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魂 第十四章 文 / 唐七公子
01.
凡人有句詩,提說春日的短暫,叫作「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
[最快-更-新-到-當年鳳九從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處聽得這句詩時,難得展現出了她於文墨上的悟性,說這個凡人感歎春日短暫,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好東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覺不出時光的流逝,恍然回頭,總覺短暫。她說出這個話,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陣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詳。
今日將息澤神君丟出府門,遙望神君遠去的背影打哈欠時,鳳九就有點兒惆悵地想起了這句詩。酒醒春已歸,她同息澤此番相聚雖不至於如此短暫,但這六七日著實稍縱即逝,如同一場春醉。
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相之日最為凶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精力白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回宮操持。
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幾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著呢還是收著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裡,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情。
本著一顆同情和大義之心,次日,她利落地將息澤從府裡頭丟了出去。
將息澤丟出去,的確有些可惜,她跟著息澤這幾日,在王城各處胡混得有滋有味,過得不知比從前有趣多少。
譬如息澤領她垂釣,她其實對垂釣這樁事沒甚興趣,原本想著遷就遷就他罷了,但一路游下來,卻是她玩鬧得最有興致。息澤備了葉樸素的小木船,船頭擱了小火爐和一應裝了油鹽醬醋的瓶罐,帶著她順水漂流,欣賞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時將小船定下來,他釣魚時她溫酒,魚釣上來她洗撿洗撿便做出來一頓豐盛大餐,用過午飯他將船划進附近的荷塘,就著荷葉的蔭蔽,他看書她就躺在他懷中午睡,日光透過荷葉縫斑斕地照在她臉上,她就將頭埋在他胸前緊緊貼著。
他愛握著書冊無意識地撫弄她柔軟髮絲,從前她作為一隻小狐狸在太晨宮時,東華帝君也愛這麼折騰她的毛皮,彼時她作為一頭靈寵,覺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時息澤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卻讓她安心之餘更覺貼心。她琢磨大約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歎服心意相通是多麼神妙的四個字。
因息澤是個視他人飛短流長如浮雲之人,諸如領她垂釣,帶她賞花,陪她看雜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就做了,也未曾想過喬裝遮掩一二,難免碰到熟人將他們認出來。於比翼鳥族而言,貴族夫婦春日冶遊著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但旁的夫婦們出遊更多為炫耀排場,似他們這種二人徒步游長街的,確有不同。沒幾日,前神官長大人與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傳遍了整個王都,中間鳳九去宮中請過一趟安,君後瞧著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這個事情,宮中如何傳的鳳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隱隱擔憂,不能讓沉曄曉得。鳳九覺得,照凡間一句俗諺,她這種行徑就是吃著碗裡的,瞧著鍋裡的,乃是混賬所為。但她既應了陌少,心中縱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當一個好混賬。好混賬是什麼樣?先生們雖沒教過,好在有天上的連三殿下可供參詳。
沉曄的召喚在第三日午後傳來,是他院中的老管事過來遞的話。鳳九剛從午睡裡頭起來,對這個召喚有些一頭霧水。陌少的故事裡頭,沉曄他似乎沒主動請過阿蘭若去孟春院?還是說其實從前沉曄請過,只是陌少不曉得,或是忘了同她提說?她揣著這個疑問,以不變應萬變之心,入了孟春院,繞過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了只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照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湧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
