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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八章 文 / 莊生公子

    過了年,天氣依舊沒有寒冬回暖的跡象。

    衛夕蹲在徐府後院的鯉魚池邊,伸出手指頭,一下下戳著上面的薄冰。小風颼颼地刮過她身邊,撩起衣袍颯颯作響。她抽了抽鼻子,將冰涼的手掖進了琵琶袖,只感覺從外到內都是冷的。

    天上皓月當空,星斗寂寥。她仰頭望著,連連歎息。連續在牧容床榻前奮戰了幾天,委實應該好生休息一下,然而這個光景她卻毫無睡意可言。

    胸口堵的厲害,連喘息都十分困難,像是期待了許久的東西沒有如約而至,那份失意和悵然的情緒讓她難以排解,委屈的不知所措。

    如她所願,牧容醒過來了,那她還平白無故的矯情什麼?

    她在心頭痛罵自己,又吹了許久的冷風,頭腦逐漸變得冷靜,然而凍得發僵的臉面卻愈發凝重。

    世界是對立的,有期待才會有失望,期待越高,失望就越大。

    那究竟是什麼造就了現今的她?

    衛夕蹙眉想了許久,坦然又不情願地撥開了心頭的迷霧——

    或許牧容承認他吃醋了,她就不會這般沮喪生氣。那麼說,難不成她對那掃把星日久生情了?

    「……」

    媽蛋,搞雞毛啊!

    劇本壓根就不是這麼安排的!

    她觸電似得回過神來,頭搖的像個撥浪鼓,像把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拋出腦海。

    但有些事就是這麼怪,比如愛情。

    先前對二哥的意淫念頭被她塵封在心海,如今被這想法一搞,上面烙的一層灰塵就這麼被清明之風吹開了,那個人的身影正逐漸地和「二哥」融為一體……

    這一刻,衛夕好似長了一雙透視眼,低頭凝著心口窩子,似乎能看到裡頭的變幻莫測。

    這還……真他媽瘋狂!

    她心塞的咬緊牙,抬手捏住胸脯,五指似乎都要嵌進肉裡。幽黑的眼仁混沌一霎,繼而渲染上了月色的清冷光華。

    衛夕嘗過愛情的滋味,當最初的動人心魄拭去後,可以接受平淡轉換的都修成正果了;不能接受的,就在一次次爭吵和磨合中灰飛煙滅。

    她的男朋友,都是這麼黃的。

    可那是現代,怎麼說也是1v1的情感,即便離開了也會覺得雙方已經盡力了。可是目前她身在一個叫做大華的古代,最為奢侈的東西不是功名利祿,而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信念。

    衛夕深知自己的脾性,感情這方面稍稍有些潔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未來的丈夫是誰她不知道,但一想到他跟別的女人親厚,她的心就會疼的發抽。

    不能接受的,即便是委屈她自己改變,最終也會集體爆發,撞得雙方頭破血流。當牧容的外姬只是為了苟活,她不能再這條脫軌的路上狂奔太遠……

    反覆鼓勵著自己,衛夕終於下定了決心,長長吁了口氣,仰眸望天,將唇角的弧度努力擴大到極點。

    她不認為自己是個有能力的女人,可以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阿諛奉承對她來說,也有一個不可碰觸的底線。一旦愛了,她說出的話只會是真心實意。

    若是成了,那倒是無妨;若是兩人沒有在一起,對她衛夕來說,絕對做不成朋友。

    然而牧容是她的樹,是她的灣。她身為孱弱的籐蔓,風中搖曳的小船,絕對沒有道理去摧毀保護她的堅硬壁壘。

    對她來說,只有共生關係才是永久互利的。

    思及此,她眉宇堅定的捏緊拳頭,小聲嗡噥道:「好,就這麼辦。」

    「嗯?你說什麼?」

    幾乎是前腳搭後腳的功夫,身後便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衛夕太過專注,此時被嚇得一顫,驀然踅身。看清那道欣長的身影時,眸中的警惕才全數褪去,如負釋重的歎了氣,嗔他一眼道:「小橙子,你真是嚇死人不償命,走路不能帶點動靜嗎?」

