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7章 出塵姿(三) 文 / 越羅
那日下午,朱於淵心情跌落至谷底。他甚至無心琢磨《登善集》,只獨自沉默坐於窗邊,從懷中摸出那一塊薄薄軟軟之物,反反覆覆,瞧了又瞧,不住地想著:
「我與你在水邊相識,又在水邊離別。我今日才知道,原來從相遇第一天開始,鬼鬼祟祟的窺伺就不曾停息過。青露啊青露,你……太可憐……」
他頭痛欲裂,將臉深深埋在那一方素的錦帕中。良久,才有力氣繼續想下去:「你很可憐。但假如我毫無作為,你們將會更可憐……是了,我不能再浪費時間!」
他猛然警醒過來,抬起頭,將桌上涼茶一飲而盡,望向窗外,喃喃自語道:「如果你還在,你現在最想要的,會是甚麼?」
他的神色漸漸冷靜,低聲道:「是了。不能再消沉,不能成天封閉在屋裡。為了你們,我要做一些事,在此之前,我得先熟悉整座神樂觀。」
他收起素錦手帕,霍然立起,大步出門。院外的侍女見到他,大吃一驚,剛想問,朱於淵已沉聲說:「我悶得難受,出去走走。你們若不放心,就遠遠跟著。」
他走出側院,向前瞧了瞧,正是上午走過的路。他又向後一望,見那邊杳無人煙,只有幾條小路,分頭通向一個個**的院落。他想了一想,便朝後走去。
一名侍女跟在他身後,似想說話,卻又不敢。朱於淵不去理她,沿著小路,一一來到各院門外。侍女忍了許久,終於怯生生地說:「這兒……沒有人住的。」
朱於淵點了點頭,忽然問她:「所有的人,都住在東西兩大跨院?」
那侍女竟未料到他會主動說話,大吃一驚。又喜出望外,連聲說:「是,是的。樂舞官住西跨院,樂舞生在東跨院。」
朱於淵「嗯」了一聲,語氣更溫和了:「東西跨院中,都還有些甚麼屋子?」
那侍女忙不迭地答:「東跨院中有通贊房、恪恭堂、正倫堂、候公堂、穆佾所等房屋,西跨院則分佈著掌樂堂、協律堂、教師房、伶倫堂、昭佾所,以及二十三間收納樂舞生冠服的倉庫。」
朱於淵指著那些無人居住的院落,問道:「這些院子又有甚麼用處?」
侍女道:「它們已經空置多年了,沒有甚麼用處。平日也無人來。」
朱於淵道:「原來如此。」腳下卻繼續沿路走去,那侍女低呼:「淵公子。」他卻似未聽見,反而加快腳步。他將那幾條小路一一走遍,走到最後一條時,卻發現它去處最深,連續拐了好幾個彎,才看到了彼端,那裡立著一堵森森高牆,小路的盡頭。正通往高牆下兩扇朱紅舊門。
門扉緊閉,紅漆斑駁剝落,門縫上橫七豎八貼了無數條黃色封紙,紙間筆墨已風化得難以辨清。
朱於淵皺了皺眉。徑直朝那兩扇舊門走去。侍女卻似被人踩了一腳,跳起來,急叫道:「淵公子,那裡……不能進去。」
朱於淵並未停步。只道:「為甚麼?」那侍女已飛步上前,攔住了他,急道:「那兒是禁地。常年貼著封條,不許人進去的。」
朱於淵揚眉道:「裡面有甚麼?為何不許人進去?」侍女顫聲說:「那院子裡……鬧鬼,所以朱大人和提點大人下令封院,絕對禁止涉足。淵公子,求求您,咱們……往回走吧……」
朱於淵仔細地瞧了她一眼,見她花容失色,眼中確然盛滿懼怕。他略一思忖,說道:「好,那就往回走。」侍女長吁一口氣,慌忙引著他轉身。朱於淵邊走,邊似不經意地問:「你叫甚麼名字?」
那侍女有些受寵若驚,趕緊說:「我叫韶英。」
朱於淵喚道:「韶英。」韶英輕輕應了一聲,兩片紅暈飛上臉頰。朱於淵看了看她,問:「你說剛才的院子鬧鬼,是怎樣鬧鬼法,能告訴我麼?」
韶英臉上頓時又現出恐懼之色。朱於淵朝她靠近兩步,道:「莫怕,有我在。」韶英嚥了口口水,邊回憶,邊說道:
「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那被封的院落裡,是一座關帝廟。」
朱於淵有些詫異:「關帝廟?在傳說中,關公能鎮宅辟邪,他的廟中怎會鬧鬼?」
韶英道:「那座關帝廟,從前是不鬧鬼的,非但不鬧鬼,樂舞生們還常去上香,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那時候周圍的院子們也沒有荒棄,凡有貴客來訪,都會被安排住進那裡。」
