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2章 狹路逢(三) 文 / 越羅
夏沿香摀住雙肩,任他叫喊,過了一會,疼痛略消,才微蹙雙眉,退後幾步,平靜地續道:
「那日在璧月樓聽他奏曲,匆忙間瞥到一眼他的面貌,我已暗暗傾心,但萍水相逢,並不敢懷有甚麼期待。誰料來到摧風堂後,竟無意中在溪水畔遇到他。交談之下,情投意合,於是私定終身,但倉促之中,沒來得及通知各位。如今竟要勞煩洛大哥親自替我倆主持婚事,相形之下,沿香過去所作所為,實在太小家子氣。洛大哥如有怪責,沿香甘願領罰。」
她說完後,突然轉向殷寄梅,朝她笑了笑:
「殷三當家,我記得有一次與他論及琴道時,彷彿聽到你的聲音經過,我還以為你瞧見了呢。現在看來你絲毫不知情,所以才會口口聲聲說我杜撰了他來愚弄洛大哥?」
殷寄梅震驚之下,整個人呆若木雞。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道:「我,我沒有,我沒看見,也沒聽見,我,我甚麼都不知道。」
夏沿香微微笑道:「你不知情,也怪不得你。不過以後請別再說甚麼虛擬杜撰之類的話了,我不愛聽。」
殷寄梅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悶哼一聲,退到廳側,閉口不言。
站在另一邊的穆青露和段崎非雙雙鬆了口氣,穆青露低聲道:「唉,說出來就好,洛大哥就算生氣,捱過這一陣兒也就沒事啦。」
段崎非有些不安:「洛堂主這氣生得可大了些,不過也難怪。對方只是個樂師,唉。」
洛涵空猶且在哮叫:「是他!是他!他!」
陶向之和司徒翼不住地勸:「消消氣,消消氣,事到如今,只能說明你和夏姑娘無緣。徒然動怒,豈不白白損勞身體。」
洛涵空滿面赤絳,怒吼道:「讓開!」
陶向之和司徒翼一愣,剛想再勸,洛涵空已抬起雙掌,左右橫拍,催動掌風,竟直直將二人向兩側推了開去!
范寓和秦智達急呼:「洛堂主,請莫傷人!」卻見陶向之和司徒翼雖被推到兩旁,卻都身形不晃、面色未變,顯是洛涵空只想推開他倆,卻並不願傷及二人。
只見洛涵空將身邊人趕開後,面色驟變,從絳赤轉為黑紫。他高高舉起雙掌,大步橫跨,突地暴喝一聲,兩道掌風交叉而出,如疾風劈浪般,直將面前大廳青石地板震出一道又深又寬的壕溝來!
穆青露驚叫道:「摧風九式『巨風動地』!哎呀!」說話間,她身法輕靈,早已踏出「採菱步」,迅速飄至場中。她步法快,手法更快,玉指輕揚,七根朱弦疾彈而出,在夏沿香纖腰上一裹,借力一牽一扯,已帶住夏沿香,雙雙掠回段崎非身邊。
夏沿香驚得俏臉煞白,穆青露和她一同站定,方才拍了拍胸口,吁道:「哎呀,嚇我一跳!」
夏沿香低聲道:「謝……謝謝……」她縱然先前鼓足勇氣,但陡見洛涵空發威,心裡終究害怕,一時竟也有些結巴。
穆青露神氣地安慰說:「別怕,別怕,有我護你,肯定捱得過去。」她正自神氣活現,段崎非在旁卻小心翼翼地道:「其實不救也沒事,洛堂主發力的時候,避開了沿香……」
穆青露咦了一聲,仔細瞧去,果然見那掌力震出的壕溝雖深雖寬,卻斜斜朝向西南角,而夏沿香方才站的東南方位上,地板卻安然無恙。
穆青露拍拍腦袋,笑道:「哈,卻是我多慮了。沿香,別怕,洛大哥就算發火,也沒傷你,可見他定會成全你。」
夏沿香蒼白著臉道:「會麼?我瞧他生氣得很。」
三人一起瞧向洛涵空。只見他一掌劈出,立即收回,疾退兩步,跌坐在大椅中,臉上紫黑之氣緩緩隱去,竟漸漸換上一副沉哀之相來。他坐在椅中,目光凝滯,緊閉了嘴,一言不發,恍如元神出竅一般。眾人見此情景,料他傷心至極,也不敢多話。
過了良久,洛涵空突似神思回歸,渾身一震,猛然抬眼,環顧場中:
「聽到了嗎!她,她愛的是那個人!哈!哈哈哈哈!」
他驟然間狂笑起來,直笑得聲嘶力竭,眾人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措辭。司徒翼抽身躍回幾步,來到穆青露等人身邊,小聲道:「涵空傷心極了。」
穆青露大為動容:「洛大哥用情至深,好可憐!」
夏沿香亦動容道:「我……我不知道他會這……這樣,唉,我……」
段崎非皺眉道:「洛堂主的傷心,看上去彷彿還有另外原因?」他似自言自語,話聲甚小,湮沒在洛涵空的狂笑聲中,另幾人都未曾聽到。
洛涵空笑了一會,慢慢安靜下來。他突地在椅上轉了向,面朝夏沿香,一字一頓地說:「沿香,阿翼他們初來摧風堂那日,我曾舉辦了家宴。那時你也在吧?」
夏沿香被他瞿然注視,身子微微一顫,隨即又穩住,她舉目回視洛涵空,泰然道:「是啊,承蒙洛大哥抬舉,我也有幸參加了。」