    會輕功就這點兒不好,走路不揚微塵,不帶動靜,像個遊魂似得神出鬼沒。

    「對不住,嚇到你了。」君澄略帶歉意的笑笑,走上前將皂色披風罩在她身上,手指一勾,利落的將描金繫帶綁好,這才問道:「你方才自個兒嘀咕什麼呢?」

    「……沒什麼。」她尷尬的撓撓頭,搪塞道:「我正打算給大人熬藥去呢。」

    因為撒謊的關係,她的眼神一直在地上飄來飄去,額前變長的頭簾遮住了她眸中的張惶,唯有一張豐澤的小嘴微微抿起,徒然生出一絲嬌憨美態來。

    這小家碧玉的神色看在君澄眼中,多了點羞赧的意味。心頭茫茫微酸,他挑了下眉毛,按捺住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

    他喜歡看她笑,而大人醒過來她自然會開心,對他這個局外人來說,於公於私,都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不必去熬藥了,大人方才吩咐了,外頭夜深露重的,讓你好生休息,當心招了風寒。」

    他瞇眼淺笑,面容氤氳在柔和的月色裡,卻像極了陽光般和煦的大男孩。

    有那麼一瞬,衛夕看的有些發癡。牧容的笑容沒有這麼純澈,內裡總包含著不少乾坤似得。說白了,笑是他的習慣,讓她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池塘裡的小魚從破冰的地方調皮躍起,噗通一聲又栽回水裡。

    衛夕遽然清醒過來,回想了一遍君澄說的話。

    這掃把星叮囑她不要感冒,還算他有點良心。心裡暗忖著,她撇撇嘴,這才搓搓發冷的鼻尖,不以為意道:「大人還真知道心疼咱們這些做屬下的,真不容易。」

    指揮使的所作所為君澄全眼中,她的優等待遇已經是普通錦衣衛不可企及的了。

    「指揮使怎會不心疼呢。」他輕描淡寫的把這個話題掀過去,「方纔他交待了,這幾日你不必過去伺候了,熬藥的事交給我吧。」

    「……what?」話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在對方蹙眉表示困惑時,她坦然的單刀直入:「為什麼不讓我去照顧他了?」

    「大人沒說。」君澄搖搖頭,復而笑道:「許是想讓你多休息吧,畢竟這幾日你也太過勞累了。」

    衛夕聞言,並未沒說話,只是出神的凝視著他。那兩道視線太過灼熱,燙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屬於夜色的靜謐再度席捲而來,衛夕被淹沒在裡頭,鼻尖的氧氣漸漸被抽離。明明方纔已經勸說自己想開了,這會子的心境還是說不出的促狹。想怒吼,想咆哮,想找他……厲聲質問。

    無意間,她那張精緻的面皮流露出淒切的情緒。

    君澄見她神色不對,劍眉一擰,關切道:「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沒沒,我很好。」衛夕登時回過神來,眉舒目展地笑起來,「我知道了,煩請你替我謝過大人。時辰不早了,我先去歇息了,大人就交給你了。」

    君澄明知她有心事隱瞞,卻也只能頷首道了個「好」。

    衛夕擺出一副公式化的笑臉,踅身後面上笑意盡散,水汪汪的眼瞳中黑暗欲濃。

    或許真的如同君澄所言,牧容是為了讓她多休息。可她就是莫名煩躁,像更年期的婦女一樣,聽啥都不對心。

    不讓她去照顧正好,衛夕忿忿不平的嘬著牙花子,誰他媽稀罕!連個謝謝都不會說,果真是個卸磨殺驢臭的昏官!

