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六零交爭利 文 / 趙熙之
延英殿外是中書省、殿中內省等中樞機構,此時各公廨一片沉寂,同這陰沉沉的天色一樣,不知雨能撐到何時才落下來。
許稷垂首老老實實跟著內官往前走,白玉階每一層都有涼意,令人懷疑如今並非值盛夏。
遠處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殿門被打開後,埋首下棋的小皇帝從案後抬起了頭,聽得內官通報了一聲,便見得許稷垂首躬身地進了殿。濕潤的風湧進來,小皇帝打了個噴嚏。
許稷進殿規規矩矩行禮問安,卻根本沒人理她。小皇帝倒是看了看她,但很快又將目光移到了棋盤上。馬承元跪坐在棋盤對面與之對弈,同小皇帝隨口道:「陛下,這是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專判度支,認一認罷。」
小皇帝儘管年紀小,但有些事也明白的。他道:「是替朕管國庫的嗎?」
「正是。」馬承元落下一子,陰陽怪氣道:「不過也有逆黨聲稱國庫不是陛下的,陛下還記得嗎?」
小皇帝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僅「唔」了一聲。他隱約知道之前的那一任戶部侍郎上書諫稱國庫乃天下之有,只有內庫才是皇帝所有。身為一國之君,不該為一己私慾窮國庫而富內庫,不然國用日耗百姓窮困,君主就會成為禍國之首。
言辭激烈懇切,彷彿要拼上命一博,但他們給他安了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就弄死了他。
總之,倘若有人想將手伸向內庫,好像就會不得善終。前一任的戶部侍郎死於此,這一任呢?小皇帝不清楚。
馬承元故意當著許稷與君主的面說這件事,就是要告訴小皇帝「任何想奪內庫之財利的,都是逆賊」,另警告許稷「前車之鑒就在那,不想死就別動甚麼歪腦筋」,是再明顯不過的下馬威。
許稷動也不動,安安靜靜跪在一旁跪了好久。直到馬承元說:「陛下又贏了,老奴實在不敢再與陛下對弈哪。」
小皇帝臉上閃過一抹微妙的失望和無趣感。自打這些人想將他扶上位,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的討好——給他找各種新奇玩物,哄他高興,幾乎事事都順著他。
他原覺著自己棋術不錯的,但下多了就漸漸發現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忽然瞥向許稷,甚至不知道她姓甚麼,就說:「愛卿會下棋嗎?」
許稷回:「微臣略懂。」
小皇帝迅速瞥了一眼馬承元,見他面上沒甚麼變化,就與許稷道:「那與朕對弈一局吧。」
「喏。」
馬承元睨了睨許稷,滿臉的瞧不起,起身讓了位置,許稷便小心翼翼跪坐到棋桌對面,將棋子分揀回棋罐。
棋局慢慢鋪開,小皇帝頗佔上風,鬥志滿滿打算贏了面前這勁敵,最後卻莫名其妙被許稷殺得節節敗退,輸得簡直不明所以。許稷從不以欺負小孩子為恥,她堂堂正正清點了棋子,宣告了小皇帝的敗績。
小皇帝瞠目結舌看著,懵懵道:「朕真的輸了嗎?」
「是。」許稷一臉無情無義,淡漠瞥了一眼旁邊的馬承元,馬承元果然目光瞬變,似在責許稷不知輕重。
小皇帝求仁得仁終於輸了一回,醒過神來雙眼發亮,猛地伸手抓住許稷袍袖:「愛卿好厲害,教朕下棋吧!」
「喏。」許稷沒有半分謙虛,坦率應道。
馬承元全沒料到這人如此不知輕重,按常理這時候不應該萬般推辭嗎?可許稷偏不,她從從容容分揀了棋子,起身一躬:「陛下倘若無他事,請容臣告退,臣還要往戶部去報到。」
小皇帝見她要走了,忙說:「愛卿不能再陪朕下一局嗎?」
許稷深諳這種屁孩子的心理,偏不順著他,不要命地回說:「改日吧。」
小皇帝抿了抿嘴,瞥瞥身邊的馬承元,也不敢說太多的話:「哦,那你去吧,朕會再找你的。」
許稷再次行禮,又與馬承元作個揖,甚至笑了一下,轉過身卻瞬時滿臉冰霜,面無表情走出了殿門。
雨嘩啦啦倒了下來。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這時候,實在任性。許稷冒雨一路穿過丹鳳門拐進皇城直奔尚書省,到戶部時已渾身濕透。
她剛進門就撞到從度支司匆匆跑出來的小吏,那小吏身形一晃,懷裡一摞高過頭頂的簿子就散落一地,許稷忙蹲下來幫著撿,那小吏也沒注意她身上服色,亦是埋頭撿。
恰這時,一雙黑皂靴踏進了度支司的門。
「中尉過來躲雨哪?」、「中尉可要喝水?」一連串奉承的話即刻迎了上去。許稷瞥也沒瞥,聽得「中尉」稱呼,便知來者何人。
