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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四章 文 / 童歸寧

    時值黃昏,天際烏金欲墮,康肅在宅邸處理了一天的軍務,就著侍人的手拿熱巾子擦了頭臉,才不經意問道:「人呢?」

    侍人恭敬答了:「回都督話,未曾歸來。」

    康肅也不意外,只冷冷道:「建業出來的野孩子罷了,來人,去給我帶回來。」

    意外的是,帶回來的人只有大虎和蔡玖,他們在街邊的酒肆已經等了很久很久。曹姽說會和上次一般獨自逛逛就回來,二人就給打了掩護,憑借曹姽靈活的身法輕鬆地避過康肅派出的斥候,一人逍遙而去,豈知這小祖宗一去就不復返了。

    蔡玖跪在地上冷汗直下,大虎則倔強著一言不發,康肅聽了來人的稟報,令跟著的兩個斥候各自領二十鞭,其餘府內人都出門去找人尋找,直到堂內不再有旁人,康肅怒起一腳踹在蔡玖肩頭,把他像個河邊卵石一般踢出幾個跟頭,蔡玖顧不得疼,一迭聲地喊著「都督饒命!」

    大虎幾乎頂不住康肅輕蔑的眼光,良久老人才吐出一句:「不中用的奴婢,要來何用?」

    此時所有人心裡還抱著曹姽貪玩晚歸的一絲希望,直到城內奔波的眾人不得不提起風燈,康肅的心終於沉了下去,曹姽雖任性頑劣了些,但他觀之,並非不可救藥,這番日子的教導,曹姽很明白康肅的底線在哪裡,她不會無緣無故夜不歸宅。

    即便此刻做什麼都晚了,康肅立刻調遣人馬封住兩處城門,要求兵士挨家挨戶搜人,明知如此正面衝突之下,襄陽城的太守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但康肅早已管不了那麼多,越軌擅權固然誅心,可是於公於私,康肅的第一要務都是保全皇帝鍾愛的小女兒,亦是他的小輩。

    眾人不知曹姽卻是在襄陽城內的一處暗巷遭了黑手,那芝蘭玉樹、風姿綽綽的女郎見得手,因太過激動又強自壓抑,喉嚨裡竟發出欲笑不得笑的「哼哼」聲,她瞪了一眼邊上兩個好奇的龜奴斥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動手,將人綁起來!」

    兩個長相醜陋的龜奴忙應了,套手的套手,捆腳的捆腳,曹姽臉色蒼白,牙關緊咬,肩頸處流下源自傷處淺淺的血污,現出一幅與平日完全不同的柔弱來,只是她眉目深濃,膚白若雪,就連兩個龜奴也不由多看了兩眼。

    不一會兒,其中一個龜奴就道:「福清姑娘,已是妥當了。」

    曹姽被捆了個嚴實,嘴裡也堵了物事,福清知她雖是男裝打扮,已然是姿容絕俗,若是再年長些,精心裝扮一番,恐怕就要艷色逼人,她心中妒意非常,連秀美的面貌都略略扭曲,幾乎帶著猙獰咬牙道:\"去找熟識的中人來,就說本姑娘給他找了個日進斗金的好貨色!\"

    兩個龜奴一邊忙活,一邊腹誹:這下處的女人莫管是何出身,面貌又生得極為楚楚可憐,到頭來都是心如蛇蠍的玩意兒。

    三人正忙著掩蓋痕跡,突然大門便被人叩響了,福清一喜,轉眼又陰著臉警告兩個龜奴:\"不要出聲,否則大家都不得好死。\"

    她整整身上衣裙,撩撩頰邊鬢髮,瞪了眼壓著曹姽候在門後的兩個龜奴,才換上一臉甜笑,打開門面對來人:「阿攬大哥,你今天晚了吶!」

    原來福清與曹姽等的人此時才來,他人高馬大,幾乎堵住整個門框,手裡拿個鼓鼓的包袱道:「今日發了軍餉,吳校尉下不了山,特意讓我拿來,芝娘在何處?」

    這芝娘是前幾年才來到襄陽的一個外來戶,經營小買賣的丈夫死了後,新寡婦人生活無著便倚門賣笑,偏遇上了軍籍的吳爽,一來二去便有了情意。

    莫看芝娘做這等見不得人的營生,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良民,反而吳爽是兵戶賤籍,世代不得脫離,只二人頗為情投意合,芝娘靠他接濟生活,倒也算得上你情我願,只是暫無夫妻之名,全因兵戶賤籍父死子承,代代不斷,妻室也不得離開兵營駐地,這便令吳爽生了私心。