    就這樣,她在心裡痛罵著牧容冷血冷心臭不要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了徐員外為她安排的廂房裡。

    雖然她一直泡在牧容的房裡,可徐員外也不敢怠慢,不管房裡有沒有人,炭火都燒的很旺。

    溫暖將她包裹起來,衛夕褪掉錦袍,連洗漱都忘了,帶著氣鑽進了被窩。半個頭被她悶在裡頭,唯有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著外頭。

    雅致的房間,輕柔的燭光,舒服的床褥,怎麼看都是暖心的。

    眼皮漸而變得酸澀,她闔上眼,嬰兒似得蜷縮起身體來,重重吁出一口濁氣。

    這些時日她都是趴在牧容床邊和衣小憩,如今總算有了柔軟腹香的錦被,她卻感覺格外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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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昏睡了太久,直到三更天,牧容還沒有絲毫睡意。身上的皮肉傷在隱隱作痛,他睜眼凝著月紗床幔,想念的滋味逐漸吞噬著他心頭的火氣。

    頭腦清醒過來後,他懊喪地歎氣。方才不該跟衛夕那麼慪氣,瞧她眼瞼下的黑暈,應該是好些時日沒有睡好。

    不由開始心疼起她來,猜思好一會子,牧容扶著雕鏤床圍慢慢下了地。穿好皂靴,他拿起披風罩在身上,復又看了一眼軟榻上和衣熟睡的君澄,這才躡手躡腳的出了屋門。

    這會子他悶過歪兒來了——

    吃醋就吃醋,堂堂七尺男兒,承認又何妨?

    按照君澄方纔的說法,他停在了左手邊第四間廂房門前。凝著裡頭的盈盈燭火,他的心窩開始瘋狂擂動起來,血液簌簌上頂,讓他的頭又開始悶疼。

    牧容吸了口涼風,篤定地叩下了手指。然而剛剛觸及到,那木門便推開了一條小縫。

    原是沒有鎖,他略微蹙眉,心道衛夕太過大意了,嚥了咽喉,這才悄無聲息的踏進了她的廂房。

    畢竟不是顯貴之家,廂房都不算太大。他的視線在屋裡尋睃一圈,很容易就在東側找到了拔步床。

    凝神望了會,他抬手掩住唇,無聲的揚起唇角。腳步輕抬,皂靴踏在地上沒有絲毫響動,走到床邊,眸光綣繾的睇著她。

    衛夕翻身朝裡,大半邊身子漏在外頭,像只樹袋熊似得抱著錦被。單看呼吸來說,似乎睡熟了。

    這樣的睡姿牧容並不陌生,往日在指揮使府,每每當他醒過來,腰間總要扛著她的一隻腿。

    他沒奈何的歎了口氣,微微勾起的唇畔卻掛著會心的笑意。突然間不忍心吵醒酣睡的她,牧容怕她著涼,探身上前拽了拽被角。

    察覺到了異動,衛夕吱哼一聲,揮手在空中閃了閃。

    牧容心頭一凜,連忙直起身子,不敢再輕舉妄動。等了一會,或許是她最近太累,並沒有被他驚醒。他這才長吁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將錦被抽出來,將她的身子蓋好。

    「夕兒,這些時日辛苦你了。」他淺淺低吟,將她面上灑落的烏髮撥開,「還好……我沒死。」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這麼怕死,回想起那天的境遇來,他現在都覺得後怕。

    青絲散落在枕邊,有些發癢,衛夕抬手撓了撓耳朵。

    牧容一驚,又被嚇得一陣心慌意亂。見她咂咂嘴又睡下了,這才如負釋重的吁了口氣,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他挑挑眉梢,沒奈何的坐在床邊。柔艷的燭光下,她的唇瓣因為呼吸而微微翕動,豐澤的粉色帶著些許誘人的氣息。

    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他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只想噙一噙那抹引誘他的粉澤。

    然而近在咫尺時,他卻停住了動作。斜斜一縷視線落在她白皙的腕子上,那串紅珊瑚的手鏈格外惹眼,這便是君澄為她求來的平安鎖吧?