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立時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回來,罐子卻像粘在手上。鳳九有些驚詫,一時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鳳九抬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只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注意到沉曄抬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似鬼號哭,萬里晴空剎那密佈陰雲。電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
不同於這妖異的天色,罐中暄軟的白霧卻漸漸平息了奔湧,似扯碎的雲絮,一絲一縷,繚繞於鳳九指尖。冷意寸寸浸入指骨。
天降此等不吉之相,或因厲妖被馴化收服,或因誰正施逆天之術。她強忍著腦中騰起的眩暈,看向沉曄:「這是……這是什麼法術?」
玄衣的神官注目進入她身體的白霧,淡聲道:「你可聽說,壽而有終的地仙們,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結魄燈或別的法子,重造出一個魂魄?」停了片刻,看向她道,「縱使魂魄燃成了灰燼,連天上的結魄燈也無法,但有人告訴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從頭來過,還能有如同結魄燈一般的功用,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個魂魄。」
鳳九一怔,她迷糊有個印象,自己似乎曾懷疑過,此境可能是沉曄所造,但為何後來不了了之,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今天他竟這樣大方就承認,她感覺自己並無想像中的驚駭。
她同蘇陌葉導了一場大戲,原本還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曄竟也是在演戲。
腦海中唯剩一縷清明,她曉得她至少要裝出一副震驚樣和一副無知樣,以證明她確然是沉曄親手造出來的這個世界的阿蘭若。看樣子,他對她也的確沒什麼懷疑。
視線已然有些模糊,她緊咬嘴唇,聽得他聲音極輕:「錯了就是錯了,我從未想欺騙你從頭來過,但無論如何,你要回來,恨我也罷,視我如陌路也罷,這都是一個結果,為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每說一句,臉色便白一分,似乎這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痛苦,偏偏聲音裡全是冷然。
待銀白的魂魄全數進入鳳九的身體,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邊響起最後一句話,彷彿來自世外:「他們說,這個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從沒有什麼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鳳九從不曉得,陷入一場沉眠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按理說,暈的好處就在無知覺三個字。她如今身體上的確沒什麼知覺,但意識裡頭,卻有些遭罪。
在腦海中眼睜睜瞧著自己的魂魄同另一個魂魄幹架,此種體驗於誰而言,都算新奇。鳳九一開始其實沒反應過來,還操著手在一旁看熱鬧,直到眼前的兩團氣澤糾纏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開始覺得腦袋疼,才驚覺眼前是兩個魂魄在干仗。
她覺得今日自己膿包得令人稱奇,她無力攔阻兩個魂魄幹架,只能白挨著疼痛還算情有可原,可方才手指被強壓在琉璃罐子上時,她竟也無還手之力,這事卻很稀奇。
腦袋疼得像百八十個樂仙扛了大鑼在裡頭猛敲,鳳九忍痛分神思索,剛要想出些什麼,卻見自己的魂魄猛然發威,一口吞掉了阿蘭若的魂魄。
而就在阿蘭若的魂魄寂滅之時,鵝毛大雪於剎那間紛揚而來,片刻便在她身前積成一面長鏡。她不長記性,再次伸手,指尖觸及鏡面之時,一股大力將她往鏡內猛地一拽。尚未站穩,一段記憶便從時光彼端,呼嘯而來。
那不是她的記憶,是阿蘭若的記憶。這面莫名其妙的長鏡後頭,阿蘭若的人生,阿蘭若的所思所想,阿蘭若的歡娛悲傷,她竟在剎那間全都感受到。那段過往如同一盞走馬燈,承載著零碎世事,永無休止地轉著圈,但每轉一圈,都是不同的風景。
鳳九有些好奇,此種境況,難道是因她的魂魄吞噬了阿蘭若,將阿蘭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蘭若還會如沉曄所說,再次復活嗎,若她復活,自己又會怎樣?
這個關乎性命的問題,她思索了有一兩瞬,覺得這種乏味之事等醒過來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費時間,眼前還有另一樁亟待發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勞心費神。她想通這個,立刻將這項疑問拋諸腦後,滿懷興致地、全心全意地關懷起另一件亟待她發掘的重要之事來——歧南後山犬因獸的石陣裡頭那一場患難見真情之後,沉曄同阿蘭若的八卦,後續如何了?
她費力在回憶中思索,將諸多片段串起來,看到一些事情的實景,首當其衝者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兩年。
02.
