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香盈路(三) 文 / 越羅
突見二樓大廳入口處湧入兩隊皆著竹青色錦服的少年,先前引路少年赫然也在其中。這些少年訓練有素,迅速分工,一隊站到一等席兩側,垂手而侍;另一隊則直接來到第一排第一席屏風內,彎身與屏風中人交談起來。交談了一會,又有兩名少年走出屏風,登上舞台,在距夏沿香的琴桌約兩米處,擺上了一張花梨木靠背椅。
廳中賓客愈發好奇,四周充滿詢問聲:
「今日誰坐一排一席?」
「璧月樓竟容許他直接登台!」
群情激昂間,突見第一席周圍屏風被稍稍移開,眾人瞬間安靜下來,所有視線一齊彙集。只見八位玄色勁裝的高大保鏢擁著一個滿身綺羅、又矮又胖的少年登上舞台。矮胖少年施施然在那花梨木靠背椅上坐下,八位保鏢一字排開,站在椅子後頭,威風凜凜。
先前的引路少年懷抱一架近四尺長的紫竹笙,急步登上舞台,恭恭敬敬把笙交到矮胖少年手中。引路少年交遞了笙,轉身來到夏沿香面前,低頭向夏沿香說了幾句話,又伸手替她將桌上瑤琴擺了擺正。段崎非一桌正處在大廳側邊,於是他們幾人都看到引路少年借擺瑤琴之機,手掌一展,似乎將一張小紙條向夏沿香亮了亮,隨即將它壓在琴下。
穆青露扯扯段崎非衣袖,好奇地問:「小紙條上面寫了甚麼呢?」
段崎非想了想,道:「恐怕是對夏姑娘的提醒。」
穆青露眨巴眨巴眼睛,問:「提醒?」
金桂子接口道:「可能寫了這位即將演奏的一等客人的身份。」
晏采在旁補充:「又或是告誡夏姑娘必須小心對待這位尊貴客人。」
穆青露恍然大悟:「此人來頭一定大得很。」
穆靜微將手中茶杯一擱,悠悠地道:「夏姑娘這次恐怕非唱不可了。」
段崎非將眼光轉回舞台,見那夏沿香一瞥小紙條,面上並無甚麼表情,轉首向矮胖少年道:「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那矮胖少年不料她有此問,愣了愣,反問:「你還不知道麼?」
夏沿香淺淺一笑,道:「聽公子演奏的不止我一人,還有滿堂佳賓,公子倘若願意自我介紹一下,想必大夥兒聽得也更為用心。」
台下不少賓客嘖嘖讚道:「夏姑娘當真深諳我等的好奇心。」
那矮胖少年聽她如此說,「哦」了一聲,說:「我姓皇甫,隨家父剛到洛陽不久。」
他說來平淡,底下卻有不少明白人,那周安時眉頭一皺,向莫占秋道:「新任洛陽知府彷彿便姓皇甫,看來此人很可能便是知府公子了。」
莫占秋冷哼一聲:「左不過就是個正四品官銜。咱們武林中人只遵江湖規矩,何須關心這些。」
周安時笑道:「強龍難壓地頭蛇,在洛陽城地面上,知府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盧蓬心在旁道:「就算武林中人,見了官府也是能不招惹便不招惹的。倘若他真是洛陽知府的公子,便難怪璧月樓有此陣仗。」
周安時道:「今日勢必能聽到夏姑娘多唱幾遍曲兒了,哈哈,哈哈。」
聽得夏沿香又開口說話,他們一齊住了嘴。夏沿香向那矮胖少年道:「原來是皇甫公子,不知公子要為我們吹奏甚麼曲子呢?」
皇甫公子道:「我從不奏別人的曲子。」
夏沿香目光閃動,道:「那麼公子喜歡自己創作了?」
皇甫公子揮揮手道:「也不。我從不事先準備,向來只即興演奏。」
夏沿香微微笑道:「能即興演奏,想必公子在音律上造詣極深。」
皇甫公子嘴角一翹,甚是得意,不過他馬上又繃緊面孔,威嚴地道:「我從不學音律,甚麼樂器都是拿起來直接就奏,不過次次都能被各類聽者誇讚。」
