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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皓月當空 文 / 雲海一客

    以呂天凡他們家所居住的小山嶺為界,嶺西是大片的田地,嶺東順坡沿下兩里多地,就是碧波萬頃的大海。因此,這個以廟嶺為名的村落,住民大致分為兩撥,以種田為主的居於嶺西,以下海捕魚為生的則居於嶺東沿海地段。唯有極少數的幾戶人家住在嶺子的半坡上。

    呂天凡的家裡沒有包戶的田地,也不養魚船,除了自家房後有一小塊菜地,父親在退休之後,獨自開墾了嶺角一塊無人問津的荒蕪地,權作自留地。父親退休前,是鎮子上變電所的工人。

    這塊不到兩畝大小的自留地,是父親的驕傲。每次呂天凡回家,父親都要帶他走一遭,不需要他幹什麼活,只是看一看。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地裡密密麻麻的玉米長勢喜人。爺倆圍著地頭轉了幾圈,父親指指點點,告訴他哪一些是甜玉米,哪一些是糯玉米,呂天凡才知道玉米竟分了這麼多的種類。末了,父親囑咐道,走的時候帶一些,朋友同事什麼的,分一分嘗嘗鮮。

    看過了玉米田,父親便帶著他重新翻過廟嶺,向海邊走去。走過一段磕磕絆絆的石蓬地,地面上的黑色淤泥多了起來,波濤之聲越來越近。

    海灘上豎起了一根根支架,用鐵絲拴連,大部分都是空的,只零散著掛著漁網。遇到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父親笑著打招呼,那人回頭一瞧,笑道:「是姐夫阿,哎呦,這不是小凡嗎?」

    呂天凡一看認識,此人跟母親沾點親戚,論輩分應該喊他舅舅,因排行第三,便以三舅呼之。

    略微寒暄過後,走到海邊,父親解開拴在一根細木樁上的纜繩,招呼他跳上一隻小舢板,向裡面劃去。海面上風平浪靜,兩隻海鷗在不遠處左右盤旋,一隻擦著水面呼啦啦繼續向遠處飛去,另一隻就近停在一個深綠色的水漂子上。

    舢板行不多遠,停在一個白色漂子旁,父親探過身子,伸手在漂子底下一陣摸索,最後拽出一個半米多長的鐵絲籠子,籠子裡窩著七八隻肥肥壯壯的大飛蟹。父親滿意地點點頭,笑著說晚上你可有口福了,便划著槳向岸邊靠去。

    往回走的路上,呂天凡一直拎著螃蟹籠,跟在父親的身側。恍惚間,他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拎著小小的螃蟹籠,惴惴地跟在父親身後,眼睛死死盯著籠子裡的螃蟹,生怕跑掉一兩隻。

    晚飯的飯桌依舊擺在葡萄架下,豐盛的菜餚讓人不禁食指大動。一小盆小雞燉山蘑粉皮,六隻烀得紅彤彤的大飛蟹,清悶黑魚,一盆剛剛從菜地摘下的青翠欲滴的青菜蘸醬,散發著甜香熱騰騰的玉米棒,還有一隻碟子盛著幾塊月餅。酒已燙熱,父親忽然站起,拿起剪刀在頭頂上摘下兩串葡萄,讓母親舀來清水沖了,也擱到一隻空盤裡。

    「中秋節嘛,月餅、葡萄、螃蟹,還有酒,一樣都不能少。」父親說。

    母親的手藝真沒的說,地道的農家菜,滋味十足。頭頂上一輪明月,在這山區之中顯得格外親近明亮,微風襲來,呂天凡酒未入喉,人卻先醉了。皓月當空的一幕,將永遠定格在他記憶的最深處。

    自呂天凡進家門之後,無論母親還是父親,都沒問過他工作的情況。他們不問,他可不能不說,於是簡單的說了在k市的一些情況,當然是說他給某個公司做市場調研,暗示著自己賺了一些錢,最後說道:「爸,媽,我看咱們是不是把這處房子翻修一下,加個二層小樓?我來出這個資。」

    母親望了一眼父親,笑著說:「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爸,他就喜歡住這樣的房子,你真給蓋成兩層了,你爸恐怕就住不下去了。」

    父親點著頭,老兩口罕見地意見一致:「就是,住樓房誰還跑這兒,還不如搬到城裡去。」

    母親說:「兒子,賺錢什麼時候能是個頭啊,不如就回來吧,家裡多好啊。」

    父親說:「婦人之見,小凡年紀輕輕的,出去闖蕩闖蕩有什麼不好,一個大小伙子整天窩在家裡成什麼樣子?不過小凡,在外面若是累了,就回來歇息歇息。什麼時候不願意動了,再留下來。」

