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五) 文 / 唐七公子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來了。
木芙蓉花膏乃是一味通經散瘀舒絡止痛的良藥,鳳九再清楚不過。從前她在太晨宮做小狐狸時,和風暖日裡常一個人跑去小園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時園中靠著爬滿菩提往生的牆頭散種了幾株以用作觀景,但花盞生得文弱,遇風一吹落英遍地,她將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進重霖送給她的一個絹袋,花瓣積得足夠了就用牙齒咬著袋口的繩子繫緊,歡歡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將花瓣泡成花泥,顛顛地送去給東華敷傷口用。那時不曉得為什麼,東華的手上常因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來。她將泡好的花泥送給東華,東華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覺得很開心,一向不學無術的心中還做出過一句文藝的小詩來紀念這種心情,「花開花謝花化泥,長順長安長相依。」她將這句詩用爪子寫給司命看時,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後槽牙,她哼哼兩聲用爪子寫一句「酸倒你的又沒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歡快地搖著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實只做過這麼一句情詩,來不及念給想念的那個人聽。她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和難過。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來,貼身的綢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涼一下子涼到手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妨鳳九身為一個神女雖然不如受理學所制的凡人計較,但授受到這一步委實有些過,待對方微涼的手指襲上肩頭,攜著花膏將白日裡碰得淤青的肩頭一一撫過時,鳳九感到自己打了個冷顫。這個夢有些真。靈台上的含糊在這個冷顫中退了幾分,再次試著睜眼時仍有迷茫。她覺得被睡意壓著似乎並沒有能夠睜開眼,但視線中卻逐漸出現一絲亮光。這種感知就更像是入夢。
視線中漸漸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還搭在自己的肩頭,銀色的長髮似月華垂落錦被上,額發微顯凌亂,襯得燭光下清俊的臉略顯慵懶,就那麼懶洋洋地看著她。
帝君有個習慣,一旦入睡無論過程中睡姿多麼的端正嚴明,總能將一頭飄飄銀髮睡得亂七八糟,鳳九從前覺得他這一點倒是挺可愛的,此時心道若當真是個夢,這個夢真到這個地步也十分難得。但,就算是個夢也該有一分因果。
她待問東華,半夜來訪有何貴幹,心中卻自答道,應是幫自己敷白天的淤傷;又待問,為什麼非要這個時辰來,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療傷正是半夜全身鬆弛時最有效用;再待問為何要解開自己的衣裳,難道不曉得有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心中歎著氣自答,他的確不大在意這些東西,自己主動說起來估摸還顯得矯情。但除了這些,又沒有什麼可再問了。
按常理,她應該突然驚叫失聲退後數步並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蛹做神聖不可侵犯狀怒視帝君,這個念頭她也不是沒有動過,但這樣一定顯得更加矯情且遭人恥笑罷?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從容,要顧及氣量和風度。
鳳九僵著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肩頭,將氣量風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著聲音道:「我醒了。」
燭影下東華凝視她片刻,收手回來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頭,道:「正好,自己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你扣得這麼嚴實後肩處我塗不到。」
他讓她解衣裳讓得如此從容,鳳九著實愣了一會兒,半晌,默默地擁著被子翻了個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東華伸手攔住,帝君的手攔在她未受瘀傷的左側肩頭,俯身貼近挨著她道:「你這是怕我對你做什麼?」聲音中竟隱含著兩分感覺有趣的笑意,鳳九驚訝轉頭,見帝君的臉隔自己不過寸餘,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映出一點燭影,眼中果然含著笑。她愣了。
帝君頗不以為意地就著這個距離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傷成這樣,我會對你做什麼?」
鳳九盡量縮著身子往後靠了靠,想了一會兒,氣悶地道:「既然你也曉得我瘀傷得不輕,白天怎麼不見放幾分水?」半夢半醒中,聲音像剛和好的麵團顯出幾分綿軟。補充道:「這時候又來裝好人。」頭往後偏時碰到後肩的傷處輕哼了一聲,方才不覺得,此時週身各處瘀傷都處置妥當好唯有後肩尚未料理,對比出來這種酸痛便尤為明顯。
