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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3章 文 / 童歸寧

    劉熙第一眼看到那個東魏送來的太子妃時,還以為自己酒喝多以至於看錯了。曹致那個老娘們兒明明送的是另一個女兒,為什麼那絹扇掩面、鳳袍遮身的看不清面目的新娘,胸口垂著那只世間無二的白狼睡?

    這是個夢吧?劉熙簡直不能相信,竟然還是個美夢?!

    秦嶺的漫天冰雪裡,雪膚中裹著一團濃烈火焰的小公主,像是一個詛咒般,莫名總在半夜入夢,彷彿一處看不見的囹圄,圈住了劉熙部分的神魂。他不承認世上有女人會對自己有如此的影響,那只是因求不得在作祟,只要得到她,哪怕一夜,讓她在自己身下大汗淋漓、尖聲求饒,劉熙就覺得自己可以解脫了。

    他如此有自信,卻忽略了自己走向新婦的腳步如此急切。

    其母羊獻容皇后在後頭不著痕跡地皺眉,劉曜則全然不知、置身事外,金蓮夫人正在對他旁若無人地拋著媚眼、暗送比燭火更明媚惑人的秋波。他的兒子今日洞房花燭,而劉曜自從得了金蓮,夜夜都是新郎。

    劉熙身在局中,不知自己的失態落在人眼裡是怎生模樣,他兀自在揣測東魏女帝犯錯的可能性有多大?新婦不但有那顆白狼睡,身量姿態無一不像,被圍在一眾北方高大的婦人中,也絲毫不見羞怯膽小,細巧臀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曹姽可不就是這副年紀模樣?若說新婦的身姿,倒和同是南人的羊皇后有八分相像,因此羊後的目光反而現出些柔和來。

    南邊的女人要在這群如狼似虎的匈奴人當中求生存談何容易,若是劉熙喜歡,不吝是樁好姻緣。只是這喜歡又能多長久,便委實難說。羊獻容發現劉曜裝醉讓黃門扶了下去,不一會兒金蓮夫人也不見了。

    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劉熙就這麼一把抓住了新婦的手,噴著酒氣的嘴低低喚了聲「阿奴」,新婦吃了一驚,遮面的扇子「啪」地一下脫手砸在地上,曹嫿正面對上劉熙那張相比起匈奴人略顯陰柔的臉以及他因為微醺而薄紅的雙頰,這是她的丈夫,傾心只需要一瞬。

    只是這一照面,劉熙的雙瞳卻像結了冰似的。這女人很像曹姽,但不是她,不愧是同為曹致的骨血,長得至少也有八分神似,他想老天到底沒有很虧待自己。

    如果他沒有把曹嫿的裙子掀起蓋在她的臉上,也沒有最後喃喃曹姽的名字,一切就都完美了。曹嫿忍著渾身似被狼啃過的疼痛,呆怔地發現原來北漢三番兩次要求和親,不是因為北漢要求娶東魏公主,而是因為他劉熙要娶曹姽。

    這偌大的匈奴國家,只有她一個遠道而來的異國公主,曹嫿哭也哭不出來,她長這麼大頭一次知道隱忍的滋味。那劉熙是醉後失言,若是她就那麼鬧開,不但自己失了面子,劉熙也會惱羞成怒,況且曹嫿並不想時時提醒劉熙自己那個阿奴妹妹,也不願去想曹姽很快將成為女帝。這北漢的太子夫婦因為曹姽,倒是一對同病相憐的失意人。

    很快曹嫿得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她成功地懷了身孕,佔住了太子妃的位置,而她的母親曹致僅在幾個月後便病逝,東魏的主政者從她的母親變成了她的妹妹。

    但曹嫿對於兩國的政治意義仍是巨大的,東魏公主極少,指望女帝在二十年內生出兩三個足以聯姻的公主顯然不可能,曹家的宗室女又因為當初遭受司馬氏的清洗人丁凋落,除了曹嫿有這個身份,竟再難找出合適的聯姻人選。北漢的宮廷乃至東魏的使臣對她都是畢恭畢敬,曹嫿長日無聊,覺得自己應該幹點什麼事情。

    劉熙很願意哄著她,那是因為看出曹嫿不是很有腦子。他應付得很輕鬆,輕鬆得甚至空虛,情不自禁去想像若是曹姽,又是怎樣的雞飛狗跳、焦頭爛額,就這樣胡思亂想,竟然也能笑出來。