她似陷入了回憶,須臾,眼神一跳,悄聲說道:「鬧鬼的事,發生在將近十年前。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有幾名女樂舞生結伴前往關帝廟進香。她們臨行前,還開開心心對同屋夥伴說很快就回來。可是,一去卻不復返。」
朱於淵聽得入神:「她們怎樣了?」
韶英顫聲說:「她們的同屋左等右等,也不見她們回來,本來還約好一塊兒出門遊玩,因此不耐煩,就去關帝廟尋她們。卻不料剛沿小路走近,就見有人抬了幾副擔架出來,擔架上……赫然是那幾名女樂舞生的屍體……」
朱於淵微微一震,立刻問道:「她們如何死的?」
韶英的聲音抖得更厲害:「聽說……她們……渾身裂成無數片,沒有一處皮肉是完好的,就像被鬼……被鬼用刀子割了許多許多下……」
朱於淵心頭一寒,卻又迅速鎮定下來,道:「人也可以用刀子,誰說一定是鬼幹的?」
韶英道:「是鬼!一定是鬼!人怎麼可能做得出那樣殘忍的事?何況……從那天以後,有人看見過鬼!」
朱於淵問:「鬼長甚麼樣?」
韶英害怕地朝他靠了靠,瑟縮道:「那幾名女樂舞生死後,大家都很害怕,不敢輕易去廟中上香,周圍的小院子也暫停住人了。但有些膽大的男樂舞生,心中好奇,便找借口打賭,賭輸的人須去關帝廟附近走一圈。」
她停了停,見朱於淵正等她說下去,便又接著說:「某一天,有三名賭輸的樂舞生,被迫來到廟外牆腳下,說必須呆滿一個時辰,否則要受罰。那時已是深夜,三人心裡都很害怕,你挨我、我挨你,只想捱滿時間就走。但沒呆多久,就聽到牆內傳來淒厲的哭聲,哭聲越來越近,一條奇形怪狀的黑影迅速從牆頭攀了出來」
朱於淵揚眉問:「哭聲?黑影?然後呢?」
韶英縮了縮頭,小聲問:「淵公子,您聽了不害怕?……」
朱於淵愣了一愣,道:「你先說完,我才好判斷可不可怕。」韶英望著他冷靜的眼,不知不覺竟也膽壯了幾分,她點點頭,道:「嗯……哭聲一出,三名樂舞生魂飛魄散。他們連滾帶爬,瘋狂地朝外逃去。跑了幾十步,其中一人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另兩人無暇理會,飛也似地逃走了。觀中的人被他們驚動,紛紛趕來,點起火把一照,只見摔倒的那名樂舞生……」
朱於淵問:「也被割死了?」
韶英瞧著他的臉,心道:「這淵公子不但生得斯好看,還如此有膽魄……」她正想入非非,又被朱於淵一催,方才回過神來,點頭說:「是,那樂舞生也死在地下,而且屍體被往廟門方向拖了好多步,身後還留著一道又長又寬的血痕。他臉上表情猙獰,死狀與先前的幾名女樂舞生一模一樣……」
朱於淵長長地「哦」了一聲。韶英已幾乎挨到他身邊,低聲道:「從那以後,觀中就有傳說,說那關帝廟所在院中有陳年冤魂作祟,連關公都鎮壓不住。於是,上頭吩咐貼了封條,連帶周圍的院落都一起被荒置了。而所有的樂舞生們,也絕對不敢再靠近。」
朱於淵慢慢地走著,沒有說話,神情專注,彷彿陷入了沉思。韶英大著膽子,喚了一聲:「淵公子?」朱於淵才「嗯」了一聲,瞧了瞧她,突然問:「這些樂舞生的慘死,都是你親眼見到過的?」
韶英搖搖頭,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不懂事,所以沒有去現場。不過他們第二次抬屍出來時,我遠遠地躲在人群後,偷偷瞧了幾眼。擔架上蓋著白布,但那具屍體的右手垂落,搭在外頭,我瞧見了手背和手臂,上面……確實有很多道縱橫交叉的裂紋……」
她說著,又哆嗦了一下。朱於淵疾道:「好啦,韶英,別害怕,我不問啦,你也莫要再多想它。」
韶英低聲道:「嗯。」不知不覺間,他倆已走回朱氏院門外,只見另外幾名侍女正匆匆趕來,臉上都寫滿焦急之情。韶英趕緊迎上前去,幾人嘀嘀咕咕交談一陣,依稀聽韶英在說:「沒有走遠……只不過散了會步,聊了幾句,就折回來了……」又說了一會,韶英回眸問道:「淵公子,您還想繼續逛神樂觀嗎?」
朱於淵道:「逛啊。」另幾名侍女交換了個眼色,對韶英道:「好好陪著。」韶英點了點頭,見朱於淵又逕自往前走,連忙跟在後頭。
朱於淵沿著觀中主路,自西向東,朝前方走去,彼時日已將暮,樂舞生們大多都已結束排演,各自回到居處。朱於淵沿路穿過東西跨院,來到廣場前,卻遠遠瞧見有十幾名少女,正面向東方,跪在廣場中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