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文 / 童歸寧
這老兒嚇得雙股戰戰,若不是折了一條腿,怕是已經從竹椅上跌下來了。
公孫泰平摸著頭臉,就怕已經少了塊肉,臉色慼慼然地大叫「是誰?是誰?」周圍親兵也不知這天外一簪從何而來,正亂作一片,在公孫泰平瞎指下更是如沒頭的蒼蠅亂撞。
良久,他們才發現對方隊伍裡也是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康肅那匹顯眼的坐騎,襄陽無人不知的油黑北馬上。
那黑馬上團著一卷兒粉白的皮裘,在滿目的夜色下如一道明亮的光,映著昏黃的火光,倒像一團火焰似的。皮裘兜帽裡披散著一把烏油的頭髮,那騎手似乎不勝其擾,隨手撥開了散亂的髮絲,那臉蛋粉白的讓你分不清哪裡是白裘哪裡是她的肌膚,她抬手不甚優雅地打了個哈欠,聲音模糊但足以讓所有人聽清:「什麼野狗在亂吠,吵了本公主好夢?」
她聲音朗潤微揚,一口純正好聽的洛陽官話,又恰恰夾了絲吳語的軟綿,令得公孫泰平渾身一顫,彷彿置身於都城建業那寬闊無比的朱雀大道上。彼時他這個城守小官入建業,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台城的樣子模糊了,女帝高坐御台的模樣也模糊了,但是那綺麗正統的洛陽腔卻深植在他的記憶裡,突然讓他記起自己身處建業時的渺小。
曹姽清清楚楚看到公孫泰平那副沒出息的樣子,便褪了馬綁腳,踢了邊上的蔡玖:「去,把本公主的骨簪拿回來!」
蔡玖很配合地做出一副狗腿的諂媚樣,可惜去得太急,手上沒有麈尾,便借了馬鞭充數,悠悠閒閒邁著小步上前,刻意掐了把細嗓門道:「公孫城守,蔡某不過是台城裡小小一個黃門令,如今侍奉新安公主座前。您行個好,把公主不慎丟了的簪子還來,小的好回去交差。」
「胡說!胡說!」公孫泰平急了,他方才被曹姽氣勢所懾失了先機,但到底為官多年,立刻反應過來,假公主也就罷了,真公主又如何,此處襄陽城離建業不下千里,俗話說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自己至多不知不罪:「建業從未有詔書言稱有公主下降,一個黃毛小兒也敢裝腔作勢,看來是仗著有人做靠山,竟在此信口雌黃。冒充皇室公主,這可是流徙的大罪。」
康肅臉色已是肅殺,抬手按在了劍柄上,好在有曹姽在場,若是真起衝突,來日也不至於全無解釋:「公孫泰平,你此刻住嘴還來得及……」
他話音未落,曹姽卻已「咯咯」笑出聲來:「公孫城守好眼力,本公主可不就是犯了錯,被母帝貶謫到這地兒嗎?本公主還以為邊市繁榮,來了才知道公孫城守治下不過如此,難怪母帝要將我罰到這兒了,看來陛下也知道此處不是什麼好地界。」
公孫泰平手都顫了,心道女帝莫不是真有什麼不滿,才派了一郡的公主下降。那小女孩說是遭了懲戒,但誰都知道今朝女帝不比男帝,畢竟是靠自己的肚子生,如今不過三滴骨血,怎會真的懲戒?
曹姽可容不得他再轉什麼壞主意:「本公主來了不過一個旬日,就發現這襄陽城外不足二十里的深山就藏了匈奴人。是你這城守年紀大了老眼昏花還是……」曹姽正了正臉色,上上下下打量公孫泰平癡肥的身子:「還是匈奴人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利令智昏了?」
「小小年紀,血口噴人……」公孫泰平急了,此處雙方人馬總計不下百人,曹姽這番通敵的誅心言論,不管真假,公孫泰平都怕人多口雜,若是讓康肅借題發揮,自己的腦袋連王尚書都保不住。
曹姽身體和精神都很累,公孫泰平不知進退、糾纏不休,讓她沒了應對的耐心,她抄起馬背上放置的弓箭,搭上一根箭頭,一箭把公孫泰平的進賢冠射了下來,看著這只王家的狗從竹椅上滾落下來、瑟瑟發抖,他的親兵正要上去,康肅的下屬已經仗劍在前,兵刃照得城外野地一片雪亮,曹姽收了弓冷厲道:「來日我等越過秦嶺,蕩平匈奴,曹氏新安公主必為先鋒。今日若有人敢阻本公主的路,莫怪刀劍無眼!」
康肅不失時機道:「進城!」
公孫家部曲只好朝兩邊退開,眼睜睜看著康肅等人從他們面前踏過去,公孫泰平氣得渾身發抖,臉上的橫肉顫個不停,身邊親信勸了好久,才算沒有當場厥過去。
曹姽已是強弩之末,一旦遠離了公孫家的部曲,她就渾身脫力地倒在了那匹黑馬的馬背上,那匹馬跟隨康肅多年,是戰場良駒,亦通人性,似是知道曹姽帶著人揚眉吐氣,這會兒穩穩駝住曹姽栽倒的身體,順勢打了兩個響鼻。
康肅摸摸黑馬的頭,繼續牽著韁繩往前走:「阿奴,這回承了你的情。」
曹姽低低笑了聲,這還是康肅第一回叫她「阿奴」,這算是某種程度的認可吧,她也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康公言重了,各人位不同,則謀事不同。我這超出所有官階的公主虛銜,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
康肅的鬍鬚微不可查地抖動了下,半晌說了句:「你受累了,歇著吧。」
馬背上的人朝他飛了個白眼,一邊眼皮打架,一邊暗暗想著:老兒,你等著,本公主要幹的事情可多著呢!
