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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2章 四二行路難 文 / 趙熙之

    飛蝗越過青州,壓境高密,一時間垂天蔽日,無見邊際。僅僅半夜,便自高密西北結群遷徙至南鄉,引得高密民眾驚惶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腦子清楚的尚知道奮力撲滅,不清楚的卻只能眼看著蝗蟲食苗,手不敢捕。

    蝗蟲奶奶廟頓時香火旺盛,鄉民皆燒香禮拜,期冀蝗勢自行減退。許稷連夜趕至南鄉,所見便是這副情形。

    天還未大亮,許稷立即召集了南鄉里正,議捕滅蝗蟲一事。

    祝暨將連夜拿到的邸抄遞給許稷:「今年春夏不雨,河北河南、甚至淮南道眼下都是飛蝗成災,縱使先前高密做了諸多防治事宜,但今勢之下,高密也不過波濤孤島,恐也免不了被吞沒……」

    最擔心的事仍發生,哪怕許稷事先做好了準備,也被這漫天蝗蟲弄得愁眉不展。

    年輕裡正摩拳擦掌預備大幹一場,執迷不悟的老裡正則忿忿暗罵許稷,仍認為這蝗災皆是因許稷拒不禮拜蝗蟲奶奶廟而起。

    然許稷並不在意這般說辭,只撂下了獎勵辦法:捕得一升蝗蟲者予米一升,以蝗換米,決不食言。

    至此,執迷不悟的老裡正們也閉了嘴。他們歷經過數次蝗災,對蝗災最後造成的結果有非常直觀的預估,蝗災既然來了,飢餓是在所難免的,而眼下許稷既然開了這個口,為免得最後餓死,也只得咬咬牙率鄉民捕蝗。

    許稷也率高密官健兵奮力撲滅蝗蟲,官民齊心奮戰,歷經幾個晝夜,個個疲憊不堪。萬人面對數千萬隻蝗蟲,人力便顯出卑渺來。

    草木被啃得零零落落,長久苦戰,令人累到幾近嘔血。蝗蟲撲滅一陣,卻留滿地蟲卵,若不及時處理,很快便又是一陣。自青州、萊州、淄州飛遷而來的蝗蟲簡直難以阻擋,山川城樓均不能阻擋它們的雙翼,勢要將千里間草木嚙盡。

    正值炎夏,赤日當空,土地倍感焦灼,乾裂露紋,僅有芝麻等作物倖免於難。耗時近大半個月,這一陣蝗勢終在眾人努力之下亦漸止息。

    許稷挨著樹幹打算淺寐一會兒,卻沉沉睡了過去。

    陽光將她的臉曬得發紅,嘴唇乾燥脫皮,眼窩深陷,花白頭髮也更顯出滄桑來。

    祝暨飛奔而來,倏地止住步子,喚了好幾聲她都毫無反應,大約是太累了吧。祝暨也想讓她再睡會兒,但有事要報,便又連喚幾聲。

    許稷猛地睜開眼,眼中全是血絲。

    「明府!水渠通啦!」祝暨眼中也都是血絲,但面上卻儘是喜色:「水引入田間,料那蟲卵也是活不下去了!」

    許稷聞言閉了閉眼,淡淡地說:「知道了。」

    祝暨又道:「陳少府傳話說亟需您回去一趟,義倉那邊他似乎主持不來。」

    許稷緩緩歎口氣,終於起了身,卻一陣頭暈眼花:「祝暨啊。」

    「誒?」

    「餓嗎?炒盤蝗蟲吃了再回縣廨吧。」

    「好勒!」祝暨聞言立即奔回去,令廚子將蝗蟲炒了吃。

    許稷吃了滿滿一盤蝗蟲,打起精神回了縣廨,未打頓便與陳珦一道往義倉去。陳珦邊走邊說:「某聞得朝廷已分派御史為捕蝗使至各州縣滅蝗,決心很大,卻不知結果到底能如何。倘若臨近州縣蝗災勢頭不減,我們也是懈怠不下來哪。」

    許稷默不答話,至義倉便先調了簿子看。忙昏了頭的書吏抱怨道:「這陣子前來換米的人實在太多,收了好多蝗蟲哪!爛臭爛臭的!」

    「炸了佐酒吃味道挺好,分下去能吃就吃了吧,吃不完燒掉。」許稷將簿子翻完即往前面去,又與陳珦道:「我看大豆芝麻棉花都還好,不若明年軍田就多種這些吧,蝗蟲不愛吃。」

    「是。」陳珦應道,「不過今年秋征粗估至少要減七成,且義倉的糧食不知能不能撐到下一季糧收。」

    「義倉的糧食足以讓高密熬過這個冬天,只要人心不亂,不至於出甚麼大事。至於秋征,今年河北河南均這副樣子,朝廷也只能繼續節衣縮食了。」許稷這樣講,陳珦也不再潑冷水。

    若換做是他,想必無法將百姓用度計算得如此清楚,也做不來此等未雨綢繆之事。高密義倉空荒多年,許稷用公廨本錢及羨餘能填滿這偌大糧倉,理財觀念確實難得。

    許稷曾在制科策文中對蝗災問題寫過策論,如今將對策落實,她卻並不覺得欣慰。旁人看她步步走得穩妥,只她自己知道如行危崖。蝗災之後是矛盾爆發的集中時期,能不能處理好她心中並沒有底。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疲勞地想。

