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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八章 文 / 莊生公子

    翌日辰時不到,一行人早已整頓好車馬。牧容提早來到了官驛門口,望著遠處朦朧蟄伏的山脈略略壓低了眉宇。

    那片山套子是出京城朝南走的必經之路,山不高但是險,官道直穿山谷,沿山澗而立,途中有個灣口名叫柳葉灣。顧名思義,受山勢影響,那裡的官道如柳葉一般促狹,最寬處約莫也就二丈多。若是前有追兵,後有堵截,除了投河沒有任何退路。

    早在光宏帝執政之前,柳葉灣時常有盜賊流寇出沒,官府抓不住賊人偷偷躲進山套裡,一旦缺了銀子和女人,便會出來搶劫商旅路人,玷污良家婦女。

    這些年官府追的緊,這些不法之人也是鮮有了,但時常遊走的百姓商賈早已養成了習慣,日落之後寧肯夜宿荒郊野外也不會涉險穿過柳葉灣。

    錦衣衛出行必然不用害怕,但真要碰上亡命之徒,交上手也是個麻煩事。算算時辰,馬不停蹄的趕路,日落之前可以到達柳葉灣前頭的福雲官驛。

    牧容輕快的吁了口氣,晨風帶起白霧將他的面容氤氳其中。他斂了視線,這頭剛把冰涼的手掖進了琵琶袖,地上遽然浮出一個黑影來,與之而來的還有一陣和煦的溫暖,將寒風隔絕在了他的身體之外。

    「大人,披風昨晚忘記還你了。」

    婉脆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趁身邊沒人,衛夕站到他跟前手法利落的繫好披風繫帶,隨後退到了他身側。在這期間,她始終沒有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

    牧容面上閃過一瞬驚愕,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般晃了晃,漣漪過後重歸沉寂。他意態淡雅地睇睨衛夕,眸子反射著晨陽的華光,明澈的如同一汪清泉水,深不見底。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給他罩上披風,以往都是個不情願的模樣,委實讓他受寵若驚。

    牧容不言不語,沉默裹挾在風中撩得衣袍颯颯抖動,本就是個化雪天,太陽越高,空氣裡的熱度愈發流失。

    灼灼的目光彷彿要將她看出兩個窟窿眼兒,衛夕下意識的拽了拽自個兒的披風,面上努力鎮定著,目不轉睛的凝著遠處的山套。

    明明是彈指的功夫,她卻覺得度日如年。牧容神情親厚的攬過她的肩膀,一個輕吻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多謝。」

    這個曖昧的舉動讓衛夕不由瞪大了眼,一把推開了他,登登登後退了幾步,「……這是在外面,大人你矜持點行嗎?」

    「好,矜持些。」牧容暖聲應了,衝她挑了下眉梢,唇角銜著和煦的笑,「上了馬車我再好好謝你。」

    衛夕:「……」

    謝她?應該是沒安好心吧!

    對方笑的人畜無害,放在她眼裡卻充斥著狡黠。凝了牧容久久,她吁出口氣,抖了抖曳撒沒再吭聲。

    事到如今她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不就是好好謝她嗎?

    大不了就是個古代版「車震」!

    在兩人打趣這會,君澄帶了一溜人從驛站裡走出來。俯首作了個揖,朗朗道:「大人,遂鄴百戶所已經派人送了信兒,崔百戶的人快馬加鞭,今晚便能在福雲官驛與咱們匯合。」

    牧容頷首嗯了聲,揚眉看了看天色,「時辰不早了,趕路吧。」

    *

    出了天順客棧,路人便少了許多。

    車輪滾滾行進在官道之上,發出輕微的顛簸,衛夕搓了搓手,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挑了篷簾往外望了。

    外頭還是那個景兒,四周荒無人煙,枯草叢生,上面掛著尚未化掉的雪晶子,偶爾也會見到幾處驛亭和破敗的老廟。

    牧容正襟危坐,修長的手指撩著青花茶蓋兒,慢慢悠悠的撥弄著茶湯。他早就感受到了對方的坐立難安,此時蹙起了眉,斜眼睨著她,「怎麼了?這麼心浮氣躁的,方才被馬蜂蟄了?」

    大冬天的,哪來的馬蜂?被你蟄了還差不多!

