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四) 文 / 唐七公子
連宋靠進椅子裡,眼中帶笑,慢條斯理地道:「還能有什麼。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當年為了魔族長公主同你聯姻而找你決鬥的那個,你還記得罷?」不緊不慢地道:「趁你不備用那個什麼鎖魂玉將你鎖入十惡蓮花境,搞得你狼狽不堪,這麼丟臉的一段,你也還記得罷?」幸災樂禍地道:「要不是那只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狐狸為救你搭了把手,說不準你的修為就要生生被蓮花境裡的妖魔們糟蹋一半去,你姑且還是記得的罷?」末了,不無遺憾地總結:「雖然最後叫你衝破了那牢籠,且將燕池悟他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修理得他爹媽都認不出來,不過身為魔族七君之一,他又怎堪得如此羞辱,近日養好了神,一直想著同你再戰一場,一血先時之恥。」
東華眼中動了一動,面無表情道:「我等著他的戰書。」
連宋訝了一訝:「我以為你近年已修身養性,殺氣漸退,十分淡泊了。」
皺了皺眉:「莫非,你仍覺得小狐狸是被他捉去了?不過,三百年前你不是親自前去魔族確認了一趟,並未看到那頭小狐狸麼?」
又感歎:「說來也是,天大地大,竟再尋不到那樣一頭狐狸。」
一愣,又道:「青丘的鳳九也是一隻紅狐,雖是頭九尾的紅狐,同你的那頭狐長得很不同罷……不過,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個才覺得鳳九她……」
東華撐著腮,目光穿過古木的繁枝,道:「兩碼事。」
視線的終點,正停在跟著白淺後頭蹙眉跨進寶月光苑的鳳九身上。白衣白裙白簪花,神色有些冰冷。她不說話的時候,看著還是很端莊很有派頭。
白淺的眼睛從前不大好,鳳九跟著她時譬如她的另一雙眼睛,練就一副極好的眼力,約略一瞟,透過青葉重疊的繁枝,見著一株巨大無憂樹後,東華正靠著椅背望著她這一方。
鳳九倒退一步,握著白淺的手,誠懇道:「我覺得,身為一個寡婦,我還是應該守一些婦道,不要這麼拋頭露面的好……」
白淺輕飄飄打斷她的話:「哦,原來你是覺得,陪著我來赴這宴會,不若陪著昨兒上天的折顏去馴服赤焰獸給四哥當新坐騎更好,那……」
鳳九抖了抖,更緊地握住白淺的手:「但,好在我們寡婦界規矩也不是那麼的嚴明,拋頭露面之事偶為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違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淺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青丘之國的兩位帝姬一前一後法相莊嚴地踏進寶月光苑,新晉的小神仙們未見過什麼世面,陡見這遠勝世間諸色相的兩幅容顏,全顧著發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機靈且見慣這二位的,頗有定力地引著姑侄二人坐上上座。無憂樹後頭,連宋握著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對東華道:「你對她是個什麼意圖,覺得她不錯還是……」
東華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轉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連宋用自己絕世情聖的思維解讀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聽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聲唱喏:「天君駕到~~~~~」連宋歎了一歎,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寶月光苑賜宴,原是個便宴。
雖是便宴,卻並不輕鬆。
洪荒變換的年月裡,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一代的天君歸來又羽化,羽化又歸來,唯有東華帝君堅守在三清幻境的頂上頭始終如一。
多年來,連天君過往的一些舊事都被諸神挑出來反覆當了好幾回的佐酒段子,卻一直未曾覓得東華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一些傳聞,轟轟烈烈直如星火燎原,從第一天一路燒到第三十六天,直燒到天君的耳朵裡頭。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東華,另一位,大家因實在缺乏想像力,安的是何其無辜的知鶴公主。但,也不知知鶴是如何做想,一些膽大的神仙言談裡隱約將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並不否認。
這一代的天君一直對自己的誤會很大。
他覺得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仁君。
據傳言,東華對知鶴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斷,知鶴也不必再留在凡間受罰了,需得早早提上來才是,也是做給東華的一個人情。
這決定定出來多時,他自以為在這個半嚴整不嚴整的便宴上頭提出來最好,遂特地打發了一句,令設宴的司部亦遞給尚未離開九重天的知鶴一張帖。
但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至令滿朝文武覺得自己過於地偏袒東華,卻又不能太不露痕跡,要讓東華知恩。