台下一片驚歎聲。段崎非懷疑地問:「師父,不學音律也能奏樂麼?那我豈不是也可以?」
穆靜微哂道:「怎麼可能?不懂音律的人,最多也只能拿筷子敲敲碗邊,談何奏樂!」
段崎非道:「那他……」突又聽夏沿香問:「公子既然選擇了笙,自然是以往多次演奏過,頗為得心應手了?」
皇甫公子半瞇雙目,誦道:「曹孟德有詩云『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想來笙作為樂器,是一流的。」
夏沿香微微一怔,馬上道:「既然如此,就恭請公子一展神技。」
皇甫公子道:「沒問題。」將手架在膝蓋上,端起笙,比了比,皺了眉向身後道:「上來兩個,幫我扶著些。」
八個保鏢應了一聲,便有二人上前,單膝跪倒,一左一右替他扶住笙。皇甫公子甚為滿意,忽地向夏尚香一笑,道:「夏姑娘,你無須拘泥甚麼音律,即興伴奏就好。」
夏沿香盈盈一笑,也不說話,只作了個「請」的手勢。皇甫公子亦不多言,探過頭去,張口含住那笙,兩頰原本墜沉沉的腮幫子一鼓,瞬間便成金魚吐泡之勢。
他用力吹了幾下,那笙卻絲毫不發聲音。他擺正了姿勢,又狠命吹起來,那笙噓噓作響,依舊進氣多出聲少。
段崎非見他如此,突然想起小時候曾淘氣,偷了師父的長笛,悄悄地吹。記得當時自己也是鼓足了氣,卻吹不出聲音。後來被師父罵了一頓,說是口型不對,就算把面皮吹破也不會有聲音。一
念及此,不禁心中納悶,暗道莫非這皇甫少爺以往真不曾吹過笙?
台下人群略略有些騷動,那一左一右扶著笙的保鏢似也有些沉不住氣,其中一人悄悄在皇甫公子耳邊說了幾句話,皇甫公子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口唇一扁,面上肌肉抽搐,狠勁兒一吹,那笙「吁」的一記,響音震天,連夏沿香的衣袂隨之都掀了掀。
台上台下其他人全嚇了一跳,皇甫公子見終於吹響了笙,自信心爆增。只見他扁著嘴唇,連連用勁,將那笙一記又一記催出各種「吁」、「嘰」、「灰」、「瞿」的聲響來,忽爾高亢淒厲,忽爾嘔啞嘲哳。
段崎非大吃一驚,突然想起一句詩「杜宇聲聲不忍聞」。轉頭四顧,見穆青露盯著皇甫公子,正自瞠目結舌,隔壁桌的周安時和盧蓬心一臉茫然,莫占秋倒是連連冷笑。再看大廳其他人,盡皆目瞪口呆,不知那皇甫公子葫蘆裡賣甚麼藥,一時無人作聲。
那皇甫公子兀自在台上猛吹不已。夏沿香舉手掩了嘴,面上表情似笑非笑,一雙剪水妙目眨也不眨,只是盯住那架紫竹笙。皇甫公子又灰灰了一會,夏沿香依舊紋絲不動,既不伴奏,亦不起舞。段崎非突見先前那引路少年正遙遙站在皇甫公子背後的舞台邊,滿面焦急,隔空向夏沿香連連打手勢,似乎在催促她,夏沿香卻只裝作不曾看見。
場下已有人漸漸沉不住氣,不少桌席間開始竊竊私語。皇甫公子又吹了一會,想是面部肌肉酸痛,便住了嘴。立時便有人捧上一杯熱茶,他漱了漱口,揮手讓人拿走茶杯,又向夏沿香道:「習慣我的風格了麼?我繼續吹,你可以準備伴奏了。」
段崎非心想:這皇甫公子彷彿比那騎鯨公子更自信。正想間,聽得穆青露在旁憤憤地道:「吹得像驢子叫,讓人怎麼伴奏?」
段崎非剛想附和,突聽台上夏沿香溫溫柔柔地開口道:「皇甫公子還要繼續吹麼?」
皇甫公子復令人捧住笙,正要下口,聞言抬首道:「吹啊。怎麼?」
夏沿香瞧瞧台下滿座賓客面色,又向他莞爾一笑,道:「你還是別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