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一二長名榜 文 / 趙熙之
那吏卒說話結結巴巴上氣不接下氣,王夫南轉頭等他下文,練繪卻還是老樣子坐著,完全不著急:「倘若累暈了就去喊醫官,找我有用嗎?」
「喔。」吏卒懵了懵,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王夫南正要緊跟著出去,練繪卻起身對他道:「即便去了也不會讓你進推鞠房的。再者說你是醫官嗎?不是醫官就坐下。」他說著自己先坐下來:「等他醒來我就會讓他走,你若要同他一起,便在這裡等會兒。」
「起來。」說話間王夫南的佩劍竟是指向了練繪,「許稷協台院辦案累到暈倒,身為此案主審卻如此冷漠,良心進了狗肚子嗎?」
「是他自己急著做完所以不眠不休,怪我嗎?我會尋機會道謝,但不是現在。」練繪穩坐不動。
「廢話收起來,人跟我走。」劍鋒穩指咽喉。
「我能彈劾你脅迫御史嗎?」
「你可以試試。」
練繪與他對峙了一陣,但到底在氣勢上弱了一截。
他站起來,王夫南收了佩劍:「帶我去推鞠房。」
此時推鞠房內醫官剛到,王夫南瞥了一眼那醫官,又看了看暈在案上的許稷。那醫官正要上前與許稷號脈,王夫南卻是一把拽住了他。
醫官甚惶恐,王夫南則道:「這麼年輕醫術一定不過關,讓他走。」
練繪在一旁站著:「你攔著醫官到底想做甚麼?」
王夫南徑直走過去將許稷從案上拖起來,又探了探她鼻息,剛要背她走,許稷卻忽然睜開眼。許稷迷迷糊糊中看到王夫南的臉,只說要水喝,王夫南便給餵了些水。
她恢復得很快,在案上伏了一會兒便重新坐正,看屋內一下子多了這麼些人還有些納悶:「怎麼了?」
吏卒搶話道:「喔方纔你暈了,某便去喊了醫官來,可醫官還未診呢,你便醒了。」
許稷鬆一口氣,她抬手揉了揉百會穴,對練繪道:「請將我的算盤算籌都送回比部。」說罷起了身,拿過書匣,又拿過解下來的帕頭:「我能走了嗎?」
練繪伸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王夫南卻盯了他一眼。於是練繪只好放下身段,與許稷鄭重道了聲謝。許稷微頷首以示收下,頂著一頭花白頭髮就默不作聲出去了。
王夫南緊隨其後,許稷聽到腳步聲便掉頭瞅了一眼,見是王夫南:「十七郎為何也會在御史台?」
「到衛所有事,順便過來一問。」他接著補充道,「受千纓所托。」
千纓連昔日「仇人」也托,想必是急死了吧。許稷想著馬上就能回去,便不由加快了步子,她踩著積雪道:「原來長安城下了這麼大的雪啊。」身處閉室多日,都快不知外面日月。銅鈴叮叮咚咚響,廊廡頂上皚皚積雪尚存,一片白茫茫。
許稷抬頭去看,頓覺頭暈眼花,身子不由晃了晃。
王夫南正欲伸手去扶,結果她卻又站穩了。
「誒?我的驢呢?」許稷走了一段終於想起自己的坐騎來,「哦,還在考院,也不知有沒有人喂。」
「牽回去了。」王夫南說。
「十七郎騎馬來了嗎?」許稷止步問道。
「自然騎了。」
「十七郎這會兒可要回家?」許稷委婉地說。
「你要蹭馬?」
許稷毫不猶豫點點頭。有馬不蹭走回去簡直就是找死,請讓她蹭馬吧。
好心善良的王夫南當然不會拒絕妹夫的請求,立刻就去牽了馬。他待許稷上了馬背後又轉頭對其叮囑道:「我過會兒從承天門街走,從朱雀門出,但那邊積雪沒掃乾淨,可能不是很穩,你當心點。」