    然而曹嫿長於宮廷,很輕易地就看出了老皇帝劉曜對長子劉熙的忌諱,每一個皇帝年輕的時候都急著生孩子,等到年老的時候又發現太子和自己年齡差距不大,自己還沒死,年輕一輩卻已經等不及了。

    劉熙當日逼死蜀國國主,金蓮夫人對他恨之入骨,即便後來被劉曜納入後宮,百般寵愛之下也未得一男半女,可那種亡國滅種、情郎被誅之恨始終埋藏在這個女人心底。她不遺餘力地在劉曜枕邊說著劉熙的壞話,天長日久又兼之人老多疑,皇帝果真對太子的態度愈發冷淡。

    發展到後來,劉曜甚至常因小事對太子加以斥責,看著劉熙常常覺得這個兒子長得更像那晉朝的白癡皇帝司馬衷。一次酒後皇帝失言,更是說自己與太子是假父假子。

    羊獻榮當場拂袖而去,整晚夜不能寐,她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劉熙被斥為孽種,圈禁終身。她當年作為司馬衷的皇后,丈夫懦弱無能,在賈南風之後作為繼後,慘遭司馬氏諸侯王四廢四立,早已對男人的翻臉無情泰然處之。

    即便劉曜與她情深義重,生下多子,然色衰愛馳,亦是意料中事。但是她不僅僅是劉曜的妻子,她還是劉熙及其諸子的母親。

    曹嫿挺著肚子在一旁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訴著委屈道:「父皇對太子實在苛責至極,媳婦看著常有不安。」她摸摸肚子:「這孩子若是因為父親的緣故而不得祖父喜歡,那要如何是好?」

    羊獻容冷眼看她作態,曹嫿的身份倒比自己這個皇后及太子劉熙穩固,只因為東魏是她背後靠山。不過劉熙萬一有所閃失,她肚子裡的東西就什麼都不是了。

    羊獻容打發她走,暗地卻把劉熙招了來。

    翌日劉曜於東苑狩獵,金蓮身嬌體軟,從不隨行馬上顛簸,直說備了美酒佳餚於晚間犒勞陛下。劉曜給她打了只白狐,好給她冬日做一副皮圍。夜裡回到長安宮殿,金蓮想是已經得到了消息,曉得皇帝有收穫賞賜,可不就早已端坐正殿、笑意盈盈地迎接嘛!

    男人愛色,劉曜也不例外,金蓮又年輕面嫩,好似給日趨老去的劉曜注入青春的活力。他寵幸這死去蜀國國主的寵妃,或許是因為那稀世的姿容,更多卻是因為自己已經逝去的青春。

    他把那些失落發洩在自己年富力強的長子身上,是一個作為帝王的父親的任性。

    他沒有料到自己的結局,和天下許多遲暮的英雄一般。

    每日形影不離的愛妃烏髮星眸、面色紅潤地瞧著自己,劉曜大步上前想將這美麗的女人從榻上扯進懷裡。金蓮夫人善作金蓮舞,輕盈不下東漢皇后趙飛燕之掌中舞,劉曜覺得手裡那個人簡直可以乘風飛舞。

    她今天特別的輕盈呢,然後劉曜木愣愣地看著掌中拽下來的金蓮的整只胳膊。金蓮面色還是那樣紅潤而平靜,因為她被蒸熟了,近在咫尺的距離之後,她身上發出一種奇特的帶著微妙酸味的肉香,劉曜像在沙場上大口吃著撕扯的烤雞一樣,把金蓮扯壞了。

    劉曜大吼一聲,渾身僵硬地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劉熙帶著的親衛沒有派上一點用場,嚴正以待的新帝擁護者們失望地散去,反而要派人去請太醫。看著父親嘴歪眼斜的模樣,劉熙一言不發,羊獻容見他過不去心上那關便道:「他是為了別的女人中風,不是為你母親,也不是為你,你那副樣子給我收起來。」

    說完這句話,羊獻容便屏退左右,將被子蒙在劉曜口鼻上:「你且放心地去,北漢有我和劉熙,不會辜負你的心血。」

    劉熙回去東宮,只瞧見曹嫿滿心喜悅地在擺弄他的那身皇帝行頭,頓時怒從中來,劈手就給了曹嫿一個大耳刮子。曹姽胎氣早動,產下一個孱弱的男嬰,劉曜著手登基,卻不打算將太子妃封做皇后,曹嫿向東魏的使臣哭訴,這才使內情透露出來。