周圍人捂嘴暗笑,伴著馬蹄聲「得得」,曹姽便睡了過去。
她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回到了半山軍營,卻不是自己曾經住過的那頂後營小帳篷,倒像是康肅的主帳,外頭天光大亮,貼身侍奉自己的大小虎姐妹和蔡玖都笑盈盈,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蔡玖乖覺地端著水罐上前,嘴裡嘮叨著:「公主可醒了,奴婢可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的感覺。本以為這次是個定死的局面,不想公主福氣頂天,硬要奴婢伺候著一輩子。」
曹姽沒理蔡玖,但是聽著他這樣絮絮叨叨倒是有股逃出升天的真實感,她稍稍潤了潤喉嚨,才沙啞著聲音道:「我睡了一個白天?」
大虎笑著接過她手上的水罐,讓蔡玖迴避,自己和小虎親手給她寬衣洗漱才道:「可不止一個白天,這已經是第二個白天了。」
曹姽驚了驚,想想也是,自己在深山裡待了幾個日夜,雖沒有做過守夜的事兒,可是心思極度緊繃,著實受累不少,如今回到康肅的羽翼下,心防全卸,不知不覺便睡死了過去。
「連那個受了傷的昨日也醒了呢!」小虎嘴快,扒下曹姽身上已經發酸發臭的衣物,招呼外頭送熱水,一邊奇怪道:「殿下的心衣怎的不見了?那件蝶穿百花繡了我月餘,料子絲線無不精貴……」
大虎冷不丁打斷她:「少說話,去抬熱水!」
小虎沒有大虎那樣心細入微,卻也看到曹姽的臉竟紅了,卻不是害羞的紅,更像尷尬的紅。她突然想起公主是被匈奴人擄去,莫不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故遺失了心衣。小虎恨自己嘴快不用腦子,恨不得扇自己個巴掌,便低頭只管做事再不說話,一會兒就把浴桶備好了。
曹姽入了荊州後難得如此閒適,任大虎、小虎巧手搓揉了半個時辰,洗去從頭到腳一身塵垢,這才起身,看著蔡玖端出建業給她另備的、壓在箱底的公主品服,皺了皺眉,揮手讓蔡玖拿下去:「換身簡單的,這身大妝我有別的用處。」
說罷,照舊只穿了普通郎君的衣物,歪在榻上,讓小虎給她絞頭髮,看著小虎研磨鹿角,這也是康肅上書建業之後,台城內荀玉姑姑給她新備的物事。
這鹿角散,可令百歲老人面如少女、光澤潔白,乃是台城醫官以鹿角、牛乳為主,將細辛、天門冬、白芷、白附子、白朮、白蘞、杏仁浸泡於牛乳,鹿角以水漬百日,放入牛乳煎熬,然後取牛乳石上研磨鹿角,大虎便是在研磨出這鹿角散,取其汁液給曹姽洗臉。
她拿了細棉巾給曹姽慢慢抹開去,一邊道:「荀玉姑姑擔心這邊城水土粗糙,損了肌膚便不好,便捎來這千金的物件,公主如今也大了,該當看重這閨中女郎之事。」
曹姽閉著眼任由大虎動作,嘴裡問道:「大虎姐姐怎過了這許多年才來勸我?」
大虎看一眼小虎,低聲道:「奴婢給公主整理衣物,發現公主如今是可以出嫁的人了。」她躊躇一下,到底還是說道:「只是那不相干的人,即便是患難與共,也是他的本分,公主拿賞賜回報就是,至於其他之物,還是切莫留了把柄。」
小虎是個心思單純之人,她並不聽得懂姐姐的言下之意,倒是聽到把柄之言急道:「莫非有奸人拿捏公主?待我等告訴康公,定不讓那奸人好過。」
曹姽突覺意興闌珊,這時蔡玖來通傳,說是康肅來了。
曹姽佔了人家的帳篷,康肅反倒沒地兒睡覺,這兩日和吳爽擠了擠,剛毅的臉上略有憔悴,他見曹姽已經穿戴整齊,雖仍是一身男裝,倒也得體,比之那個亡國公主,與其拿女裝相抗,如今看來別有一番風度,曹氏女兒該當如此,他開門見山道:「老夫帶你去見一個人。」
曹姽雖雙腿仍有些發虛,但仍是二話不說就隨康肅出去。
不想康肅所去方向竟是後營,二人行走其中,受到那些醫官、炊事及僕婢的關注,很是奇異。北邊有一片晾曬了許多粗布衣物的麻繩,傳出陣陣的搗衣之聲,康肅掀了那些物事讓曹姽進去,曹姽看到一個深衣女子佝僂的背影,搗兩下衣、扶一下腰,長長的髮絲挽了個亂髻,此刻雜亂地垂在鬢邊,可她樣貌舉止仍是與周圍粗鄙婦人不同,曹姽眼見這陷害自己之人,不由脫口而出:「是你?!」
福清累得眼前模糊,可是曹姽那身影像利刃刺進她眼睛裡,她怔楞當場,搗衣棒「咚」地一聲落入了小溪裡。
作者有話要說:鹿角散此法取自《千金方》,有條件的妹紙可以試一試,不過這個方子的妙處在於:無牛乳,小便也可……_(:3∠)_
嘛,公主下降有兩重意思,哈哈,一個當然是公主光臨,一個當然是男主已定,來日可嫁的意思嘛~作者吱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