洛涵空嘴角牽動,那笑容竟蘊含了無限傷痛淒涼:「你明知我家中尷尬事,竟然還敢背著我和他定終身——沿香啊沿香,我洛涵空,就真的這麼惹你討厭,以至於要這般故意羞辱我嗎?」
他驟有此問,夏沿香頓時莫名其妙,她目光輕輕一閃,似有無限迷惘:「洛大哥?故意……故意羞辱你?我……我沒有啊,他雖然只是個樂師,但我的身份也不矜貴,我……我若配你,才是高攀,如今我和他在一起,並不能算羞辱你啊!」
洛涵空聞言,目中怒火迸射,厲聲道:「樂師?你
還說他只是樂師?!甚麼時候了,還在裝模作樣,你糊弄誰呢?」
夏沿香在他喝聲中抬起頭,不卑不亢注視著他:「樂師的身份,是他親口承認的,何來糊弄之說?」
洛涵空虎目中頓現詫異與不信之色:「他說自己是樂師,你就信?你也不想想他姓甚麼、叫甚麼,他會只是個樂師?!」
夏沿香垂下長長的睫毛,真誠地道:「洛大哥,我至今不知他真名姓。他自度地位低微,幾度匆匆相見,都無顏細說,從來不曾明白告訴過我。可是,就算他只是一介無名樂師,那又何妨呢?」
她說著,目中似泛起一層薄薄水霧,續道:「姓也好,名也好,終究只是稱呼而已,又怎能及得上活生生的人?你們都叫我夏沿香,但你們可知夏沿香這個名字也並非我親生父母所起?它只是璧月樓替我擬的藝名,平時使喚我的時候人人都大聲念它罷了。」
洛涵空驀然怔住,須臾,才狂笑起來:
「無名樂師?原來……你竟不知道他的名字?!好,很好!無名無姓,你也敢隨隨便便交付真心!」
他從椅中陡然立起,一旋身,指著屬下道:「聽到沒?那位『無名樂師』!」
他忽爾恚怒,忽爾狂笑,竟似這陰晴不定的六月天一般。夏沿香茫無頭緒,悄悄倒退半步,低聲向穆青露和段崎非道:「……怎麼回事?為甚麼我感覺很怪異?」
穆青露縮縮脖子,小聲說:「沒啥奇怪的啊,洛大哥覺得你被無名樂師搶去,忒沒面子,也難怪他會生氣失常。」
司徒翼皺眉道:「涵空往日就算發怒,也從不曾這樣過。我瞧他的神情,倒似另有幾分難言之隱。」
段崎非在旁道:「聽洛堂主的話,那人彷彿不只是個樂師,還有別樣身份?……」
幾人尚來不及多想,已聽到洛涵空又在上邊喝道:「殷寄梅,是你想出了以《鳳求凰》吸引沿香的法子,又是你舉薦了他來演奏!你說讓他背朝舞台而坐,權當工具一用,絕不致有意外,可是如今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殷寄梅神色驚惶,翻身下拜:「洛堂主,屬下一心想替您撮合美事,當時只道他樂藝高絕,定能有所助益——卻沒料到出了紕漏,屬下……罪該萬死!」
方寒草趕緊跟著下拜:「請洛堂主寬恕寄梅,容她戴罪立功。」
陶向之和范寓、秦智達一起躬身道:「洛堂主,當日三當家提出此議,我們並未反對,可見人人有責。歸根到底,此乃天意,還請莫要怪罪三當家一個人。」
洛涵空神情沉痛,盯著他們半晌,才緩緩地道:「我並非要懲罰她。只是……只是……驟生此變,教我如何向母親交代?!」
陶向之沉聲道:「老夫人性情耿直,聽了想必更不好受。以屬下之見,不妨先行處理此事,日後再擇機告知老夫人不遲。」
他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夏沿香等人卻聽得迷迷瞪瞪、莫名其妙。穆青露小聲說:「好奇怪!老夫人不是已經知道了麼?陶先生為何又說要瞞著她?」
司徒翼搖頭道:「我可也有些糊塗了。」
夏沿香擔憂地道:「我不明白他們在商量些甚麼?但願……但願他們不會為難他……」
她憂心之下,說得略略大聲。洛涵空猛地一震,目光已向她橫掃過來。夏沿香吃了一驚,忙低下頭,不去瞧他。
洛涵空靜默片刻,突然大聲道:「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絕不會食言!」
他咬牙說完這句話,轉頭朝陶向之道:「陶先生,勞煩你親自跑一趟——」
穆青露和夏沿香一聽,心中轉驚為喜,互瞧一眼,穆青露搶著道:「哈,他要來了。」
夏沿香臉兒微微一紅:「嗯。」
穆青露笑道:「不錯,不錯,經歷一番雷霆,守得雲開見月明。」
司徒翼在旁輕敲她的腦瓜,小聲道:「別喜形於色,教涵空看了傷心。」
段崎非先前已自生疑,待得洛涵空開口吩咐陶向之時,他驟然瞧見洛涵空面色,突地心中一震,霎時明白過來,跌足道:
「原來如此!那人……那人是……」
與此同時,洛涵空已沉著臉說了下去:
「……把洛蘇華給我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