    原本打算平穩過渡的劉熙母子不得不倉皇宣佈舉國大喪,經過一番清洗將忠於劉曜的老臣降伏才順利繼位,卻仍不免非議。

    劉熙便越發厭惡曹嫿。

    羊獻容唯恐劉熙初登大寶,帝位不穩,幾番勸說他不要因為對曹嫿的好惡而得罪東魏,舉凡天下女子,沒有人再能越過曹嫿的身份去,他喜歡與不喜歡,曹嫿是最適合北漢皇后身份的人。何況她還為劉熙產下一子,雖然那個孩子體弱多病,但究其原因,卻也是劉熙耐不住脾氣而造成的。

    若說當年劉熙還是太子,大約還能聽得進去,但他如今為帝,性格裡陰鷙多疑的一面便再也無法壓制:「母親,您說得不對,這世上最適合當我皇后的女人是那一個。」他的頭朝東南方向點一點:「十年之內,朕必踏平東魏,方不辜負朕足下萬里江山,亦不辜負朕與曹姽大好韶華。」

    至此羊獻容才知道劉熙對曹嫿的態度前後大變是為了什麼,心裡大為憐憫,然劉熙心有所屬,曹嫿就是把眼睛哭瞎也無濟於事,羊獻容還要再勸,卻被劉熙眼裡的狠戾懾住心神。

    劉熙暗想,這威權還是要從皇太后手裡全部奪來才好,母親能殺了患難與共、枕邊至親的父親,焉知不能下手殺了親子呢?

    他連自己的母親也開始懷疑,但若不是為了他,羊獻容又何必對劉曜動手呢?羊獻容真正後悔的時候,劉熙已經陰謀陽謀將劉曜手下那些追隨多年的老臣誅殺得差不多了,北漢軍隊的新任將帥全部是當日劉熙手下那些年輕的世家子弟、隨侍皇帝左右的羽林郎將,準備謀反卻沒有機會大施拳腳的後起之秀。

    劉熙今天說想取東魏,這些人恨不得明天就跨過長江。

    北漢這批少壯派的君臣執掌權勢,於東魏並不是好事,然事情到了曹姽這兒,她又覺得不算太壞。即便因為劉熙的衝動,兩國真正衝突有所提前,但是對手是劉熙總比劉曜好,劉曜這樣白手起家的英雄,母親曹致勉力左支右擋才獲得幾十年的時間,甚至不惜送出僅有的三子中的一個女兒,明為太子妃,實為人質。

    但對手若是劉熙,當日曹姽在秦嶺怎樣耍他的,來日照樣可以繼續耍。相比劉熙,她現在更想將建業的這個朝廷牢牢地捏在手裡。

    所以她現在坐在太極殿東堂高位上,聽著廷尉署的呈報,是關於由皇帝親自督辦的建業城那樁酒肆殺人案。負責回話的是掌刑獄的最高長官廷尉監。這人官做得四平八穩,回話也是板正有條理,他的一席話說完,所有人都明白了前因後果。

    凶器便是廷尉監身前呈在陶盤裡的一把匕首,因那死者所在的酒肆僱傭死者大肆宣揚女帝陰私,引來圍觀眾多,自然酒肆的生意在建業市井中首屈一指,時間長了便惹人眼紅。對家酒肆的老闆便尋了個一家乞丐,言說給他父母孩子一筆錢,讓他做一樁貼命的買賣。

    價錢出得高了,便買到這乞丐的命,光天化日之下動手殺了那個說書人。如今那乞丐與買兇殺人的酒肆老闆俱收在死牢,等待皇帝的最終決定。至於那容留說書人道女帝是非的酒肆老闆一幹上下,也被收押在廷尉署,作證畫押之後,又以大不敬之罪,人人判了廷杖。

    聽起來這案子辦得非常圓滿,滿朝文武竟也沒有質疑的。

    於眾人寂靜中,曹姽最後開口了:「朕給的時間是挺緊的,一旬日內你要編出這麼個理由、擺平這些人的口供又加以善後,也是難為你了。」

    立於首位的王慕之突感不妙,著急地去看自己的父親王道之,而那個還張著嘴不知如何反應的廷尉監,曹姽甩出一樣東西正砸在他腦袋上,把廷尉監的腦袋上砸出一個大包。

    廷尉監根本不敢呼痛,他拿起皇帝擲過來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支刀鞘。

    作者有話要說:天冷了,我早上爬不起來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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