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盜亦有道 文 / 雲海一客
呂天凡拿出的照片,正是當初肖鵬交給他的,事後劉洋親口證實是孩子生父的那個男人。
劉洋怔怔看著照片上那張沾滿胡茬的消瘦面孔,臉色陰晴不定,似是陷入某種思緒之中。
……
冬末春初,k市火車站。剛剛度完寒假準備返校的劉洋,準備進站檢票的時候,發現揣在羽絨服內兜裡的錢包不翼而飛,裡面除了火車票、身份證、學生證,還有半年讀書的學費和伙食費,這對當時的她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
火車已經開走了,劉洋獨自一人蹲在火車站一腳的牆根底下,在寒風中綴泣。家裡也並不寬裕,她不知道回家如何讓再跟父母張這個口。
有人拍她的肩膀,回過頭來,一個穿著皮夾克、三十歲許的男子站在身後,戴著一雙黑手套,手裡拿著正是她丟了的錢包。
「別哭了,不開眼的小子被我教訓了。我買了下一班的火車票,算是對你的補償。還有半個小時就檢票了,快去吧。」
男人的聲音厚重低沉,未等到她道謝便轉身離去,留給她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背影。
打開錢包,所有的錢物一樣不少。令她驚訝的是,原先她買的是一張硬座票,卻換成了軟臥。
……
「劉洋,樓下有人找。」隔壁寢室的女生湊近她的身前,一臉的神秘。「哇,大帥哥哎,是你男朋友吧?」
在宿舍樓前的草坪上,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正一副懶洋洋的姿態望著她,依舊戴著黑手套的兩隻手別在牛仔褲兜裡,歪著頭,一縷蓬鬆的黑髮遮住半邊額頭,嘴裡咬著一根細草棍,一臉邪邪的笑。
這是一個春暖花開、萬物勃發的季節,溫暖的陽光當頭籠罩,年輕人的身影沉浸在金黃色的氤氳之中,閃著朦朧的光暈。
沒有驚訝,沒有歡喜,彷彿是前生約定,一切自然而然就該如此。劉洋平靜地走過去,就像倆人已相識多年。
「你還敢來?不怕我報警?」
「我知道你不會。偷你錢包的人不是我。」
「幹嘛又還給我?」
「盜亦有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錢包裡有學生證。」
「謝謝你。」
「我該說對不起才對。」
「謝謝你買的軟臥車票。」
「那是最低限度的補償。」
「還有更高程度的補償嗎?」
「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那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叫查恩。」
……
畫面再次轉換。
在漫天雪花般飄舞的撲克牌中,查恩腳踩七星步,左右騰挪,雙手如閃電一般不斷伸縮,手套換成了白色,在夕陽下宛若忽隱忽現的道道白芒。這一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咋動即止,悠然立定,任憑飄落的紙牌沾滿他的頭上,身上。
當一切歸於靜止,查恩展開雙臂,左手赫然攥著四張不同花色的a,右手攥著四張2.