    牧容蹙了下眉頭,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衛夕的左手帶著他送的玉鐲,而右手卻留給了君澄。

    在他身邊卻還帶著別人給予的信物,豈不是腳踏兩隻船?

    這像什麼樣子!

    剛剛平息的胸口又開始洶湧澎湃,牧容噌一下直起身來,忿忿剜了一眼酣然入夢的可人兒,鼻間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廂房。

    莫不是他平日裡太過嬌慣,才讓她得了一身的臭毛病?

    這頭剛一跨進自個兒的屋門,就見君澄從軟榻上坐起來,納罕道:「大人,你去哪了?」

    牧容一肚子的火氣,面上卻毫無異色,淡淡瞥了一眼君澄,坐在圓桌旁倒了一杯茶湯,悶聲不吭地呷了幾口。

    他分明提醒過君澄,自己已經和衛夕有了夫妻之實,而君澄卻渾然不顧,當真讓他有些氣滯。

    跟隨他這麼多年,君澄兀自都是個可靠保把的人,如今卻怎麼開始犯糊塗了呢?

    思及此,他的手指不由地捏緊了茶盞。

    見他沉默不語,君澄走到他身前,面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大人,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可是要叫陳忠過來?」

    「不必了,本官只是睡不著而已。毒已經不成大礙,只剩下區區皮肉傷,不至於興師動眾。」他氣定神閒放下茶盞,一雙丹鳳眼直直凝著身板筆直的君澄,眼神細細揣摩,倒有些耐人尋味,「君澄,你……」

    他想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卻覺得沒有切實證據。話就這樣堵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憋得他心頭發慌。

    手背手心都是肉,挖去任何一面,他都會鮮血淋漓。

    他薄唇輕抿,狀似欲言又止,清雋的臉孔掛著鮮有的愁態。君澄凝著他,心頭納罕不已,「大人,可是有話要交待屬下?」

    天人交戰愈發火熱,牧容垂眸盯著茶盞,修長的指尖摩挲在過釉的沿口上。

    沉思了好一會子,他揚唇淺笑,意態閒散的說道:「沒什麼,方才本官去看衛夕了,那個手串是哪來的?」

    「那個……」君澄被他問的有些發懵,直言道:「是屬下在安山寺求來的,保平安用的。」

    牧容是個眼尖的,登時就看出了他隱藏起來的心虛,也不道破,面上笑容欲濃,「原是保平安的,樣子很好看。」

    他笑的隨和,如同春風過境,不知不覺間就能讓人卸下所有的防備。

    君澄也隨著他彎起笑眼,遽然想到了什麼,從衣襟裡拿出一串東西,「這個是給大人的。」

    牧容狐疑地看過去,只見他手中是一條和衛夕一模一樣的手串,只不過那平安鎖磕碰了一個小角。

    「方纔掉地上了,有些破損了,還望大人不要嫌棄。百姓們都是這遂鄴安山寺挺靈驗,只要大人和衛夕永享平安,屬下也就心無他念了。」君澄頓了頓,在對方意味深長的看向他時,擺正神色道:「一些事……大人只管放心便是,屬下絕對不會僭越的。」

    即便是指揮使念及多年情誼並不道明,他也心頭有數,這便是多年以來形成的默契,只是一個眼神便能知曉對方的想法。

    在他看來,情愛分為多種。他的肩頭還背負著更多的責任,論程度來講,他的確不及牧容愛的炙熱。更重要的是,牧容身為皇親國戚又身居要位,唯有這樣翻手雲覆手雨的男人才能在錦衣衛裡保全衛夕。

    有知遇之恩的堂上官,以及他的心儀之人,他誰都不想失去。若想魚和熊掌兼得,他唯有退到一個隱匿的黑暗地帶——

    化身為盾,沉默守護。

    這便是他的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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