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始信人間別離苦 文 / 閒坐說玄宗(書坊)
「天惶惶,地惶惶,一入淒涼關,人鬼都斷腸。」
很難想像,在大陸聖地支天山上,還有這樣一個聽起來就不詳的關隘。
知道淒涼關由來的,都是各宗派上了年紀的耆宿,而且即使知道,也大多諱莫如深。
初來此關的人,都不免為眼中景象寒浸脊背。
遍地白骨,歷經多少年風吹雨打,仍未腐朽,只因為它們生前都是九重天闕的仙人大修士,甚至有的白骨裡面至今還透出血色毫光,說明其生前已經修至「白骨重生,**回春」境界,距離不朽不滅,只差一步之遙。
是什麼劫難,竟然使這樣的大修士殞落此地?
還有彩色斑斕的地面,不知浸透了多少大修士的仙人氣血,在各種屬性元氣的衝突下,沒有任何蟲豸能在其中生存。
只有附近陡峭險峻如刀削斧砍的懸崖上,幾株小花,還勉強點綴出一點生氣。
這裡向來人跡罕至,支天山自家弟子也不願經過,然而此時此刻,卻人如潮湧。
一隊隊人馬披堅執銳,前赴後繼,個個膚呈金屬光澤,勁氣四射,居然都是練體大成金骨石肌的高手。
在他們對面,一雄壯大漢衣衫襤褸,獨守隘口,擋下所有的攻擊,氣勁寒光交相輝映,地上死屍滿地,不停有人倒下。
隘口下懸掛掛著一排血糊糊的首級,觸目驚心。
大漢左遮右擋,剛閃過迎面一槍,就被斜刺裡一槍扎中,銳利的槍尖從皮膚上劃過,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吱呀聲還未停,又有兩槍一左一右刺中胸肋,大漢一聲不吭,一拳擊出,如雷電轟鳴,槍桿如朽木一樣斷折,敵人急急退開,身後立刻又有一隊攻了上來,永不停歇。
大漢卻不追擊,只是牢牢地守住隘口,任憑一波又一波敵人輪番進擊。
沒有任何攻擊能在他身上留下傷口,但法力如水逝一樣消耗。
雙方都沒有發出廝殺聲,守者沉默,攻者無聲,唯其如此,愈顯得戰鬥之殘酷。
他身後轉角處的石地上,躺著十數個渾身血污的漢子,肢體殘缺,身上遍佈深可見骨的創口,一望而知都曾經歷過慘烈的戰鬥。
一個瘦削的身影,從山上急掠而下,在大漢身後停住,站定了才能看到,來人不是瘦削,而是只剩下「半個」——他從左肩至腰,半邊身體齊齊消失,當胸一個大洞貫通前後,一條腿齊根而斷,傷處血跡猶新,顯是不久前才受此重創,淡青色的光芒朦朦朧朧地罩住他的身體,明滅不定,似乎預示著他的生命之火隨時都將熄滅。
「大師兄,小豆他們已經退到山上。」
大漢頭也不回,逼退幾名敵人:「好。三弟你先療傷,我再守一會。」
來人道:「不必了,我是不成的了,只可惜死前見不到小師弟,我們師兄弟有二十年沒聚在一起了,真懷念啊。」
大漢聲音苦澀:「小師弟不回來也好,他若知道是六弟傷了你,一定會傷心落淚。」
來人居然還能笑出聲:「哈,大師兄,你還把小師弟當小孩子看啊,在天地牢籠守了二十年,他早該變得堅強,說不定個子也長得比你高大,當然了,比起我還是要矮一點點的。」
大漢嘴角輕咧,露出些許笑意,似乎想到了某種溫暖的往事。
對面的敵人不聞不問,仍然無休止地衝殺。
突然傳來急速破空的聲響,聲響方起,一道身影已攸然而至,懸於空中。
「傳堂主令:限天黑前拿下淒涼關!」
一道清光隨之射向隘口下方一個首領模樣的紅袍人。
紅袍人伸手接住清光,略一檢視,恭聲道:「屬下遵命!」隨即大喝道「正一隊正二隊正三隊聽令!全力進攻,傷不退,死方休,殺!殺!殺!」
喝聲中,紅袍人渾身青光大漲,如同一朵巨大的青色火焰,率先撲向隘口上的大漢。數隊黑衣壯漢,也如波捲浪翻,層層推進。
空中來人傳完令後並沒有返回,輕輕揮手,幾樣物事疾射而下,準確地掛在隘口對面的樹梢上。
大漢雄偉的身軀猛地一震,幾道槍尖趁而入,在他身上留下幾道印痕。
身後其三弟察覺有異:「大師兄?」
大漢悲聲道:「四弟、五弟,也去了!」
瘦削三弟身上的青光一黯,隨即暴漲:「原祖在上!二十年來我們沉刀埋槍,甘受屈辱,小豆也從未修煉,難道師父這一點血脈,終究不能保存?」
空中來人揚聲道:「除惡務盡,十年前皇上念在同出原氏一脈,法外施恩,特許你們在此休養生息,怎奈爾等不思悔改,我風雪漫天忝為東南盟主,不得不大義滅親,今奉歌樂皇令,風逆一脈,自此除名。」