    衛夕在心頭剜他一眼,放下篷簾坐好,囁囁道:「昨晚沒休息好,身體不太舒服。」

    牧容聞聲狐疑地放下茶盞,昨晚他等她睡沉了才偷偷離開,怎就沒休息好呢?心口略一焦躁,他復又攢起眉心,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沉聲道:「莫不是踢了被子,受風寒了?」

    「……沒有,有些困而已。」

    她的額頭並不熱,方才被冷風吹了會,還有些涼涔涔的,可附在上面的那隻手卻要將她燒出火來。

    衛夕像觸電了似得往後側了側身,登時隔絕了他的觸摸。烏黑的眼珠在眶子裡轉著,眼神飄來飄去,就是不肯落在他的身上。

    昨夜能睡好就怪了,她睜眼到三更,腦仁裡單曲回放著他那句話——

    「我要說我心儀的就是你,會不會讓你嚇破膽?」

    恭喜他做到了。

    不僅如此,膽戰心驚過後是難堪無力,外加不合時宜的羞赧。

    牧容那話輕似夢囈,說的也是模稜兩可,似承認了,又似揶揄。她躲在被窩裡反覆琢磨,最後還是難辨是非。

    亦或者說,潛意識在讓她逃避著真相。如果他的是真的,那她還能像現在這樣,打著保命的旗幟大喇喇地在他身邊侍奉嗎?

    人和人的相處是門學問,愛情可以潔白無瑕,建立在利益之上的關係也可以潔白無瑕;當愛情和利益相互交織、劃不清界限時,這種相處登時變成了污穢,到頭來誰也摸不清自己的真心了。

    她渾噩的醒過來後,決定對這件事守口如瓶,既然是在她睡熟之後才說的,那牧容一定不想讓她知道。這麼一來,那話是真是假倒也無所謂了。她害怕假戲真做,在男人深刻主宰的古代,到頭來只能坑了她自己。

    然而她想的輕快,當牧容碰觸她時,她還是禁不住心猿意馬起來。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伴隨著心房的輕微抽搐,漸漸和某種特殊情愫交疊起來……

    「衛夕,你現在還累嗎?」醇厚的嗓音揪回了她的神思,牧容撩了撩袖闌,朝她伸出手,「時辰還早,我抱你睡會。」

    好看的薄唇揚起一個微弱的弧度,看在她眼中格外風雅。這個表情她曾經異常痛恨,半真半假的笑面夜叉,可如今卻覺得賞心悅目——

    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

    橫豎看起來都是愈發的英俊了。

    幽黑的小鹿眼稍稍失焦,衛夕的心房通通通狠勁鼓了幾下,血液熱烈的沸騰起來,簌簌向上逆流起來。

    未等牧容再發話,她主動上前抱住了他,將頭枕在他的肩頭。呵氣如蘭,全都噴灑在他過釉般瓷白的側頸上。

    「……這會子這麼乖,我還真有些不習慣。」短暫的愕愣後,牧容笑吟吟地揶揄道。他滿足地撫了撫她的後腦勺,身子往左側一倚,順道用胳膊環住了她瘦削的肩頭。

    衛夕暗自撇撇嘴,一句話沒有多說。這個急不可耐的擁抱並非她本意,若非如此,她面上的窘迫和滾燙便能全數撞入對方的眼眶。這裡又沒個地縫,她該往哪鑽?