    父母的意見還是一致,只不過表達的方式不同。呂天凡低下頭不敢言語。

    直到晚飯快結束的時候,父親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凡,什麼時候走?」

    「明天早晨。」呂天凡聲音低低的。

    父親擺擺手,止住了正要出口挽留的母親,說:「那行,明早你不用起來那麼早,九點半來鍾有一趟車,到時候我送你。」

    杯碗碟筷都收拾了下去,爺倆繼續坐在葡萄架下喝茶抽煙,天南地北地閒嘮。

    父親忽然貼近呂天凡身邊,低聲說:「那個叫歐陽什麼的閨女,說是替你捎了那麼一件衣服給你媽,你媽樂二唬了,一直沒捨得穿。你小子幾斤幾兩,你爸我心裡有數,你還能有這心眼?別跟我打馬虎眼,那個歐陽什麼的,跟你啥關係?」

    「爸,你想哪兒去了?我們就是同學。」

    「你跟遲麗黃了之後,你媽她著急啊,看見誰家的大姑娘都要盤根問底,就好像招媳婦一樣,呵呵,沒跟你輕嘮叨吧?我聽得耳朵都生繭子了。」

    呂天凡還沒說話,正在屋裡的母親耳朵很尖,探出頭笑罵道:「你個死老頭子,當著兒子的面,在背後嚼我耳朵根子,你當我聾啊。」

    呂天凡笑出了聲。

    這一夜,呂天凡少見地睡了個踏實覺。第二天醒來,吃了早飯,辭別了母親,便和父親一起向山下走去。路過那片苞米地,父親進去摘了滿滿一布袋苞米穗子,紮緊袋口,讓他背回去。

    遠遠地看見返回縣城的汽車搖搖晃晃地駛來。父親招招手,叫停汽車。在呂天凡上車的時候,忽然一反常態拍著他的肩膀肅容說道:「小凡那,爸爸提醒你一句,凡事躲是躲不過去的,終要面對的。行了,上車吧。」

    呂天凡透過車後的玻璃窗,看見父親一直站在大道邊,向他這邊眺望。身形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尋了個座位坐下,視野兩旁依舊是無垠的田野。不知何時,他的腦海裡開始環繞著「叮叮咚咚」的旋律,煞是好聽,仔細辨別之下,竟是《少女的祈禱》。

    呂天凡扛著塞滿苞米穗子的布袋,滿頭大汗在人頭攢動的平度火車站售票窗口擠了半天,總算買到一張去k市的火車票。這是所能買到的最近一班的車票,離上車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所幸這趟列車是上海發來的特快,到k市比他來時乘的火車要快得多。

    在車站附近找了個行李寄存處,暫時寄放了苞米袋子,整個人頓覺輕鬆。進了一家飯館,吃了點飯。此時正是中午時分,初秋的太陽依舊火毒,熱炎逼人,便鑽進一家開著冷氣的冷飲店,要了杯扎啤,尋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眼睛盯著窗外有些混亂的街景,躊躇再三,終於拿出電話,撥出一個熟悉得近乎於鏤刻的電話號碼。

    「我知道,你打這個電話,一定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遲麗面色淡然地端著一杯冷飲,坐在了桌子對面的椅子上。

    抬頭打量了她一眼,基本上和以前沒什麼變化,只是神情上多了一層淡漠。呂天凡灌了一大口啤酒,轉頭看著窗外大街對面的火車站,抹了抹粘在嘴唇上的啤酒沫子,說:「我在這裡等火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能上車。」

    遲麗端起冷飲綴了一口,從挎包裡拿出一包煙,抽出白嘴細長的一支,點燃抽了一口,吐出一輪煙圈,說:「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還以為你會在一百年後才會打給我,」又吸了一口,瞄了他一眼,「剛才我才發現,看見你我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激動。」

    「我是昨天回去的,好像是平生第一次平心靜氣地看著家鄉的月亮,美麗得無法形容,真奇怪,怎麼以前沒有發現。」呂天凡似在喃喃自語。

    「你變了很多,像是戴上了一層面具,或者現在才是真實的你?」遲麗晃晃頭,迷惑的樣子,「我是看不懂了。」

    「有時候我在想,把家鄉的那一輪明月掛在心裡,出門在外算不算是一種負累。不過無論是不是,都是拋捨不掉的。」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各說各話,互不著邊際,彷彿本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面對面在自言自語。

    之後便是長時間的沉默。

    最終,遲麗輕聲問道:「還剩多長時間?」

    呂天凡瞟了一眼桌上的手機:「半個小時。」

    「你該走了。」

    「謝謝!」

    呂天凡並沒有說謝謝的原因,遲麗也沒有問,岔開道:「下一次回來就不會有這麼多負擔了吧?」

    呂天凡說:「有負擔並不一定都是壞事。」

    遲麗說:「有時候放手也是一種幸福。」

    二人站起相視一笑。

    「再見!」

    「再見!」

    兩隻手輕輕一握,觸手的感覺只剩下對方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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