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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2章 【八二】限佛寺 文 / 趙熙之

    神策軍正月開拔時,西京大小官員仍沉浸在年節的氣氛裡醉生夢死。按西京人的一貫傳統,要到了元月十五日年味才有所消減,眼下才初五,春假還沒結束,正在興頭上。

    滿城的酒味硫磺味難散,東西二市到很晚才閉市,而務本坊裡卻一片清寂。

    原本熱鬧的國子監如今放了假,只剩幾個值宿的小吏庶僕;而道觀裡大多在忙著修煉成仙,則是一貫的冷清。

    這天許稷推開門,從寡冷的街上走出來,轉個彎出了坊門往安上門去。平日裡迎送搜查的皇城守衛,這陣子經常大半天見不到一個活人,此時正是交班的時辰,許稷遞了門籍,聽交班侍衛輕聲議論「今天是有甚麼事嗎,春假還沒結束呢吧」、「不知道也,方才連趙相公也進去了。」

    許稷低頭匆匆往裡走,石板路上一點溫度也沒有,一路行至政事堂,她稍微出了點汗,在門口脫掉鞋子,庶僕通報了一聲,給她開了門。

    堂內燒了太久的火盆,有些悶熱,一群老頭子還故作風雅地燃了熏香,難聞得簡直令人作嘔。許稷坐下來,抬手拭了下額角薄汗,攤開了面前的簿子。

    雖還在假中,老人家們卻實在閒不住,索性聚到公房裡下下棋罵罵人,順便論下公事。許稷特意抱著簿子來,因為太正經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戶部尚書輸了棋,打算虐虐蝦米以解心頭之恨,偏過頭對許稷說:「從嘉來與老夫殺一盤!」

    許稷覺得味道實在太噁心,不想待太久,於是坐過去麻利地將戶部尚書殺了個片甲不留,最後翻開簿子說:「戶部除陌錢太高了吧?還有竹木稅、漆稅……」

    「你想說甚麼?」戶部尚書慘敗過後顯然心情好差。

    「東南稅太重了。」許稷言簡意賅,合上了簿子:「明年再這樣征下去,一個個都要被逼成浙東。」

    手握鹽鐵度支後她氣勢漸漲,地位基本與戶部尚書持平,於是直言不諱毫無顧忌——東南是帝國財源沒錯,但照眼下這架勢剝下去,百姓遲早要反抗。浙東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證明,憑什麼裴松舉棋造反可以一呼百應,就是因為百姓過不下去了才決定拚命一搏。

    「東南稅收一年不如一年,不多添名目錢從哪來?」、「一年不如一年是因計帳報上來的戶口數一直銳減,相公清楚東南這些年增了多少逃戶嗎?罔顧這一點一味暴斂,無疑殺雞取卵,多收幾十萬緡毫無意義。」

    爭執引得其他人看過來,許稷揣了簿子起身說:「下官要去趟中書,先告辭了。」

    逃離了臭氣熏天的政事堂,許稷出門猛吸幾口乾淨空氣,這才心情舒暢了些。

    方才兩人的爭執,耳鳴昏花的老傢伙卻個個都聽得清清楚楚。許稷說的並沒甚麼不對,能徵稅的戶口和土地減少,是稅賦銳減的一個重要原因,倘若要恢復稅額,單純增加名目的確不行。譬如除陌錢,已經不堪再加,如此下去確要出事。

    「氣急敗壞的,脾氣越來越差了,真不知道過個節誰惹他了,兔崽子!」戶部尚書忿忿地說。

    「你和他置甚麼氣,好心點想想吧,換成你家夫人被丟到浙東去打仗,你能好脾氣?」左僕射說。

    戶部尚書環視一圈,見王相公不在,悄悄摸摸說:「前陣子太樂丞那賭局難道是真的?」

    「過年都去吃飯了,還有假?王相公也真是心寬唷!真不知他兩家的戶籍該怎麼弄,是蘊北轉到許家呢,還是許稷轉到王家去呢?」

    「不合戶婚條律吧?」

    「那可不一定,這兔崽子很會鑽空子,說不定真弄個名分出來,誒真是樂死人了,多有趣的兔崽子呢。」左僕射嘻嘻哈哈說著轉向趙相公,瞬時正色道:「許稷年前遞了個折子。」言罷將折子摸出來遞過去。

    趙相公抬頭,支使庶僕:「去把許稷喊回來,我還沒說話呢跑甚麼跑!」

    許稷去中書省的路上被庶僕抓回了政事堂。

    她重新坐下來,左僕射說:「你年前遞的折子我看了,有魄力,但是針對佛寺的這種事情……」

    「下官不怕因果報應。」她看起來很像個搶地搶人頭的土匪:「舉國萬所佛寺,動輒佔地百畝甚至千畝,侵佔良田致貧民無地可耕,毫無底線高利出借錢貨,貧民無力償還就淪為寺院奴隸……佛寺富得流油,國家卻不從佛寺取分文稅賦,佛寺之猖獗,實在可惡!倘若繼續膨脹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立場決定看法,與奉佛之人相反的是,她只看到貧者被佛寺欺凌到無立錐之地只好淪落為奴,只看到大量田畝因被佛寺兼併而逃避賦稅,只看到借此盈利斂財的僧人和背後的巨賈、甚至大量宦官、朝官。