大漢沉默不言,眼神中怒火跳動。
大漢三弟大喝道:「無恥!二十年前若非先師,歌樂皇早已掃滅原氏,傾巢之下,你們豈能存活至今?原妙法鼠目寸光,自毀長城,如今我們信守承諾,你們還有臉顛倒黑白?」
空中人輕輕一笑:「風花雪玉源自原祖,本應為天下人共享,你們秘技自珍,已是有罪,風逆妄想變天,更是罪莫大焉。好在爾等六師弟深明大義,出首告知,比起造福世人之天大功德,區區信義小節,也就可以放在一邊的了。」
聞聽「六師弟」,大漢及三弟均眼神黯然,瘦削三弟嘴唇蠕動,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隘口下的人馬仍捨生忘死般進擊,槍斷便抽刀,刀折便徒手,死戰不退。紅袍首領手中一道道青光擊中大漢,激起陣陣白色光暈。
空中人語懷憐憫:「何必這麼苦撐,何必呢?大軍壓境,你們擋不住的。寥寥幾人,守不住的。區區一點玉無漏皮毛,敵不住的。原氏再次放棄你們,抗不住的。何必呢?」
大漢一聲不吭,如同沉默的火山。
空中人讚歎道:「三個時辰了,憑借入門都算不上的玉無漏神通,居然抵擋我正氣隊三個時辰,嘖嘖,了不起,風花雪玉排名最末的玉無漏已經如此,當年重寫天下格局的風骨刀又當如何?前人風采,真是令人神往啊!」
倘若有人能看到空中人的面孔,一定會悚然發現他的雙眼散發出奇異的綠光,一直死死盯住大漢,不論嘴中是在勸說還是讚歎還是催促下方進攻,均無任何變化。
就像是毒蛇盯著獵物。
「砰!」「砰砰!」「砰砰砰!」
正在進攻的黑衣人,突然連續有幾人爆為一團血霧,血霧到處,石土立刻消融。紅袍首領雙掌疾揮,青光催動血霧前進,大漢身上立刻湧出白色光暈,血霧彷彿有生命一樣退縮,卻被青光所阻,在青山光暈間扭動奔突,片刻後化為無形。
「壯哉,壯哉,我正氣之師捨身取義勇士何其之多,爾等手上又添幾條無辜性命,唉,只可惜他們的父母妻兒,還在盼望他們班師而回。」
大漢身後三弟不忿,正要怒喝,耳中突然傳來細微聲音:「三弟,我氣息將竭,你先退,我隨後跟來,山上會合。」
那三弟極聽他的話,雖有萬般不願,卻立刻咬牙轉身,疾速奔向山上。
空中人登時察覺,輕輕一笑:「呵,還要掙扎嗎?沒用的,就算你能擋住我這一路,其它幾道關口也守不住,別忘了,我們可是有你的六師弟在指引喲!」
大漢不為所動。
砰然聲中,血霧迭起。
「嘖嘖,了不得,了不得,一人當關萬夫莫開,三個時辰不食不休,居然還如此神威,我也不能不說個服字。」
「只可惜,可惜山下你那些兄弟叔伯,卻沒你這樣的修為,死得輕快,尤其是婦人,哦對了,還有幾個小孩,那真是慘啊——」
大漢眼神深處湧起濃重的悲涼,手上依然分毫不亂,格開迎面一槍,右掌擊退紅袍首領,身形一側,夾住長槍,左拳擊中來犯之敵。
然黑衣人倒下一隊又上一隊,手中刀槍雖然傷不了大漢,死前自爆的血霧卻不斷地消磨他的氣勁。
體內氣息突然一滯,苦戰至今不得片刻休息,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大漢滿懷留戀地最後望了周圍一眼。這裡是他的家,他在這裡生長,這裡有他的悲歡,有他的離合。
大漢突然暴吼,狂獅一般衝出,通體白光籠罩,所過處黑衣人紛紛委頓於地,他臂如青石,直擊紅袍首領。
半天來他從未離開隘口一步,紅袍首領一為他吼聲所奪,二沒想到他會突然衝出,一怔之後便回神,只是已來不及躲閃,倉促間聚起全部修為,青光凝聚胸口。
一聲悶響,青光散溢,紅袍首領血噴如霧,他扭身欲逃,地上「死屍」中突然暴起一道血光。
是刀光!
還有銳響!
刀光凜冽如血,銳響淒厲如來自地獄的風聲!
刀光中紅袍首領如朽木一般裂開,擊中猝不及防的大漢胸口,白光急劇黯淡、消散。
大漢睚眥欲裂:「六弟,為什麼——」
吼聲嘎然而止。
一道幽綠光芒彷彿來自天外,突兀出現,破口而入,將大漢雄偉的身軀帶得飛得,鏗的一聲釘在隘口石壁上。
那是一支通體碧綠的長箭,碧光映射中,大漢雙目仍然圓睜。
空中人手執一副奇異長弓,雙目綠光閃耀猶如鬼火,大喝道:「叛逆首徒伏誅,還不速速進攻!」
正往山上狂奔的瘦削三弟,聽到吼聲,熱淚登時奪眶而出,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