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書房裡,金盤裡擺的巨大冰山白煙裊裊,寬敞空曠的屋子裡一片陰涼。
傅予琛端坐在紫檀描金嵌螺鈿書案後,左手懸著朱漆描金夔鳳管紫毫筆,正在凝神思考,半晌筆都沒落在書案上鋪著的梅花玉版箋上。
梅花玉版箋寫了兩個名字,上面是傅熙,下面是傅荃。
書案左側放著一個白玉凸雕魚螺花瓶,裡面插著一支紅蓮,正散發著沁人的芳香。
聽雨與觀雪靜靜地侍立一旁,垂下眼簾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門外傳來掃葉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寂靜:「稟陛下,定國公求見!」
傅予琛抬起頭來,看到定國公直接跟著掃葉走了進來,便揮了揮手,令聽雨、觀雪和掃葉退下。
他垂下眼簾,把朱漆描金夔鳳管紫毫筆輕輕擱在了青玉管碧玉斗紫毫提筆上,然後抬頭看著定國公。
定國公心中有愧,便故意往書案上看了一眼,看到「傅熙」「傅荃」,當即眉開眼笑道:「阿琛,為傅熙選封地擬封號麼?」至於孫女傅荃,則被他徹底忽略了。
傅予琛淡淡道:「是啊。」
定國公便含笑道:「傅熙的封地不能距離京城太遠了,我年老體弱,沒法子跟著他奔波,最好在京畿——」
看到傅予琛眼神變了,他忙改口:「鄭州、洛陽、許昌都是可以的!」
傅予琛沒有說話,拿起朱漆描金夔鳳管紫毫筆在硯台裡蘸了一下,在「傅熙」後面懸筆寫下「鄭王」兩個字,在「傅荃」後面寫下「洛陽」兩個字——傅熙以後是鄭親王,封地在鄭州;而傅荃是洛陽公主,食邑是洛陽。
定國公依舊忽略了孫女傅荃,拍手讚揚道:「傅熙以後可是鄭親王了,如此甚好!甚好!」
傅予琛沒有說話。
大梁自來重嫡重長,傅瑞佔了「嫡」和「長」,自然是板上釘釘的皇位繼承人了,而傅熙和傅荃,傅予琛決定從小就讓他們明白,皇位繼承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的大哥傅瑞,免得將來兄弟反目成仇。
反正他在逐步完善內閣負責制,只要將來傅瑞不太笨,自有大臣扶持,他做個守成之君還是可以的。
當然,他的傅瑞很聰明,一點都不笨。
定國公見傅熙封地已定,心中歡喜,便打算悄悄退下去。
傅予琛看了他一眼,因為覺得他非首惡,便懶得搭理他,由他去了。
他就是在等首惡回來投案自首的。
天擦黑之後,穿著便裝的禁軍統領袁申宇帶人護著一頂青綢小轎進了潛邸,直接引入了書房院門前。
掃葉掀開轎簾看了一眼,當即嚇了一跳,忙忙地引著轎子進了書房院子。
一身玄衣的太上皇從轎子中走了出來,低頭匆匆走向書房。
傅予琛抬頭看著低頭認錯的太上皇,只說了一句話:「父皇不是信誓旦旦要除掉元氏麼?」
太上皇唉聲歎氣道:「阿琛,全是我的錯。」因為他的保證,阿琛把元氏交給黑衣衛首領密陽侯,可他一時心軟,怕有朝一日阿琛恨他殺了自己生母,便把元氏藏在了許昌的別莊,誰知道元氏居然跑了出來,還撞上了東夷的使者團,被東夷使者帶進了京城,當眾向阿琛歸還生母,弄得阿琛大沒面子。如今對於元氏,不但不能殺,還礙於大梁素來提倡的孝道,得有所封賞。將來元氏若是再出了紕漏,或殺或幽禁,都很方便。
傅予琛涼涼地看了太上皇一眼,道:「我是不會尊元氏為太后的!」元氏以皇帝之母的身份引誘看守,費盡千辛萬苦從幽禁之地逃出來,不就是想當太后嗎?傅予琛是絕對不會讓元氏得逞的。
太上皇歎了口氣,道:「此事交給朕來處理吧!」他離了潛邸就去國公府。當年老哥倆一時的荒唐造成的惡果,還是由老哥倆一起吞下去吧——當然,對於一時荒唐產生了傅予琛這件事,太上皇還是無限感激上天的!