許稷「哦」了一聲,雙手毫不在意地抓住了王夫南的袍子。
騎在馬上比騎在驢上果真是要瀟灑得多啊,許稷只聞得耳邊呼呼風聲,又被寒風吹得發抖,她不由縮緊肩頭,恨不得將腦袋埋進衣服裡。
本想就這樣一路冷且暢快地回到家,可王夫南卻不甘寂寞地同她說話:「尚書省二十四曹因比部勾帳之事大約要被搭進去不少人,你這次能安然無恙倒也不容易,全仰賴你的自保心哪。」
許稷哆哆嗦嗦回說:「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我犧牲與否沒有甚麼價值,死了也是白死,所以我不能死。」
「但你協台院辦案,落在同僚眼裡就是落井下石無情無義。你知道你犯了為官大忌嗎?」
王夫南的聲音伴著呼呼風聲竄進許稷耳朵裡。她閉著眼聲音打顫:「我知道。」
知道不會有人敢輕易重用她了。
自保之心太重、且不甘被輕易放棄的人,很難忠心某個人,更不會為了某個人做出無謂犧牲。而位高權重之人,很多時候並不需要這樣的棋子。
「若太冷就挨著我的背,好歹少吹些風。放心我很大方的,你儘管拿我擋風吧。」聽她聲音都在哆嗦,王夫南不由說道。
可他話才剛說完,便覺原先緊握住他袍子的手忽然鬆了!
不好!王夫南倏地轉頭,飛快抓住了許稷臂膀,才免得她掉下去。他鬆口氣,勒住韁繩停下來,許稷卻早凍昏了。
他下馬將許稷抱下來,用袍子圍住其身體,又將她放到了馬背前部,自己再翻身上馬將她護在前面,逕直往崇義坊的王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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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聲,簷下冰凌又掉了下來。耳房小廝探頭出去看,正要嘀咕一二,便聞得馬蹄聲噠噠而來,小廝衝出門去,卻見一馬二人已抵家門口。
「十七郎!」小廝看到英俊的自家郎君兩眼放光,但轉眼又瞥見窩在十七郎身前的一團,眸光黯下來:「難道是許三郎?」
啊啊,十七郎怎會與許三郎交好?!不過小廝還未來得及不高興,王夫南就已匆匆下了馬,且毫無顧忌地抱著許稷進門去了。小廝就只好哀歎一聲,牽住韁繩老老實實拴馬去也。
千纓正在燒水,聽得外邊動靜便出去瞧。韋氏也從偏房探出頭來看,只見王夫南抱著許稷徑直走了進來,驚訝得不由挑高眉,喊道:「千纓吶!」
千纓自然是第一時間衝了上去,居然力大無窮地從王夫南手裡搶過許稷並將她抱回房裡,還能分出心來朝王夫南大喊大叫:「為甚麼暈了!」
「拿熱水來,再生個火盆。」王夫南不同她浪費口舌,隨即坐下來翻開許稷眼皮看了看,又摸摸她額頭溫度,再探探鼻息,放下心來。他還沒來得及起身,千纓霍地衝過來:「你不要靠三郎太近!」
「誰要靠他近?多少天未洗澡了,你當我覺得好聞嗎?」王夫南皺眉起身,「過勞又受了點寒而已,休養休養即會好,走了。」
他說完便出去了,千纓完全沒將這話放在心上,趕緊坐下來給許稷餵水。
可沒想,許稷這一睡就睡了好久。中途迷迷糊糊醒過來幾次,但僅喝了點水便又接著睡過去。
千纓想她興許太累了,就放縱她一直睡,也不在乎她是不是缺勤多日。
許稷缺席的這些時候,尚書二十四曹及京畿各公廨多人被彈劾,接二連三簡直沒完。而吏部也在這人心動盪之際,死趕著終於判完了文選答卷。