「好,太看好了,再來一次。」劉洋跳著腳,拍著巴掌,臉頰因興奮渲染著堪比天邊晚霞的紅暈。
查恩雙手一揚,八張紙牌在虛空中翻滾著,緩緩飄到地上。
「下回我在再表演給你看,天晚了,走吧。」
「查恩哥哥,你教給我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麼?」
「很難練的。」
「我要學。」
查恩定定看著她,忽然俯身撿起一張紙牌,曲起食指與中指夾住,手腕一抖,紙牌如同離弦的箭,深深嵌進五米外的一棵槐樹幹上。
「你學這個吧,一個女孩子家,還可以用來防身。」
「這個我學,剛才你抓牌的那個,我也要學。」
「這麼貪心?練習很辛苦的。」
「我不怕。」
查恩的雙眸蒙上一層無奈的笑意。
……
隨著不絕於耳「叮咚」聲,劉洋伸出二指,試圖穿過清水的阻礙,夾起沉在臉盆底部的硬幣。
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絕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容易。查恩的要求就是快,盡可能的快,越快越好。最後達到當兩根手指一觸到硬幣,便像黏住一樣,迅速提起。
「這只是一盆涼水,將來會換成滾燙的開水,若想保證你的手不被燙傷,唯一的訣竅就是速度。」
「查恩哥哥,你就是在開水裡練的嗎?」
「我嘛,是在燒滾的油鍋裡夾硬幣,這就叫海底撈月。」
劉洋悄悄吐了吐舌頭,重新投入了練習當中。
「叮咚」、「叮咚」,隨著呼啦一聲水花翻響,傳來劉洋興奮的聲音:「查恩哥哥,我做到了,你看……」
話音未畢,「噹啷」一聲,由於手指長時間地觸擊盆底,麻木生痛,硬幣從指間悠然脫落,滾到了地上。
查恩端著冒著蒸騰熱氣水盆,放到她的面前。
「我說過,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練這個要耐得住寂寞。來,泡泡手,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手若練壞了,將來會找不到婆家的。」
「查恩哥哥,你會嫌棄我的手嗎?」
「傻丫頭,胡說什麼呢。」
……
這又是一個剛剛落完雪的冬天,當天地間被一片潔白所裝點,這一抹簡潔單純的色彩霎時呈現出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瑰麗於壯觀。
眼前是一片松樹林,四季如一的墨綠色枝幹在厚厚的雪粉的壓迫下,頑強地直立著身軀,紋絲不動。遠處可見一線山巒的輪廓。
半空中洋洋灑灑飄落的撲克牌,粉紅色的背底與紅黑兩色的牌面,宛若在這淨白的世界中陡現的一蓬花叢。劉洋像一隻黃色的蝴蝶,在花叢中徜徉。當落花散盡雪面,劉洋高高舉起的右手捏著三張a。
「查恩哥哥,三張牌已經是我的極限了,而且還要看運氣,我練的還不到家麼?」
「恰恰相反,當年我到你這程度最多只能抓到兩張牌,說你是天才毫不為過。」
「那我可以進行下一步的練習了?」
「沒有下一步,到此為止了。」
「不對呀,你不是說過還有『海底撈月』嗎?」
「那個你不能練。」
「為什麼?」
「我說過不能練就不能練。」
查恩的語氣首次出現了躁意,劉洋不禁一控,說不出話來,眼圈卻蒙上一層薄霧。
「洋洋,你知道我教你練的是什麼嗎?」查恩深深地歎息,語氣轉柔。
「知道。」
「那你還要練?」
「我……覺著好玩。」
「唉。洋洋,我不瞞你,這些年在江湖上,道上的朋友在我的名字前加了個綽號,鬼手。」
「鬼手?鬼手查恩?嘻嘻,這名字真好聽。」劉洋破涕為笑。
「鬼手查恩?是啊,這一方面是說我的這雙手能化腐為奇、精巧絕倫,最主要的,還是指這雙手的本身。」查恩將一雙手平展在身前,如平時一樣,手上套著黑色的小羊皮手套。
「查恩哥哥,我也奇怪,為什麼一年四季,你的手上總帶著手套啊?」
「這雙手,已經不能叫手了。」
「練海底撈月造成的?」
「是。」
「有這麼嚴重嗎?我看看。」
劉洋話音剛落,眼一花,一雙手倏地收了回去,彷彿就不曾伸出一般,查恩的臉上出現了無奈的苦笑。
「你別看了,我自己看了都會做噩夢。」
劉洋心底一顫,不再強求,只是說:「我抓不到四張牌太可惜了。」
「沒關係,可以加點技巧。」
「技巧?」
「說白了,就是魔術。」
「你會變魔術?」
「若連點魔術都不會,真是愧對了這雙『鬼手』了。走吧!」