那迷霧重重的兩年,鳳九欣慰於自己猜得不錯,沉曄同阿蘭若確有一段真情。因是阿蘭若的回憶,阿蘭若對沉曄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曄對阿蘭若之心,估摸阿蘭若當年從未看得真切,如今鳳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連三殿下有段名言,說一段情該是什麼模樣,端看歷這段情的人是個什麼模樣。譬如世間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情,也有那種細水長流的情,還有那種相敬如賓的情。有人情深言淺,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說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樣,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連三殿下是位風月裡的高手,連三殿下親口提說的風月經自然是本好經。她將這本好經往沉曄和阿蘭若身上一套,覺得兩年來,縱然沉曄行止間少有過分親近阿蘭若的時候,言談中也挑不出什麼揪心的情話可供點評,但或許,他就是那類情深言淺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種相敬如賓之情。
兩年的回憶太過瑣碎,鳳九懶得一一查驗,隨意在最後一段時日裡頭挑了一節在腦中打開。入眼處只見一面荷塘開闊如鏡,中央一亭矗立,亭中石桌上擱了堆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著個闊口花瓶。
沉曄握了卷書坐在石桌旁,兩年幽居,將他一身清冷氣質沉澱得更佳,目光凝在書冊之上,時而翻一翻頁。阿蘭若挨著他坐,專心搗鼓著桌上的花束,時而將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對,時而拿到沉曄眼前晃一晃,讓他瞧瞧她削得好不好,還需不需修整。
如是再三,沉曄將目光從書冊上抬起來,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邊,就是專門來打擾我看書的?」
阿蘭若作勢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個人看書有什麼趣味,奴家這麼遷就大人,」她笑起來,「不是因為大人一刻都不想離開奴家嗎?」
沉曄將頭偏開,無可奈何地用手指點了點花枝上一處略顯繁複的葉子:
「你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日益長進,這一處梗長了些,葉子也多了些。」
阿蘭若從容一笑:「大人謬讚,奴家只是一向擅長猜測大人的心思罷了。」
沉曄正從她空著的那隻手中接過花剪,手一抖道:「再稱我一句大人,自稱一句奴家,就把你丟出去。」
阿蘭若柔聲帶笑:「大人說過許多次要將奴家丟出去,可一次都沒做到過。」收回花枝時花盞正擋住她耳邊鬢髮,別有一種艷麗,他的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她側臉上,她恍若未見,將最後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時,卻聽到他低聲道:「轉過來。」
她回頭瞧他,眼中仍是含笑:「方纔一句玩笑罷了,可別為了賭氣扔我。」
他卻並未說什麼,起身摘過花瓶中一朵小花盞,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鬢邊,他的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收了回來,書冊重握回手中,目光也重凝到書頁上,片刻寂靜中,還作勢將書卷翻了一頁。
她愣了一愣,手撫上鬢邊怒放的花朵,許久,輕聲道:「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從書頁中抬起來,像是有些疑惑:「什麼不夠?」她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晨曦將小小一個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闊,水也幽遠,一池清荷在晨光中開出妍柔的姿態,蓮香陣陣。亭中相依的二人在回憶中漸漸淡去,只在山高水闊中留下一個淡色的剪影。
這幅剪影令鳳九動容,甚至有些同情地覺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這個時刻永遠停駐也沒什麼不好。但該來的總會來,陌少當日提說史書關乎這兩年後的記載,寥寥數言,不可謂不慘烈。鳳九私心覺得史書嘛,難免有個不靠譜的時候。可將隨後的記憶細細鋪開,她訝然,史書關乎上君相裡闋之死的記載,倒是難得靠譜了一回。
七月十六夜,宮裡傳來消息,說上君病薨。上君一向身體安健,卻不曉得攤上個什麼稀罕病,竟說薨就薨了。消息傳來時阿蘭若正同沉曄殺棋,黑子落在棋盤中啪嗒一聲,自亂了陣勢,沉曄拈著白子不語,僕從取來趕夜路的披風慌裡慌張搭在她腕中。阿蘭若疾步出門,跨過門檻時回頭道了聲:
「方纔那一子不算,這局先做殘棋留著,改日我再同你分個勝負。」沉曄出聲道:「等等。」起身自書案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緩步到她跟前,取下她髮鬢中的玉釵,將白花別入她鬢中,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才道:
「去吧。」
三日後阿蘭若方得閒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兩年的神官長,說是片刻前被迎回歧南神宮了。
老管事抹著額頭上的冷汗回稟,說正要派人去宮中通傳公主,不想公主已回了,神官長出門不過片刻,想來並未走遠。言下之意是公主若想同神官長道個別,此時還趕得及。
以阿蘭若的身份,此時追出去其實並非一件體面事,老管事急昏了頭,所幸她還秉著清醒。只是失神了片刻,將披風解下來,取下鬢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陣。晚風拂過,花瓣被風吹落,躺在地上,襯著清掃得一絲灰塵都不染的白石板,就像是什麼污跡。她瞧著手裡光禿禿的花梗,苦笑了一聲:
「那夜你送我這個,其實是在道別?我竟沒有察覺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權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宮的力量獨立於宗室之外,饒是相裡闋在位,壓制一個失了神官長的神宮都有些費力,遑論即將即位卻毫無根基的太子相裡賀。這就是沉曄被迎回歧南神宮的緣由。
雖然同為一方之君,相裡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著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只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
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著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佔了誰擺攤的攤位。
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說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為家為國謀著一個職位,掌控著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爭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嘗過擺攤的樂趣,嘗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說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著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從古來開天,便是這樣一副遽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模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著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並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殮將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弒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說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裡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將來也許只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裡。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
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娘,困她的是她親娘,一門心思要置她於死地的,仍是她親娘。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著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著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過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綾羅滑過地面的窸窣聲,抬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聲和緩,像她們此時並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呼。
