」
正平道:「後世文人,多為於世中不得志,故而臆想聖王亦是如此,厚古薄今,以為自己諸般潦倒的借口。殊不知,聖王豈是他們可比?聖王登高一呼,萬國來朝,他們哪一個又成王了?即便腐儒口稱的儒家聖學,在至聖先師孔夫子推行之際,還不是窮困奔波,惶惶如喪家之犬,世人以為笑談?若不是有漢武北蕩夷狄,內行一統,獨尊儒術,哪來的今日儒學治世?」
聽到這裡,孤竹公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生不得其志的原因。
他雖有大志,然而所想都是酸腐口中的聖賢之道,全然不知變通。須知既有入世之念,那就必須遵世俗之道,妄想世人都變的如自已一般,全無功利私念,敬然修德,那與癡人說夢又有何異?不能勝惡,那一切行仁都是虛話。
孤竹公大悟之下,卻又有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