    牧容並不知曉她的小九九,頗為寵溺的撫著她的後背,自己也閉目養神起來。

    這個姿勢頗為舒服,衛夕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心跳逐漸和他有力的律動合成一拍,躁動的血氣漸漸沉靜下來。

    心境登時開闊不少,她深吸一口氣,拿臉頰蹭了蹭他的胸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闔上了眼。走一步算一步吧,想多了也是白死腦細胞。

    *

    午頭,眾人停在了一家飯莊前。再往前就進入山套子了,這裡是唯一能用膳的地方。

    衛夕睡得頭昏腦漲,下車後揉了揉太陽穴,這才放眼瞧了瞧。

    白色圍牆有些發污,進門的簷頭下掛著一木製牌匾,上書「厚義」兩個燙金大字,歷經風吹日曬,表面已經龜裂了。

    跨步進了飯莊,她驚訝地環顧一圈,別看外頭毫不起眼,裡面可是別有洞天。大缸老酒擺滿一排,桌椅板凳也都是嶄新的,檔次跟京城的一些飯莊差不到哪裡去。

    「哎呦,官爺來了!」年輕的掌櫃滿面笑容的迎了上來。

    小二也很有眼色,輕車熟路的招呼著隨行的錦衣衛在一樓就座,清一色的錦繡袍登時把飯莊裡塞得滿滿的。

    掌櫃笑眼盈盈的瞥了瞥牧容,朝樓上比了比,「官爺,雅間請。」

    牧容頷首,又朝衛夕示意一番,這才踅身往樓上走。在衛夕登上樓梯後,君澄,花六以及流秦弟兄倆緊跟其後。

    二樓的雅間不多,眾人進了最裡頭那間。兩張不大的圓桌上已經佈滿了琳琅滿目的飯菜,似乎早早就知道他們會來。

    牧容閒庭信步的走到圓桌前,撩起曳撒坐定。

    掌櫃跨步出屋,神秘兮兮的四下張望,這才闔上門踅身走回牧容身邊,恭敬的叩首施禮:「參見指揮使大人!」

    他的動作標準又利落,面上又毫無懼色,一看就應該是個慣以施禮的老手。

    衛夕愕了愕,旋即福至心靈。錦衣衛的爪牙無處不在,上至中央衙門,下到地方百戶所,再往下便是在各行各業喬裝打扮的探子們。眼前這個年輕的掌櫃,十有**也是她的錦衣衛同事。

    牧容很快印證了她的想法,他端起桌上的茶盞,呷了口熱茶潤喉,眉眼謙和道:「起來吧,這些時日柳葉灣可還穩當?」

    掌櫃站起來,凝重道:「回大人,自從上次搜山血洗之後柳葉灣一直很太平,過往商旅也沒有再發生意外。但是二十九的夜裡忽然竄進去一隊人馬,約莫有十來個人,屬下得知消息後派人即刻跟了上去,不過是前後腳的功夫卻沒追上那幫人,只有馬匹散落在柳葉灣裡。」

    話音一落,君澄幾人面面相覷。

    牧容呷茶的動作頓了頓,沉聲道:「那夥人棄馬逃竄了?」

    「應該是如此。」掌櫃覷了覷他的面色,「屬下派人進山搜了,可是沒搜到,過年時又下了大雪,一些痕跡已經難以尋覓了。」

    「可是看清那夥人為何方神聖?」君澄聞聲橫插一嘴。

    掌櫃搖搖頭,「沒有,回稟的探子說對方身穿清一色的鴉青常服,不帶行囊和刀劍。」

    君澄頷首,遂而探詢的看向牧容,「大人,這幫人來路不明,興許會節外生枝,要不要換條道走?」

    「不必。」牧容神情寡淡的回絕了,「聖上有旨,十五日內必須將那一萬兩白銀押送回京,換道走又得多耽擱時日。」他仰首看了看君澄,「想來也是群流竄的草寇,沒準已經逃往山套深處了。他們只有十來個人,碰上咱們只有死路一條,慌什麼?」

    見他說的有理,君澄輕快的道了個是。這次派出來的都是錦衣衛的得力干將,別說對付十來個草寇,就是再來上二百號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頓飯口味很棒,衛夕美滋滋的填飽了肚子,手裡還拎著掌櫃贈送的糕點,心滿意足的上了路。

    申時三刻,風塵僕僕的一溜人馬在風坪口停下整頓,稍稍喘了口氣,往前幾十里裡就是柳葉灣了。

    風坪口三面環山,是這片崎嶇的山谷裡難得的空地,深冬時節,景色依舊秀美宜人。白雪高掛蒼勁的老松,滾滾山澗約莫五丈寬,彙集在此成了一個波光粼粼的湖泊,放眼眺望讓人心曠神怡。

    沒有工業污染的冬季甚是清湛,衛夕使勁吸了口涼森森的空氣,蹲下來撩起袖闌,將手伸進了那清可見底湖泊裡。

    寒冷的濕意登時裹挾住她,順著毛孔滲進肌膚。她冷的打了個寒戰,手卻依舊在撩著湖水,震盪的漣漪泛起一陣瀲灩,美的刺人眼眸。

    若是隱居在此,鐵定長壽啊!