傅予琛沒有說話。
他能猜到太上皇的處理方式,也覺得只能暫時如此了。
徐燦燦終於開口問水寒:「東夷使者進京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徐皇后問這個,水寒當即悄悄鬆了一口氣,恭謹道:「稟皇后娘娘,東夷使者進京,在陛下舉行的迎接大典上把一個婦人當眾推了出來,言說是陛下的生母元氏夫人。」
徐燦燦:「……」她沒見過元氏,但見過元氏的侄子元海波和侄女元萍萍,能夠猜測到一個會要求傅予琛封侄子為將軍納侄女為貴妾的生母,怕不會很通情達理。
雖然知道元氏的到來會很麻煩,可是徐燦燦並沒有發愁很久——即使傅予琛對生母沒辦法,她卻是願意出手對付元氏的。
徐燦燦笑著看著水寒,道:「今日有好幾位夫人托我為自家姑娘做媒呢!」
水寒牽了牽嘴角,沒有說話。
徐燦燦再接再厲,笑盈盈道:「水寒你想要什麼樣的妻子,說來讓我聽聽。」
水寒見實在是躲不過去了,想了想,沉重道:「標下身有宿疾,不敢娶妻生子以免傳於後代。」
徐燦燦:「……什麼宿疾啊?」能病到不敢娶妻?
水寒一臉的淒愴:「事關標下**,標下……標下不能提……皇后娘娘請恕標下……」
他低著頭不說話了,還誇張地用雙手摀住了臉。
徐燦燦目瞪口呆看著一直很陽剛突然梨花帶雨的水寒,簡直是無話可說。若是傅予琛如此做作,她一定會懷疑他,因為傅予琛有一個秘密的小愛好——演戲,可是如今是一向正經的水寒如此,她雖有些疑惑,卻也只得到此為止了!
水寒退下之後,心中其實是有些後悔的——自己的清白沒了!
可是再一想,他如今沒有娶妻之心,若是被徐皇后強著成親,豈不是害了對方,也讓自己難受?
這樣一想,水寒便很平靜地去了。
對於水寒來說,臉這個東西得要;但若是為了更重要的事情,臉還是可以不要的。
回想起水寒方纔那一番做作,徐燦燦不由失笑。
侍立一邊的碧雲咳嗽了一聲,道:「皇后娘娘,奴婢就是好奇,水將軍到底是什麼隱疾?」
董嬤嬤聞言咳嗽了一聲——這丫頭怎麼口無遮攔?
碧雲看了看董嬤嬤,再看看徐皇后,臉上的神情變了:「水將軍難道是……」
徐燦燦忍住笑反駁她:「你想多了,水寒說了『身有宿疾,不敢娶妻生子以免傳於後代』!」
碧雲臉頓時紅了。
董嬤嬤自己也是想多了,卻還笑話碧云:「碧雲姑娘果真想多了,你女婿趙川不是在水將軍麾下麼,托他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碧雲的臉瞬間紅透了。她明年就二十歲了,可以放出嫁人了,皇后娘娘已經給她備下了一個宅子做陪嫁。
見碧雲臉紅,徐燦燦也笑了起來,因為元氏產生的那一點子不快終於徹底消失了。
晚膳前徐燦燦就命人把臥室裡的冰山全弄了出去,讓臥室裡的溫度升上去。
待用過晚膳,見臥室不算冷了,徐燦燦便命紅拂灰慧她們預備了一個浮雕雙魚大金盆,看著她們給傅瑞洗澡。
傅瑞的肌膚隨他爹傅予琛,再曬也只是發紅,如今坐在金盆裡,正是白白胖胖的一個漂亮娃娃,看著可愛極了。
他見母親只在一邊坐著看,便坐在水裡向母親招手,嘴裡喊著「媽,過愛!媽,過愛!」
徐燦燦見他都快兩歲了,還是口齒不清,把「過來」說成「過愛」,便笑著走過去,一邊揉搓傅瑞打過一遍香胰子的肥身子,一邊教他:「過來!」
傅瑞眼睛盯著母親,竭力調動舌頭:「過愛!」
「過——來——了唉來!」
「了唉來——過來!」傅瑞終於發音正確了,雖然舌頭還有些僵硬。徐燦燦見兒子學個話都如此吃力,想到已經能夠流利說話的徐大姐兒,不由心疼兒子極了,遂柔聲安慰著:「兒子,不急,媽媽教你!過——來——了唉來!」
傅瑞手舞足蹈跟著學,終於再次念准了音——「媽媽,過來!」
徐燦燦又驚又喜,不顧傅瑞身上的香胰子泡泡,湊過去在傅瑞紅潤的小嘴上親了一下。
傅瑞覺得這個遊戲好玩,揮舞雙手「債——來——」
徐燦燦聽他又把「再來」說成了「債來」,便繼續教他:「子——愛——再,再來!」
待傅瑞學會了,她就在傅瑞嘴上親一下,母子倆邊學邊玩,開心極了。
傅予琛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麼一幅天倫之樂的景象。他臉上平靜心中卻在想:為什麼我的生母不是徐燦燦這樣的女人呢?