    吳爽是軍中校尉,出不來的時候便暗中令阿攬交託些東西過去,如今芝娘已極少迎客,倒是原先同院住著的幾個女郎並龜奴一邊眼紅芝娘的際遇,一邊在這邊地討生活。

    那福清就是被轉賣到襄陽,在其中一個女郎手上做婢女,只是福清似是出生極好,自有一股傲氣,平日也少言少語,有人探問起來也是三緘其口。她主家原本十分看她不慣,常常借口作伐,責罵撻打福清,這小姑子卻也能忍得這折辱,尋了機會暗地買通龜奴給自己主家安排了個極難伺候的主顧,把這女郎弄得幾月起不了身,算是廢了半條命。即便拿不著證據,眾人卻知是福清所為,往後她還做著婢女的夥計,卻是再沒有人敢看輕她。

    若說她如今有什麼看中的,就是這偶爾代吳爽來看芝娘的英武大漢,在福清眼裡,阿攬幾乎撐滿門框的偉岸身材,就是帶她脫離這無邊苦海的堅實船板。

    阿攬卻不知這小姑子心事,更不知就在一塊門板所隔之處,卻藏著一個頂頂要緊的人,他皺眉看著福清盯著自己一眨不眨的樣子,將手上包袱往門邊柵欄上一掛便道:「東西已送到,勞煩女郎知會一聲芝娘,就此拜別。」

    福清想再與他說些什麼,卻被阿攬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堵了回去,她的腳還死死踩著曹姽露在外的一角袍子,沒法動彈半步,只好臉色極為難看地送走阿攬,那大漢也不知感覺到什麼,短短一段巷路,竟足足回了三次頭,全不似平時爽然作風。

    他這般反常反令福清緊張,見他身影消失在巷口,便「砰」一聲關上雙門,狠狠踢了門後曹姽一腳,怪笑道:「賤人,我今時今日所受的,也定要你實實足足、千倍百倍地受回來!」

    因城內並無戒備,往來商旅眾多,那中人得了個好價錢,又滿口答應福清不往南邊繁華之地而去,定要將曹姽帶到北邊蠻荒之地,這心狠的小姑子才罷休。

    那中人卻悠哉坐在馬上,想著馬車上幾十壇菜醬,卻藏了幾個綁了嚴實且封了口的女子,不由迎著風吹起小調,心裡對福清先頭那些話嗤之以鼻。這小婊·子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深仇大恨,這可替自己賺到萬金的貨色怎能送到粗蠻的北人手上蹂躪,那是連本都收不來。這樣兼具南北融合之色的佳麗,必要送到南方士人的手上,才能長長久久地經營下去嘛!

    因運了人,他選了麥積山的熊耳口,打算交些過路費,再經由天水往東而下,便可順順當當賺個好價錢。

    這路他每年都要往返幾次,卻不知這回要徹底丟了性命。

    一行人慢慢往麥積山而去,渾然不覺身後襄陽已陷入大亂,城守公孫泰平早已坐不住了,他雖和康肅面和心不和,可康肅掌三州兵事,公孫絕不敢輕言得罪。且康肅素來冷然自持,極少與地方官打交道,但也並不與人為難,算是能和平共處。

    可康肅今日私調駐兵,大肆在襄陽城尋人,甚至沒與城守公孫泰平商量,這簡直就是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公孫泰平在自己府邸起起坐坐數回,越想越氣憤,又想起已晉為尚書的王道之寫予自己的親筆信,便多了幾分信心,召集了僕婢部曲,又見自己一向沉湎酒色的兒子公孫承望今日也難得在家,便也一併叫上。

    他上城樓的時候,已是月光如水,只是襄陽城火光林立,遠望還以為著了火,康肅身著銀甲立在城頭,白髮白鬚比月光還要清冷幾分,公孫泰平不自禁一抖,又因自己這樣龜縮大為羞愧,便刻意昂首挺胸走到康肅面前,指著襄陽城內萬千燈火義正言辭道:「康都督在城內這般大張旗鼓地找人,亂軍在先,擾民在後,不知是何方小兒,值得康大都督如此不顧陛下兵事不可擾政事之令,更不顧本官的一點小小薄面,一意孤行?」

    公孫泰平一發話,康肅及他身邊一眾將領統統望過來,望得公孫泰平背後一涼,覺得腿肚子發抖。

    康肅扶著腰中長劍轉身,並不把公孫泰平放在眼中:「今日之事我已派八百里傳令奏疏陛下,公孫大人也莫拿陛下來說事,本都督今日所為,就是你唯命是從的主人王道之也說不出不是來。如今不知會你,不是不顧你的薄面,正是保全你的顏面,因你無資格知道!」

    公孫泰平大怒,偏偏不敢當面怒斥康肅言語刻薄,他兒子承望是個只知玩樂並無腦子的,聽康肅冷語,便將些市井流言說出來做反駁:「康大都督也不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聽說您找的那位小郎君有漢胡交融之貌。莫不是大都督半山長年寂寞,召了胡人舞姬做樂,才得了這麼一位兼容並蓄的小郎君。這舔犢情深,當得眾人景仰……」