    這個想法一出,有人狠狠箍住了她的胳膊。衛夕怔忪須臾,還沒反過乏來,人已經被對方揪了起來。

    對上她那雙狐疑的眸子後,牧容冷眉一掃,「這麼冷的天玩什麼水?你有傷在身,應該懼寒才是。」

    他面色不愉,衛夕支支吾吾的嗯了聲,不知不覺中把視線調到了腳尖。

    見她無動於衷,牧容不禁催促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拿出帕子把手擦乾?」

    「……我身上沒帕子。」她囁囁回了句,那種隸屬於大家閨秀的玩意兒她才不會想著帶在身邊,男裝加身,久而久之她的心態也漸漸變的爺們了。

    思及此,她斂眉低首,神情有些懊喪。

    牧容瞇眼睇望她,沒奈何的歎了口氣是,遂而拉過衛夕的手,撩起披風三下兩下就將她的手擦了個乾淨。

    他並沒有急於鬆開她,兩隻手將她的拳頭包起來,輕輕搓了搓,冷戾的橫她一眼道:「手這麼冰,我倒要看你什麼時候才能暖回來。」

    掌心的溫融逐漸傳遞給她,衛夕凝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略略失神。明明是寡淡的指責,聽進她的耳畔卻意外的發酵變質,讓心窩子裡變得暖暖的。

    她沒掙扎,任憑他反覆揉搓著她的手。重新變回溫熱後,牧容這才鬆開了她,換了副語重心長口氣:「身子骨是自個兒的,你若不稀罕,旁人再稀罕也是無用功。」

    「……是。」衛夕低聲嗡噥,腦海被血氣灌得滿滿的,也來不及尋思他話中的道道兒。

    牧容凝著她,生覺今日的她很奇怪,往常總喜歡跟他挑個嘴,如今怎就變得緘默聽話了?

    女兒家的心思不好猜,他又不方便多問,濃淡相宜的眉心攢了攢,復又鬆開。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變得眉舒目展,凝著波光瀲灩的湖泊溫和道:「這裡景色甚美,本官趕路趕的也有些乏了,咱們四下遛一遛吧。」

    稍遠處,君澄掖手倚在馬車上,抬眸看了看天色,又將眼光落在那對男女身上。兩人談話不短了,若是再晚點,恐怕要傍黑才能趕到柳葉灣了。不知為什麼,方才在厚義飯莊聽到的事讓他心神不寧,生怕會出什麼ど蛾子。

    這頭剛要上前招呼一下指揮使,誰知稍遠處的那對男女竟然牽住了手,比肩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清冽的朔風撩起披風露出牙色曳撒,傾灑的斜陽為一對璧人鍍上金輝,趁著碧天灩湖,美的堪能入畫。

    君澄失神地凝了許久,唇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他摸摸後腦勺,背對著他們倚回馬車上。

    罷了,就再等會吧。

    真若有人使詐,他拼了性命也會保這兩人無憂。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兩人回來時很是歡愉,衛夕手裡還捏著幾簇淡黃色的迎春花,嘰嘰喳喳的走在牧容身邊。

    送二人上車後,君澄翻身上馬,守在馬車邊厲聲道:「天色已晚,進入柳葉灣後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若有閃失,就地正法!」

    「是——!」

    朗朗的聲線迴盪在山間,震耳欲聾。得得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徒留四起的煙塵在餘暉中裊裊打旋兒。

    作者有話要說:我活著回來了。

    感謝土豪打賞,麼麼噠,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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