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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二) 文 / 唐七公子

    東華停下腳步,從善如流地應聲坐了,就坐在她的身後,將石桌上尚未收走的兩個茶壺挑揀一番,隨手倒了杯涼茶潤嗓。

    鳳九靜了片刻,被半塘的白蓮觸發了一點感想,轉著茶杯有些唏噓:「他們說這芬陀利池裡的白蓮全是人心所化,我們識得的人裡頭雖沒幾個凡人,不過你說啊迷谷,像青緹那個樣子的,是不是就有自個兒的白蓮花?」似乎是想了一想:「如果有的話,你說會是哪一朵?」又老成地歎了口氣:「他那樣的人。」配著這聲歎息飲了口茶。

    東華也垂頭飲了口茶,迷谷此人他隱約記得,似乎是鳳九身旁隨侍的一個地仙,看來她是認錯了人,青緹是誰,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樹影映下來,鳳九兩條腿搭在湖堤上,聲音含糊地道:「半月前,西海的蘇陌葉邀小叔飲酒,我賴著去了,騰雲時正好途徑那個凡世。」停了一會兒,才道:「原來瑨朝早已經覆滅,就在青緹故去後的第七年。」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我早覺得這個朝代的命數不會太長久。」唏噓地歎了一聲回頭添茶,嘴裡還嘟囔道:「話說蘇陌葉新制的那個茶,叫什麼來著,哦,碧浮春,倒還真是不錯,回頭你給我做個竹籮,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抬頭,後面的話盡數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帶得天翻地覆一陣嗆咳,咳完了保持著那個要添茶的姿勢,半晌沒有說得出什麼話。

    東華修長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蓋上,亮晶晶的陽光底下,連指尖都在瑩瑩地發著光。沒什麼情緒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沾滿醬汁的衣袖上,緩緩移上去,看到她粉裡透著紅的一張臉此時嗆咳得緋紅,幾乎跟喜善天的紅葉樹一個顏色。

    許是回過神來,鳳九的臉上緩緩地牽出一個笑,雖然有些不大自然,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笑,客氣疏離地先他開口,客氣疏離地請了一聲安:「不知帝君在此,十分怠慢,青丘鳳九,見過帝君。」

    東華聽了她這聲請安,抬眼打量她一陣,道了聲坐,待她垂著頭踱過來坐了,端著茶蓋浮了浮手裡的茶葉,不緊不慢地道:「你見著我,很吃驚?」

    她方才踱步過來還算是進退得宜,此時卻像真是受了一場驚,十分詫異地抬頭,嘴唇動了動,還是客氣疏離的一個笑:「頭回面見帝君,喜不自勝,倒讓帝君見笑了。」

    東華點了點頭,算是承了她這個措辭,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那僵硬一笑裡頭著實難以看出這個喜不自勝。還抬手給她續了杯涼水。

    兩人就這麼坐著,相顧無言,委實尷尬,少時,鳳九一杯水喝得見底,伸手握住茶壺柄,做出一副要給自己添茶的尋常模樣,東華抬眼一撇,正瞧見茶杯不知怎麼歪了一歪,剛倒滿的一杯熱茶正正地灑在她水白色的衣襟上,烙出鍋貼大一個印兒。

    他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轉睛瞧著她。

    他原本只是興之所至,看她坐在此處一派懶散地瞅著十三天的日出瞅得津津有味,以為這個位置會覺出什麼不同的風景,又聽她請他坐,是以這麼坐了一坐。此時卻突然真正覺得有趣,想她倒會演戲,或許以為他也是來相親,又礙於他身份,不能像前兩位那樣隨意地打發,所以自作聰明地使出這麼一招苦肉計來,不惜將自己潑濕了尋借口遁走,那茶水潑在她衣襟上還在冒煙,可見是滾的,難為她真是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他撐著腮,尋思她下一步是不是遁走的打算,果然見她三兩下拂了拂身前的那個水印兒,意料之中地沒有拂得開,就有些為難地、恭敬地、謙謹地、客氣疏離地又難掩喜悅地,同他請辭:「啊,一時不慎手滑,亂了儀容,且容鳳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請教佛理道法。」

    白蓮清香逐風而來,他抬起眼簾,遞過一隻碩大的瓷壺,慢悠悠地:「僅一杯茶算得什麼,用這個,方才過我手時,已將水涼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當得上亂了儀容。」

    「……」

    東華帝君閉世太晨宮太長久,年輕的神仙們沒什麼機緣領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輩的神仙們卻沒幾個敢忘了,帝君雖然一向話少,可說出來的話同他手中的劍,鋒利程度幾乎沒兩樣的。