    「災情如何報?」陳珦又問。

    「受災情況據實上報。」她留了個心眼,「但義倉的事隨便說說就好了,不要讓他們覺得我們糧食充裕。」

    「是。」

    說話間兩人就快走到東門換糧處。門口已派重兵守著,按說不容易鬧起事來,但許稷規定不能輕易對百姓出手,此時官健兵們便只能一動不動忍受著鄉民謾罵。

    「都是春季時你們滅蝗惹來的災禍!現下沒有糧食吃了,憑甚麼不給我們換米?」、「就是!若不是你們滅煌,今年都要豐收了!」、「家中小兒都要餓死了,還不發糧!」

    官健兵就只能一板一眼回說:「要米請拿蝗蟲來換。」、「何時開倉放糧明府自有定奪,請老鄉回去等吧。」

    鄉民忿忿,撲上去就揍,其餘人便一擁而上,打起官兵來。

    許稷見之要去,陳珦卻擔心她成為靶子而一把拉住她:「明府!」

    許稷看他一眼,陳珦見她態度堅決趕緊鬆了手,只好跟著她過去。

    「縣官來了!縣官來了!」人群中忽有人高喊,毆打官健兵的鄉民便紛紛停手,看向走來的兩位縣官。

    一塊石頭忽朝許稷腦袋飛去,許稷反應極快,迅速偏頭避開,皺了眉道:「余校尉!」

    「在!」校尉立刻出列,跑至許稷面前停下。

    「知道帶頭挑事者是誰嗎?」

    「知道!」

    「擾亂換糧處妨礙公務並毆打官健兵,該如何處理?」

    「徒一月!」

    「按律執行。」

    先前鄉民仗著官健兵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態度甚是囂張,眼下卻被官健兵圍了個水洩不通,不由驚慌。有人欲奪路逃,卻被余校尉逮個正著。

    「狗官!都是你要滅蝗滅出來的災禍!」其中一老者罵道。又有人附和:「正是正是!把糧食還來!」

    許稷被這樣的污水簡直潑到麻木,也不想解釋。在這位置上待一天,不論做什麼總有人說三道四,她不可能因為這樣的事情就動搖。

    她必須有立場,才能走下去。

    「至下月中旬,裡正會對每戶情況進行核實上報,縣廨會分輕重等第撥糧。而對鬧事者,必按律處置,決不輕饒。」許稷言罷俯身鞠躬,「請周知。」

    有了她這一番話,騷亂漸漸平息下來,卻仍有人心中記恨,但因無法發作,只好就此罷手。

    就在官健兵遣散鄉民之時,許稷身子忽然一歪,逕直就栽了過去。

    「明府!」、「明府!」

    許稷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暮色沉沉,千纓坐在榻旁縫衣服。

    「你醒啦!」

    許稷撐臂坐起來。

    「你一去就是這麼些天,還是他們將你抬回來的,嚇死我了。」千纓嘀嘀咕咕說著,又起身:「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外面庭院裡平平靜靜,好像只是睡了個漫長午覺,醒來後什麼事都未發生。

    然蝗災波及多處州縣,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這一年對許多人而言,都很艱難。舉國多處糧庫紛紛告罄,市場上的米亦是賣得十分昂貴。民食草子而食,餓極了啃樹皮,或去外地逃荒。

    初秋早晨,寒露降,天轉冷。許稷在去往公廨的路上見饑民無數,甚至被一個孩子死死拖住褲腿索要食物。

    她沒有給。

    庶僕見她面色很差,便說:「明府很想給吧?可一旦給了,就都會湧上來的。眼下外地都說高密有糧,就都往這邊來,外來饑民是越來越多了,還有搶糧食的,哎,真不知要怎麼辦呢。」

    庶僕所言,許稷何嘗不知道。近些日子,她每天都要督促吏佐及時處理城中餓死的外來流民,以免屍體處理不當爆發瘟疫。

    但她擔心的仍是發生,高密城外開始有瘟疫肆虐,而流民卻紛紛湧進高密。

    高密彈丸之地,只怕負荷不起了。

    這一日下起了雨。焦渴了多日的天地,終於迎來老天的恩賜,可惜太遲了。

    許稷站上城樓,看紅了眼的流民冒著滂沱大雨不斷湧進城,握住傘柄的手青筋凸起。副將站在她旁邊催促:「明府,請快做決定吧。」

    她久久不言,身為一邑之長,她的立場注定狹隘自私。

    「傳令關城門。」她做了決定,同時轉過了身。

    副將腳步匆匆前去執行,不時,底下便傳來拍打城門聲及謾罵聲,哭天喊地,是走到絕路的淒惶。

    秋雨越下越大,許稷覺得傘太沉了,就丟棄在一旁,低著頭走下了城樓。

    她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及衣服回到未掌燈的室內,整個人都冷得發抖。

    自我厭棄感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黯光中有個人朝她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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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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