傾畫宮裝嚴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將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為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並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
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如平日裡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感情的敷衍回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隱隱現出墨跡。阿蘭若伸手攤開面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清雋剛勁的墨字。枯瘦燭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抬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唇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曄大人呈遞的這封文書,寫得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脫恣肆,文采風流。」
傾畫看著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絕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從未想過,直至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確是他的眼中刺,他將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只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隱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將父親從她生父那裡搶來的全要回去,對不對?」
瞧著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
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別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繼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閒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寧靜,阿蘭若伸手將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將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態,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著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曄他生來居於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於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將他佔為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纔你歎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只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曄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於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於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麼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
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跡,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裡阿蘭若弒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豸……」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後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將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說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抬頭。
傾畫道:「不是什麼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裡供著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嫻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結吧。
這是我作為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將案上的黑紙白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於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將我從蛇陣裡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說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麼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去,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
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綾羅曳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麼,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爭來的,母親也將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麼都不曉得,母親為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著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唇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迴,我也沒什麼好求,只求輪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隱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裡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著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只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著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為了什麼,彼時她一句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
卻不想一語成讖,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那些她自以為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麼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曄?」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復,對我來說,有些過重了。」油燈將她的側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態,卻那麼單薄。
03.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歧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歧南後山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裡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不遠處石林中的犬因獸都在安詳地袒著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全是場可笑的浮雲。