轉身之前,劉洋一抖手,手中的三張紙牌箭一般撇了出去。其中兩張嵌進三米外的一棵小松樹的樹幹上,另一張從邊緣擦過,濺起一蓬雪粉,遠遠飛了出去。
……
「查恩哥哥,我畢業了,明天就回k市。咱們一塊走吧?」
「回去吧,開始你的新生活。你是個好女孩子,追你的男生一定不少,找個好男人,過平淡的生活,哥哥在這裡祝福你了。」
「你去哪?」
「我一個人浪蕩慣了,在這裡呆了兩年已是破例,有你這麼個妹妹,我心願已足。再見了!」
「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你?」
「我會去看你的。」
查恩揚揚手,潔白的手套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眩光。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劉洋的心碎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淌。
……
查恩果真沒有食言,來看過劉洋幾次,每次都來去匆匆,這讓劉洋悵然若失。
他倆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劉洋結婚前的一周。
查恩是來告別的。
「我目前是公安部a級通緝要犯,明天我要去m市自首,恐怕至少也會判個十幾年,你的婚禮趕不上了,真對不起。」
「為什麼,你不是說過盜亦有道嗎?」
「當與現行法律相悖的時候,就算你是天大的道,也只能退居其次。何況我少不更事之時,確實做下很多錯事,受些懲罰也是應該的。這也是盜亦有道。」
「那些都過去了的事,你不去自首,難道還能抓到你不成?」
「不能這麼說。南方有幾個不長進的傢伙,做了幾件人神共憤的惡事。警方那邊已經說好了,我要協助他們把這些渣子連根拔掉,而自首就是前提。」
「好吧,查恩哥哥,我不勸你了,我相信你做的都是有道理的。嗯,我……餓了。」
「你想吃什麼?」
「你住哪?買點東西去你那吃吧?」
「我是通緝犯啊,怎敢住旅店?原本想見你一面就走的。」
劉洋用自己的身份證,在一家小旅館開了間房,買了兩瓶啤酒和一堆吃食,拎了進去。
「洋洋,我不喝酒,酒精會麻醉神經,影響我的敏感度。」
「查恩哥哥,婚禮你不能參加,破例一次,就當你對我的祝福,好嗎?」
兩隻酒杯「叮」地相碰。
劉洋緩緩解下外衣的鈕扣。
「洋洋,你幹什麼?」
「查恩哥哥,我還是處子之身,給你好麼?」
「不好,別這樣,快穿上衣服。」
「我要懷你的孩子,讓你永遠放不下對我的牽掛,好不好?」
劉洋的上身只剩下一抹文胸,裸出的肌膚閃著耀眼的光澤。她解開了褲裙。
「洋洋,你在酒裡放了什麼?你瘋了,這會毀掉你的生活。」
「我不管。我的心是你的,身子也得是你的,不論你是罪犯還是乞丐。查恩哥哥,我不傻,你喜歡我,我看得出來。」
劉洋赤條條站在查恩面前,面紅如霞,淚眼婆娑,輕輕拉起他的雙手。
查恩的臉已經脹成紫色,雙眸赤紅,小腹處岩漿翻滾,恍若幾欲噴薄爆發的火山。他劇烈地喘息,卻不敢稍動,竭力保持心靈上的一絲清明,眼睜睜看著劉洋小心翼翼退下了那副白手套。
即便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當這一雙手呈現在眼前,劉洋的心裡仍不禁一凜。
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啊?指骨扭曲著,粗細不均,掌心掌背斑痕纍纍,整隻手的皮膚宛若被火熏烤了千萬年,只看一眼,彷彿就有一股子焦糊味道撲鼻而來。
查恩下意識避開了劉洋的眼光,閉上眼睛,痛苦地呻吟出聲。忽覺觸手處一軟,倏然張開了眼。
劉洋的雙眸湧出堅毅之色,抓起那雙如同被燒糊的樹杈一般的手,摁在她柔軟白皙的胸脯上。
「查恩哥哥,要了我吧?!」
心底的火山,再也不受理智的控制,炙熱的岩漿洶湧而出,瞬間流向他的四肢百骸,流向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最後湧進大腦,泯滅了最後一絲清靈。
「為什麼?」查恩的聲音虛浮沙啞,彷彿來自另一個空間。
「盜亦有道。」
……
過往的種種,一瞬間在腦海裡掠過,劉洋輕輕放下手裡的照片,渾然不覺一滴晶瑩的淚水,自眼角處涔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