他如許考量一番,聽說知鶴擅舞,想出一個辦法來,令十七八個仙娥陪襯著這個擅舞的知鶴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最擅長的《鶴舞九天》。
知鶴是個聰明的仙,未辜負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將一支鶴舞九天跳得直如鳳舞九天,還不是一隻鳳,而是一窩鳳,翩翩地飛舞在九天之上。
在坐在站的神仙們個個瞧得目不轉睛。
一曲舞罷,天君第一個合手拍了幾拍,帶得一陣掌聲雷動。雷動的掌聲裡頭,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問地道:「方纔獻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發下齊麟山的知鶴仙子?」眾仙自然稱是。他便裝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樣,道:「想不到一個負罪的仙子竟還有這樣的才情,既在凡界思過有三百年,那想來也夠了,著日便重提回九重天罷。」又想起似地瞧一眼東華:「東華君以為如何?」
一套戲做得很夠水準。
一身輕紗飄舞裝扮得如夢似幻的知鶴公主亦定定地望著她的這位義兄。
東華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聞言掃了知鶴一眼,點頭道:「也好。」
語聲落地,斜對面喀嚓一聲響,打眼望過去,鳳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東華愣了愣,連宋掩著扇子稍稍挨過來,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沒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隻手捏碎的,嘖,好身手。」
鳳九確信,東華說「也好」兩個字的時候,知鶴彎起嘴角對著自己挑釁地笑了一笑。
她記得父君白奕曾語重心長地囑咐自己:你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記得少同低位的神仙們置氣,別讓人看了笑話,辱沒了你自己倒沒什麼,卻萬不可辱沒了這個身份。
三百年來,這些話她一句一句地記在心底,遇事已極少動怒,著實練就了一副廣博胸襟和高華氣度。但面對知鶴,這套虛禮她覺得可以暫時收了。這位太晨宮的公主,從前著實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頭的一塊疤。
這個從前,直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
那時她年紀輕不懂事,獨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堯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頭虎精,要吃了她,幸虧被過路的東華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時候,她就對東華一心相許。為了酬謝東華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個大恩,特意混進一十三天太晨宮裡頭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運氣不好,遇到東華的義妹知鶴公主處處刁難阻撓。東華不理宮務,身邊也未得什麼帝后,太晨宮泰半是知鶴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過。
後來東華不意被仇敵匡進十惡蓮花境,總算是讓她盼著一個機緣。她從小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為了東華,不惜將容貌、聲音、變化之能和最為寶貝的九條尾巴都出賣給魔族,化作一頭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實也有私心,以為施給東華這樣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歡上他一般地喜歡上自己,她努力了兩千多年,終歸會有一些回報。
只是世事十分難料。
傷好後她被默許跟在東華身旁日夜相陪,著實過了段自以為開心的日子,雖然失卻變化之能,只是一頭紅色的小靈狐,她也很滿足,睡夢裡都覺得開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里糊塗,清晨雀鳥尋食啄了大開的窗欞才將她吵醒,見著枕旁東華的筆跡,寫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著好餵給她吃食。她歡歡喜喜地跳下床鋪,雀躍地一路搖著僅剩的一條尾巴興沖沖跑去中庭,卻見著花壇跟前知鶴不知何故正哭著同東華爭論什麼。她覺得這時候過去不大合宜,悄悄隱在一棵歪脖子棗樹後頭,因家中教養得好,不好意思偷聽他們說什麼,垂著頭用爪子摀住一向靈敏的耳朵。他們爭論了許久,大半是知鶴在說,一字半語地鑽進她兩隻小肉爪子沒法捂嚴實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暈。看著二人總算告一段落不再說話了,她撤下爪子來,卻聽到東華驀然低沉:「我既應允義父照看你,便不會不管你,你同一隻寵物計較什麼?」
東華走了許久,她才從棗樹後頭鑽出來,知鶴笑瞇瞇地看著她:「你看,你不過是只寵物,卻總是妄想著要得到義兄,不覺太可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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