    他話音未落,臉上已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眶崩裂,半晌說不出話,吳爽擋在康肅面前叱道:「哪裡來的無恥刁民,仗著其父為官便如瘋狗亂吠,不過一個白身,也敢在大都督面前放肆,再多說一句,立斬無赦!」

    「哎喲喲!」一個嬌嗲市儈的聲音響起,在這嚴陣對峙的雙方間極為突兀,公孫承望一見竟是自己的老熟人,城內最紅的茶館的老闆娘嬌娘,她見了被吳爽一巴掌拍在地上的城守公子,捂著嘴笑道:「這回又與公子見著了,嬌娘指著公子做生意,一次二次還能擋著災,可若是公子找樂子找到良家婦人身上挨了打,嬌娘可就幫不上忙啦!」

    公孫泰平哪裡見得一個下處的生意人突然出現在此地,忙像見了什麼極不乾淨的東西那樣揮手:「快,快拉下去!」

    嬌娘風韻猶存的臉一板,凶道:「城守大人何必如此,奴家今日可是康大都督的客人吶!」

    這時康肅派出去的一路斥候才稟報道:「大都督,這女子說曾見過小郎君!」

    「可不是嘛!」嬌娘雖是說笑語氣,但見康肅如刀鋒一般冷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再也不敢打岔:「上一個旬日,我便見到一個美貌的小郎君在茶館後巷徘徊,奴家還好生勸過小郎君莫要再去那腌臢之處。只是恐怕奴家也是腌臢之人,那小郎君並未聽奴家的話來。」嬌娘作勢委屈一番,便順勢又告起狀來:「那後巷是個暗·娼·寮子,下作得緊,奴家常派人盯著,今日見大都督滿城地找人,奴家才想起這番事體,找了人來一問,今日果見一個小郎君去過,也不知會不會是奴家手下半道偷懶,未見到郎君離開。」

    吳爽聽得一抖,又直歎芝娘是個聰明人,小公主的事情康肅身邊的知情人唯他,而他又與芝娘常有來往,恐怕這茶館掌櫃嬌娘也心裡有數,她若是照實說了二人有私,康肅現在就能斬下他的頭,他連忙跪下道:「屬下立刻帶人去搜!」

    康肅卻不許:「全城都已搜遍,若是郎君遭了奸人暗算,恐怕此刻早已轉入他手,萬萬不能再打草驚蛇。你且派人盯著,等城外另一路斥候回稟,再做打算。」

    那嬌娘卻也不怵,插嘴道:「還是大都督明理,若是個真郎君,廝混到這刻也就罷了。只是這小郎君非凡物,哪有去那處玩得夜不歸宅的道理呢?」

    康肅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風塵女子,偏偏那公孫承望不甘心,捧著青紫的臉含糊地說道:「不過也是個紈褲子弟,康肅你為了個酒色之徒驚擾百姓,我父定然參你一本!」

    公孫泰平恨不得上前堵住兒子的嘴,嬌娘卻「咯咯」一笑:「奴家做男女之事的營生足二十年,不說坐擁一雙慧眼,卻也自負一雙利眼,小郎君不凡之處,嬌娘定不會看錯的,所以要說她在那下處逗留,那是絕無可能!」

    康肅不語,眾人就站在城頭又讓冷風吹了足一刻,又一路斥候帶著山間冷風而至:「秉都督,我等順著來往車痕而查,發現一路痕跡極不尋常,卻是往麥積山風雪丫口而去。那處山道極險,翻山便是天水,可往東去,然襄陽城下就可順流而下,何必捨近求遠。我等順著痕跡追去,果有發現積雪掩埋血跡,那商人與車已被滅口推落懸崖,動手人輕裝迅疾,策馬而動,蹄印極為清淺,似是北方良駒,且山壁上有刀刻之狠,刻痕兩頭淺中間深……」

    這斥候話語中未盡之意,康肅已然明白了:「這是匈奴人的狼頭彎刀所留。」

    提到匈奴人,在場之人誰都不能平靜,康肅想曹姽若是真的落在匈奴人,自己勢必要發兵去救,而麥積山的風雪丫口俗名熊耳口,這是在熊臉上行道,並要爬進那崎嶇耳口之意,若是匈奴人把住一道關口,可以一敵千,說是天險也不為過。

    即便將曹姽救出來,落入匈奴人之手的公主,恐怕也只有一死保全清白之名,康肅暗歎:幸好沒有人知道公主來到,曹姽或還有活下來的一息餘地。

    公孫泰平緊張極了,他真怕康肅為救那個莫名的小兒,要私自調兵進駐麥積山,一旦與匈奴人正面對上,或許平靜了數年的南北之勢,頃刻就要被打破,自己無論如何不敢承受這個後果,他站在康肅面前,既是懇求又帶著十分堅決道:「康大都督三思,眼下絕不可擅動,一旦出兵,後果……」

    康肅輕蔑看他一眼,揚了斗篷轉身步下城頭台階,只留下一句話:「無人說要出兵,公孫大人如此鼠膽,王尚書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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