鳳九瞧見坐在石板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衣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髮閒閒束於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拘,手中掂著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
「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裡頭還有什麼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成,是為了沉曄?」話到此處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麼?」
青年棲身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鬱,樹間用結實的青籐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床,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體驗,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得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性子淡薄,其實無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梟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欲借刀殺人,將王兄除掉。王兄他非禦敵良將,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著回來。」
白衣青年皺眉道:「即便相裡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漩渦,何必再將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性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於不顧。
我會去戰場上將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並非處處死路,還有生機。」瞧著白衣青年沉肅的臉色,笑道,「你這個臉色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霉,無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說什麼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凶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她神色平靜:「若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逼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將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全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給沉曄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裡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裡,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歎息一聲:「你這些托付我都記著,只望到時候用不著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她仰躺在籐編的涼榻上,隨意將手搭在腦後,唇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日是個睡覺天,讓我再偷一個浮生半日閒罷。」
歧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鳳九押著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最後一段回憶。論及話本子,她姑姑白淺處有無窮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裡撈出來的故事,她讀過不知多少則,卻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見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性命時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鳳九的史冊記載,說相裡賀御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史頁後的真相,鳳九在這段回憶裡看到。
戰死的不是相裡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梟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亙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復一年,匯入慈悲海中。挨著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梟兩族歷代以此林為界。
八月初七,阿蘭若趕赴戰場。戰事初一拉開,不過六天,比翼鳥族已丟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萬大軍損了三萬,五萬兵士與夜梟族十二萬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請兵支援的軍令加急送入王城,傾畫恍若未聞,按兵不動。前有雄兵,後無援手,軍中士氣低迷,未曾歇戰,已顯敗象。是夜,阿蘭若潛入軍帳,迷暈相裡賀將他運出軍中,自己則穿上他的盔甲,坐鎮主帳。
阿蘭若領著五萬疲兵,以半月陣依思行河之利,將夜梟族阻於河外。
思行河中流血漂櫓,南岸上也是遍野橫屍,本是夏末時節,夜晚河畔涼風過,卻只聞腐屍與血腥。半月陣阻敵七日,迫使夜梟族折兵五萬,卻因糧草不足且久無援兵,耐不住夜梟族憑著人多之利輪番攻陣,終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個缺口。
天上長庚星亮起,夜梟族大王子喜不自勝,正欲領軍渡河。月光星輝之下,隔河瞭望,卻遙見對軍主將手中驀然化出一張一人高的鐵弓,三支無羽箭攜著凜冽風聲劃破夜空,無羽的長箭直直墜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鐵柱,立於洶湧水面一字排開。
招魂陣。
長庚星被忽起的墨雲纏得搖搖欲墜,一團金光忽從矗立於鐵弓旁的頎長身軀中兇猛掙開。破空的長鳴後,浮於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隻巨大的比翼鳥,俯瞰著河濱兩岸威嚴盤旋,翅膀扇起的烈風將金戈鐵騎掃得人仰馬翻。
鐵弓旁的身影卻一動未動,烈風吹落頭盔,現出一頭漆黑的長髮,一張冷麗的臉。
哀哀嘶鳴中,金色的比翼鳥棲伏於河中央的鐵柱之上,羽翼覆蓋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動,週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燒,像是一場無終的業火,阻斷整個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敵的天然屏障。焚風將對岸的樂音林吹得叮咚作響。樂音樹樹名的由來,原本便是因其樹枝樹葉隨風吹過而能奏出樂音。
為阻敵于思行河外,阿蘭若使了招魂陣,燃盡了自己的靈魂。這便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這才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
濃墨似的天幕,奔湧河流中滾滾業火,比翼鳥的哀鳴穿過樂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聲,彷彿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長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樂音花卻不懼焚風,像一隻隻遷徙的幼鳥,穿過火焰漂散於河中,又似一場飛揚的輕雪,有一朵尤其執著,跋山涉水緩緩漂落於阿蘭若鬢邊,她抬手將它別入鬢髮,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那是沉曄給她別花後,慣做的一個動作。她愣了愣,良久,卻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鳥最後一聲哀鳴,她撫著鬢邊白花,緩緩閉上了眼睛。大鳥在河中靜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長髮的公主已靠著鐵弓,耗盡了生命,步入了永恆的虛無。
大火三日未熄,熄滅之時,公主與鐵弓皆化為塵沙,消弭於滾滾長河。
這便是阿蘭若的一生。
鳳九卻始終無法明白,阿蘭若最後那個笑是在想著什麼。
從這段記憶中出來,面前竟又立著那面大雪鑄成的長鏡,鳳九伸手推開鏡面,驀地眼前一黑,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覺得,這下,自己總算是要真的暈過去了罷,早這麼暈過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