文選三銓定出留,向選人公佈銓試結果,其榜曰「長名榜」,並會一同公佈「銓注期限」1,令得留者(被錄取)至吏部注官唱名,以待尚書都省審覆及門下省過官。
至於長名榜上「被放」(未錄取)人等,則可於下屆繼續參選。
公佈長名榜的日期在即,吏部尚書卻有些拿捏不定,以至於夜色深深還在公廨內皺眉琢磨。火盆傳來輕細的辟啪響,燭火越發暗,吏部尚書霍地起了身,金魚袋輕輕晃,影子也跟著不停晃。
胖胖的身子往前挪了一步,手裡拿的正是長名榜上即將公佈的名單。這名單上諸人都標注了留或放,唯一人至今還未標注。
胖尚書摸摸鬍子出了公廨,往東一拐,逕直挪去了政府。
政府,即政事堂也。本朝起初設立政事堂時,是因諸相「常於門下省議政,即以議政之所謂之政事堂」2,所以開始設在門下省,可後來某裴姓中書令任執筆宰相,就將政事堂也一起搬去了中書省,再後來,為平衡中書門下二省又為行事方便,某張姓中書令又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其印也改為中書門下之印。
從此沿用至今。
那之後,政事堂有了自己專門的辦公衙署,專職宰相皆在此處辦公,享用著皇城各衙署內最高等級的伙食……哦不不不,是掌天下之要務。
那麼,既然政事堂中並不止一名宰相,秉筆宰相便應運而生。秉筆者,稱為「執政事筆」,是諸相中默認的首席。
為防專政,秉筆宰相十日一輪,但此制未能好好保持,如今又變回了老樣子。
身為秉筆宰相,不僅要主持政事堂會議、承接詔旨,並且要值宿於政事堂內。百官若有問題請示,也是由秉筆宰相出應之3。
吏部胖尚書艱難地挪到政事堂輕喘了一口氣,敲開了門。
「進!」吏卒喊道。
胖尚書脫掉鞋子,低頭聞聞臭不臭,覺得還行便進了門。
政事堂夜間臨時會議剛散,秉筆宰相坐與上首批閱公文,旁邊還坐了另外兩個紫袍的老頭。
胖尚書進來行了禮,將銓試名錄雙手奉上、秉筆宰相卻不接,瞥了一眼道:「哦,是二十四郎哪。名錄不該是注官後送尚書都省嗎?拿到此處難道是要老朽幫你寫哪?老朽眼都昏花了哪還看得了名錄上那小字呦。」
「不不不……」胖尚書又摸出一份答捲來,「其實晚輩是為這個而來。」
秉筆宰相抬了抬花白的眉毛:「拿來看看。」
胖尚書忙將答卷遞過去。秉筆宰相將答卷攤開來,瞇起眼慢吞吞往下看。燈苗不住跳動,秉筆宰相看著看著竟微微笑起來。
文藻華美,卻不乏經世之志,在富國養兵上更是相當有見地,屬可用之材。
「許稷?」秉筆宰相眼睛再度瞇起來,「噢,是那個讓尚書省二十四曹亂了套的許稷?」
「正是正是。」胖尚書忙不迭點頭。
秉筆宰相笑而不言,將許稷答卷給另外兩位紫袍相公過目。
其中一位看完道:「經世治國之才屈居比部似有些可惜哪。」
「可惜是可惜,但這樣的人拎上來不大好用吧。」另一位反對道。
「吾等老矣,有年紀輕的送上來不好嗎?反正也輪不到我們使喚,管它好不好用。」
「話是這樣說,但……」
「練繪那樣的都能用,他這樣的能用就用吧,大不了搾乾了丟掉就是。」
「甚麼話?」秉筆宰相終於開口,看向胖宰相:「二十四郎啊,勿聽他們胡說,吏部的事要你來定。」言罷,卻是使了個眼色。
胖尚書得了這話,悶悶一點頭,問旁邊書吏借了筆,默默攤開名錄,在許稷名字旁塗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