想到這裡,傅予琛看向傅瑞的視線便帶上了一絲微妙的妒意。
該就寢了,傅瑞生怕被朱顏她們帶走,肉團一樣的肥身子趴在徐燦燦背上,無論如何都不肯走。
他柔軟的身體貼得徐燦燦心都軟了,便反手抱著他,大眼睛瞟向傅予琛:「阿琛,今晚就讓阿瑞留下吧!」
傅予琛假裝沒看到徐燦燦眼中的懇求,義正辭嚴道:「他是個男子漢,男子漢該自己睡!」
傅瑞很不想當男子漢,可是苦於口齒不清難以表達,只得抽抽搭搭被朱顏玄冰帶走了——他早就斷奶了,傅瑞一斷奶,徐燦燦就賞了一大筆銀子,放兩位奶娘孫鎧甲的和韓賀家的回家同丈夫兒子團聚了,她實在不忍心繼續拆散人家母子。
一則徐燦燦身子尚未平復,二則自己心中有事,所以傅予琛今晚難得地消停了,洗完澡出來便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徐燦燦梳罷晚妝便去看他。她如今才十八歲,正青春少艾,所謂的晚妝不過是梳了睡髻,在臉上敷一層白梨玉容膏,在唇上塗點桃花胭脂,看著容光煥發一些罷了!
見傅予琛心事重重的樣子,徐燦燦便意有所指道:「阿琛,你放心,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做,我卻方便做。」
她說的不明不白含含糊糊,傅予琛卻也聽明白了,他伸臂把徐燦燦攬在懷裡,低聲道:「有時候我都羨慕傅瑞、傅熙和傅荃!」
徐燦燦側臉詫異地看著他:「你羨慕傅瑞他們什麼啊?」這當爹的還羨慕兒子?
傅予琛一臉正經:「我羨慕他們有一個好爹,有一個好娘。」
徐燦燦想了想,才明白傅予琛這是在變相地誇他自己,並順便把她也給誇獎了,便笑道:「阿琛,你好自大啊!」
傅予琛睨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他是很認真地說的,徐燦燦卻以為他在開玩笑。
他的身世如果細想的話,會令他羞憤欲死,所以他從不往深處想,因為越想越噁心。
正因為如此,傅予琛很羨慕自己的三個兒女——爹爹英武不凡,娘親美麗善良,爹娘一夫一妻真心相愛,能做這樣的爹娘的孩子,真是好命啊!
徐燦燦見傅予琛的情緒似乎還有些低落,就有些讓他放鬆一點,便起身壓在傅予琛身上,伸手拉開了中衣的衣襟,然後俯身在左邊那粒小小的嫣紅上輕舔了一下,見傅予琛吸了一口氣,便低頭含住。
第二天早朝,便有那腐儒出列要求清平帝秉持孝道以身作則認下生母,其中言辭最激烈的便是那大理寺少卿孫步峰和御史海定邦。
傅予琛耐心地聽他們說完,這才問道:「敢問吾父何在?」
孫步峰微一遲疑,海定邦卻昂首回道:「稟陛下,太上皇正在崇政殿。」你都過繼給太上皇了,還不知道父親是誰?
群臣卻大嘩:清平帝確實是過繼給了永安帝,即現如今的太上皇,他已經不是定國公之子,更用不著尊定國公小妾為母了。
傅予琛頓時微微笑了起來,如月下蓮花乍放,美得令人心悸。殿下排班站立的群臣卻渾身發冷——清平帝外表如仙笑容清冷,可是卻表裡不一為人狡詐,上次太常寺少卿陳映雲上奏說徐皇后專寵,清平帝當時和藹地說了句「卿言之有理,然朕素懼內,奈何」,可是沒過幾日就尋了個錯,命人把陳映雲拉到午門外打了個半死。
這時候兼宗正司宗正的禮部尚書馬明光出列道:「臣有本啟奏。」他言簡意賅地把定國公前往宗正司備案,請求扶正妾室元氏這件事說了一遍。
群臣聞言不由面面相覷,大殿內頓時靜了下來——在大梁,妾室扶正不是沒有,卻很罕見,而且會受到輿論的譴責;可是現如今的情況是,這個妾室是皇帝的生母!
今日玉茗長公主進來陪伴徐燦燦。
前些日子徐燦燦生產並坐月子,她覺得自己是寡婦,生怕不吉利,便帶著女兒藍櫻兒閉門不出日日讀書做針線。
如今二皇子和三公主身體健壯,皇后娘娘也出了月子,她便帶著女兒過來了,順便帶著她這些日子做的布藝小狗、小貓、小老虎、小皮球和小娃娃之類的玩具。
徐燦燦正在悶得慌,聽說她來了,頓時歡喜起來,親自出了正堂迎她,卻見到玉茗長公主與薛夫人笑盈盈聯袂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