    相傳魔族的少主頑劣,在遠古史經上聽說東華的戰名,那一年勇闖九重天意欲找東華單挑。結果剛潛進太晨宮就被伏在四面八方的隨侍抓獲。

    那時東華正在不遠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輕氣盛,被制服在地仍破口大罵,意欲激將。

    東華收了棋攤子路過,少年叫囂得更加厲害,嚷什麼聽說天族一向以講道德著稱,想不到今日一見卻是如此做派,東華若還有點道德良知便該站出來和自己一對一打一場,而不是由著手下人以多欺少……

    東華端著棋盒,走過去又退回來兩步,問地上的少年:「你說,道……什麼?」

    少年咬著牙:「道德!」又重重強調:「我說道德!」

    東華抬腳繼續往前走:「什麼東西,沒聽說過。」少年一口氣沒出來,當場就氣暈了過去。

    鳳九是三天後想起的這個典故,彼時她正陪坐在慶雲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養兒子。

    慶雲殿中住的是白淺同夜華的心肝兒,人稱糯米糰子的小天孫阿離。

    一身明黃的小天孫就坐在她娘親跟前,見著大人們坐椅子都能夠雙腳著地四平八穩,他卻只能懸在半空,卯足了勁兒想要把腳夠到地上,但個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著牙努力了半天連個腳尖也沒夠著,悻悻作罷,正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小腦袋聽她娘親訓話。

    白淺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娘親聽聞你父君十來歲就會背《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還會背《勝思惟梵天所問經》,還會背《底喱三味耶不動尊威怒王使者念誦法》,卻怎麼把你慣得這樣,已經五百多歲了,連個《慧琳音義》也背不好,當然……背不好也不是什麼大事吧,但終歸你不能讓娘親和父君丟臉麼。」

    糯米糰子很有道理地嘟著嘴反駁:「阿離也不想的啊,可是阿離在智慧這一項上面,遺傳的是娘親而不是父君啊!」

    鳳九撲哧一口茶噴出來,白淺瞇著眼睛意味深長看向她,她一邊辛苦地憋笑一邊趕緊擺手解釋:「沒別的意思,最近消化系統不太好,你們繼續,繼續。」

    待白淺轉了目光同糯米糰子算賬,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東華將魔族少主氣暈的那則傳聞。端著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帶了一點笑意,垂頭瞧著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抬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根髮絲兒。

    人生的煩惱就如同這頭髮絲取之不盡,件件都去計較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無邊際地回想,算起來時光如水已過了兩千七百年,這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記得,很多從前記得卻不怎麼願意主動想起,一來二去記得的也變得不記得了。避世青丘的兩百多年算不上什麼清靜,但這兩百年裡倒是很難得再想起東華,來到九重天,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看東華的模樣,並未將她認出來,她真心地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同東華,應的是那句佛語,說不得。說不得,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今日是連宋君親手操持的千花盛典最後一日,按慣例,正是千花怒放爭奪花魁最為精彩的一日。傳說西方梵境的幾位古佛也千里迢迢趕來赴會,帶來一些平日極難得一見的靈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時萬人空巷,品階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場了。

    鳳九對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熱衷,巧的是為賀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幾日前呈上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此時正由迷谷領著,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將軍佳人的折子戲。

    鳳九提了包瓜子拎了只拖油瓶跨過第七天的天門去看戲。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糰子阿離。

    第七天天門高高,濃蔭掩映後,只在千花盛典上露了個面便退席的東華帝君正獨坐在妙華鏡前煮茶看書。

    妙華鏡是第七天的聖地之一,雖說是鏡,卻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數億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夠,可在鏡中看到十數億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興衰。

    因瀑布的靈氣太盛,一般的神仙沒幾個受得住,就連幾位真皇待久了也要頭暈,是以多年來,將此地做休憩讀書釣魚用的,只東華一個。

    鳳九領著糯米糰子一路走過七天門,囑咐糰子:「靠過來些,別太接近妙華鏡那邊,當心被靈氣灼傷。」

    糯米糰子一邊聽話地挪過來一點,一邊氣呼呼地踢著小石頭抱怨:「父君最壞了,我明明記得昨晚是睡在娘親的長升殿的,可今早醒來卻是在我的慶雲殿,父君騙我說我是夢遊自己走回去的。」攤開雙手做出無奈的樣子:「明明是他想獨佔娘親才趁我睡著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連他自己的親兒子都欺騙,真是不擇手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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