    佛寺普度眾生的袈裟之下,幹了甚麼害民損國的勾當,大家心知肚明。但佛寺因牽扯到皇族、外廷某些官員、內廷宦官多人,便不太好下手。

    然而左僕射敢提、許稷敢說,政事堂諸人此時也就無法規避這一事實。

    「縮減佛寺規模、征沒土地、釋放奴隸。征沒土地一部分交奴隸耕種、餘地出售交戶部。倘如此,不僅增加了稅戶徭役人口,地稅自然也會隨之提高。」許稷接著說。

    「多出來的是兩稅,最後進了度支,全是你的好處,旁人無利可得誰願意給你冒大不韙拆佛寺?」戶部尚書嗤了一聲。

    「下官方才分明說土地給戶部司,相公為甚麼要忽略了這大好處,非揪著兩稅說呢?」她瞬時將戶部尚書一起拽進了戰壕。

    趙相公此時也將她的折子翻完了,卻合起來「啪」地丟回去:「寫的什麼鬼東西,過個年你腦子都不好用了,畫大餅小孩都會,仔細算好了再來。」

    許稷撐頭想了下,又抬頭說:「下官要御史台幫忙。」

    「你跟練中丞不是很熟嗎?私下去商量吧。」右僕射想著那些閨房傳聞不懷好意地笑著說,許稷沒好氣地撿過折子站起來:「下官覺得右僕射身為朝廷大員還是少和太樂丞混吧,他可是個只會釀酒說閒話設賭局的小濁官,名聲實在不敢恭維。」

    右僕射想打趣她反被咬一口,頓時不高興,待她轉身出去,抓了足襪就丟過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手裡抓到錢真面目就全露出來了!」

    趙相公卻說:「若沒有這土匪氣概,兔崽子當年在淄青估計就廢了。」他嫌惡地瞥了一眼右僕射:「腳怎麼這麼臭!你家夫人不給水你洗腳嗎?!」

    右僕射生氣地踮腳跳出去撿足襪,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縮減佛寺一事很快就傳得人盡皆知,她的訴求很明確,說到底無非是和諸多奢侈囂張的佛寺奪財收、兵源、土地、勞力。

    而反對聲也一大片,所陳理由多的是「藐視佛祖不會有好下場,不見北朝皇帝滅佛最後落個甚麼報應嗎?父子都不得好死!還有那北周皇帝,得病早亡,國祚也完蛋!這樣做無非就是要亡滅我大周!居心何在!」

    小皇帝聽得心驚膽戰,雖然他不信佛,但也瘆的慌。不過比起報應云云,他倒是更擔心許稷會被安上個甚麼有不臣之心的罪名……他可不想損失個好棋友好臣子嗚嗚。

    許稷這天從御史台出來,被拉進同一戰壕裡的練繪送她出門:「自上而下的事,往往會比想像中難,不過倘若尚書中書門下都沒問題,陛下又點頭,此事就名正言順。只是——萬一拆毀寺廟後,以後朝廷真出些不好的事,罪名或許就會安到你頭上,說都是你主張縮減佛寺的罪過。」

    「沒關係。」許稷想起她在高密時,鬧了滿天飛蝗,百姓卻說是她「春日滅煌」的過錯。

    縮減限制佛寺,也是同理。人們想要安罪名,無論如何都有理由,她不想因為這些縮手縮腳。

    「我沒關係,總之,倘若此事可行,要仰靠御史分道督查,還請你多費心。」許稷如是回。

    練繪點點頭,將她一路送到了尚書省,這才放心離開。

    許稷接連許多天都收到各番恐嚇,除卻部分「勸許某人回頭是岸」的,大多都很惡毒,說她在造業云云,倘若再不收手,她就等著不得好死吧。

    氣急敗壞地跳腳是因為利益被觸犯,許稷無懼。她將恐嚇一一收下,整理了一摞打算上堂念給內外廷相關人等聽聽,這些所謂的尊佛重佛之人,到底是慈悲為懷,還是滿心惡毒。

    一大早她先到政事堂,脫鞋子時又忍不住皺眉,反正最近她每天都覺得政事堂的味道格外噁心,噁心到恨不得將早飯都吐出來。

    她特意沒吃早飯,在堂中坐下,將仔細推算過的縮減佛寺折子遞上去,左僕射翻了翻卻扔了塊蒸餅給她:「瞧你那慘白的臉就沒吃飯,先吃個填填肚子。」

    許稷接過來深吸一口氣,咬了一口就忍不住皺眉,太噁心了。她閉了閉眼,左邊右僕射說:「別像懷了娃的娘子一樣嬌氣,有得吃不錯了,就會亂嫌棄。」

    許稷眸光瞬時斂了一下,起身說:「下官實在餓得不行,請容下官回公廚正正經經吃一頓再來。」

    說罷一臉噁心地飛快衝了出去。

    「他最近有毛病吧!」、「大約真被佛寺給咒了……」

    「比部出身就是不一樣啊,這折子寫得真是漂亮。」左僕射還沉浸其中,抬起頭來:「人呢?」

    「好像被你的蒸餅噁心得出去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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