帝君離開她一些道:「所謂修行自然要你親自跌倒再親自爬起來才見修行的成效,我總不可能什麼時候都在你身邊助你遇難呈祥。」話罷伸手一拂拂開她領角的盤扣,又將另一個不用的磁枕墊在她的後背將身體支起來一兩寸,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滯,藥膏撫上後肩雪白中泛著紫青的傷處時,鳳九又僵了。
其實東華說得十分有理,這才是成熟的想法,鳳九心中雖感到信服,但為了自己的面子仍嘴硬地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多麼膿包,我掉進梵音谷沒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麼?」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沒怎麼受過皮肉苦!近來屢屢瘀傷還都是你折騰的!」
東華的手彷彿是故意要在她的後肩多停留一時片刻,挑眉道:「沒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從梵音谷口跌下來已經粉身碎骨了,也無須指望我來折騰你。」
鳳九不服氣地反駁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義墊在我……」話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劃定的一些區域別處皆不能佈施法術,譬如他們掉下來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懸崖峭壁墜落兩次,兩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們砸得有些暈此外皆無大礙,這的確不同尋常,她從前感到是自己運氣好或者小燕運氣好沒有細想,原來,竟是東華的天罡罩做保麼?這個認知令鳳九有幾分無措,咬著嘴唇不曉得該說什麼,原來帝君沒有不管她,天罡罩這個東西於尊神而言多麼重要她自有聽聞,他竟一直將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義,但是,他怎麼不早說呢?而且,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實體她僅在東華與小燕打鬥中瞧見帝君化出來一次,氣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處,她很納悶,抬頭向帝君道:「那它……在什麼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將臉側開一點道:「天罡罩護了我這麼久已經很感激,但這麼貴重放在我這裡不穩妥,還是應該取出來還給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燭,邊查看她肩背已處理好的傷處邊道:「還給我做什麼,這東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飛煙滅。」
他說得輕飄,鳳九茫然許久,怔怔道:「你也會羽化?為什麼會羽化?」
雖一向說仙者壽與天齊,只是天地間未有大禍事此條才作數,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諸多的劫功,自古以來許多尊神的羽化均緣於造化之劫。
鳳九曾經聽聞過,大洪荒時代末,天地間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創,有諸多行律不得約束,荒洪旱熱酷暑霜凍日日交替致人族難以生存,比東華略靠前一些的創世父神為了調伏自然行律、使四時順行人族安居,最終竭盡神力而羽化身歸於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八荒不再見父神的神跡。鳳九隱約也明白,像他們這樣大洪荒時代的遠古神祇,因為強大所以肩頭擔有更重且危險的責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東華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為東華會是不同的,即便他終有羽化的一天,這一天也應該在極其遙遠之後,此時聽他這樣說出來,就像這件事不久後便要應時應勢發生,不曉得為什麼,她覺得很驚恐,渾身瞬時冰涼。她感到喉嚨一陣乾澀,舔了舔嘴唇,啞著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麼時候會羽化呢?」
安息香濃重,從探開的窗戶和未關嚴實的門縫中擠進來幾隻螢火蟲,她問出這樣的話似乎令東華感到驚訝,抬手將她的衣領扣好,想了一陣才道:「天地啟開以來還沒有什麼造化之劫危及到四海八荒的生滅,有一天有這樣的大劫大約就是我的羽化之時」,看了她一陣,眼中浮出笑意道:「不過這種事起碼再過幾十萬年,你不用現在就擔心得哭出來。」
受這種特製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螢火蟲越來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點綴在玄色長袍上的甚麼漂亮珠子。東華素來被以燕池悟打頭的各色與他不對付的人物稱做冰塊臉,其實有些道理,倒並非指他的性格冷漠,乃是那張臉上長年難得一點笑意,擠兌人也是副靜然如水的派頭。可他今夜卻笑了這樣多,雖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聲音裡含著一些像在笑的症頭,也讓鳳九感到時而發暈。但他方才說什麼她還是聽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氣地反駁:「我才沒有擔心。」但聽了他的話心底確然鬆了一口氣。看東華似笑非笑地未言語,趕緊轉移話題道:「不過我看你最近手上沒再起什麼口子了呀,怎麼還隨身帶著木芙蓉的花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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