左右神策軍,各設一名護軍中尉,這位護軍中尉凌駕於神策軍所有將吏之上,有最高指揮權與監督權。要命的是,護軍中尉擔當者,全是宦官。
閹黨一手控制著兵權,另一手緊握內庫財利,這是專權的基礎。
故而外朝官吏雖恨極閹黨,卻也有人為了往上爬勾結宦官,為官宦牟利;或是表面上和和氣氣甚至笑臉相對,免得結下樑子落個悲慘下場。
來者正是左神策護軍中尉陳閔志,他對度支官員的熱情似乎並不買賬,冷淡接過送來的茶水,卻也不坐,只居高臨下看許稷與小吏埋頭整理地上林林總總的簿子。
從許稷服色上可輕易辨出她就是新任戶部侍郎,且專判度支。聽聞這人是直官出身,官資很是一般,也不知那群老傢伙相中了她哪一點,竟將掌財利的要職丟給她做。
許稷埋頭撿拾簿子,絲毫沒有理會他的打算。陳閔志飲了一口茶水,直接就吐了出來,且接連吐了好幾口唾沫:「這種茶也能喝嗎?」
遞茶的小吏頓時緊張萬分,不知是去將茶盞接回來還是趕緊去給他換一杯……他尚在猶豫之際,陳閔志卻直接摔了杯盞,甩手出了門。
公房內瞬時一片靜寂,連算盤聲都止住了。
一書令史霍地認出許稷來,忙起身喚道:「許侍郎!」
公房內其他人聞聲紛紛站起來,其餘公房內的人也湧出來,度支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瞬時將許稷圍在了中間,但許稷卻一動也沒動。
週身*,陳閔志怒摔掉的杯盞碎片劃破她的手背,唾沫則吐在了她手腕上,倘若陳閔志是故意,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看起來十分狼狽,尤其是在即將共事的僚佐面前。
與她一道撿拾簿子的小吏這時壓根不敢動,都怪他眼拙啊,就不該讓新來的侍郎撿簿子哪!
公房內氣氛格外滯悶,只聽得屋外嘩啦啦雨聲。
許稷抹去簿子上的水,一絲不苟整理妥當交給小吏,起身自袖袋內摸出帕子,在眾人圍看之下默不作聲將手擦乾淨,抬起頭來。
以前度支與比部常來往,某些度支官員對許稷非常熟悉。那時她就是比部最沉得住氣的官員,幾年未見,她竟不可思議地爬到了這個位置,且氣度也見長,實在無法小覷。
許稷沒有說太多,僅簡單講明了來意,就由吏卒領著往公房去。
其公房在最裡面,上一任戶部侍郎看起來似乎十分勤儉,公房內未有太多佈置,簡單整潔,很合許稷心意。
庶僕打了水來,恰這時,卻忽有吏卒進來報道:「許侍郎,御史台練侍御前來拜訪。」
許稷一愣,回之:「請。」
練繪入內時,許稷正在洗手洗臉。
「敢問練侍御為何事而來?」許稷偏頭看他一眼。
練繪收起尷尬,公事公辦道:「某為度支的某些帳而來。」
許稷聞言微頓,收回水盆裡的手,拿過手巾擦乾,問道:「度支怎麼了?」
「據某所知,度支高價收了二萬二千五百疋紫綾入國庫。」練繪說著關上了門,「而這些皆是從內侍手中購入。」
換言之,宦官將紫綾高價賣給度支,等於變相將國庫的錢挪進私囊。貨蠹國用,嚴格來說是重罪,但這樣的事肯定早有了,且一定不止這一件,練繪為何這時候提出來呢?
許稷手背上的口子很深,她抹掉血珠子,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盒子,很是自然地抹藥膏,並道:「練侍御很著急處理這件事嗎?」
「是。」
「此種事積弊已久,不是片刻之功就能解決的。現在動手會不會太急躁了些?」
「正因積弊太久,忍到現在忍無可忍才不得不解決。」他說著打開書匣,將其中一本簿子遞給許稷。
許稷接過來速翻了一遍,抿唇一言不發。
室內氣氛一陣凝滯,許稷認真道:「我才剛到任,這些事我需再想一想。」
她說著皺眉看了眼再度冒血的手背,撕了一塊干手巾咬住一端,迅速纏裹住,卻忽得練繪道:「你與王夫南越發像了。」
隨身攜帶膏藥,連自己裹傷口的姿態都一樣。
「是嗎。」她沒有意識到,低低說了一句就合上了簿子。
練繪繞回重點:「此事我需要你的配合,明日請一定給我答覆。」
許稷起身,做了個請回的動作。
待練繪走後,她重新坐回案後,偏頭即可看見窗外淅瀝不止的雨,還有打著傘從景風門街橫行過去的神策軍中尉陳閔志。
練繪這招是積極的對抗,儘管對閹黨這張網而言只是剪斷了一個其中小口子,但好過坐以待斃。
她神情寡淡地攤開纏著白布的手,不自禁想起一些舊事。
閹豎專權幾十年,橫行無忌。但總有一天,要看他滅頂。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努力上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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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