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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附錄2 月餅、白手套和《周永康的紅與黑》——記者手記 文 / 財新傳媒

    黃凱茜

    去年七月,當於寧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讓我查一查傳聞中周永康及其親屬倒賣的陝北油田區塊時,我怎能想到,後來的故事竟會如此展開,而且最後還真能找到了其中的幾個。

    寧夏的中秋

    到了2013年8月底,指向愈趨明顯的反腐調查開始在中石油內外部引燃,摧枯拉朽之勢驟然席捲。

    2013年9月1日下午三點一刻,帶著輕微的興奮、希冀和濃烈的焦躁之感,我在從北京開往西安的列車上,開始了一段過程和結果都未可知的旅途。那個時候,還只是我畢業後在財新正式入職的第三個月,因實習和見習期間開始摸索著做石油領域的商業報道,甫一出事,我便被徵調至臨時組建的打虎小分隊。除了我是徹頭徹尾的新手之外,高昱老師、於寧姐、端端姐、略胖老師都是多年時政商業調查報道的頂尖好手,海濤、和巖、潔琪更是以細緻獨到的採訪在法治報道領域大有建樹。如此重任降臨的那一刻,我渾身神經末梢都在顫抖,生怕拖了後腿。

    在西安的長慶油田公司門外和周邊小區兩日徘徊無果,陰雲之下的公司總部已經密不透風。我在朋友圈寫了一句「無力炸碉堡之感」,同一時間被派往四川的略胖老師則表示他還在找碉堡。在得到當地媒體同行的指點之後,我決定直撲報道對象的後方。

    去年的中秋節和今年的清明節,我都在陝北和寧夏的山中縣城裡度過。前後加起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在西安、靖邊、定邊、吳起、鹽池這幾個長慶油田的重要據點來回兜轉,在縣城街道上和油田工人搭訕聊天、吃肉喝酒,聽他們說油田上的軼事和八卦,幾次隻身僱車上山。

    那是一段一覺醒來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日子。直到某天,在之前零碎信息的基礎上,機緣巧合接洽上的一位油田人士,向我確認了涉及利益輸送的「合作」區塊包括印子台區塊和王台區塊,並且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周永康的「好友」曹永正通過其弟曹永平,和長慶油田「合作」運營著王台作業區。

    中秋節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在寧夏一個沒有聽過名字的郊野,我從油田工人手裡接過了第一塊月餅,五味雜陳。那天晚上,給高昱老師匯報完當天的收穫之後,他給我回復的信息一直存在我的手機裡:「北京終於看到了月亮,很圓。你會一輩子記住這塊月餅的。」

    車窗外綿延起伏的山巒、摻雜著沙塵和草木氣息的郊外夜晚、油田上的仲秋皓月、初春的山間杏花俱往矣,預料之中的採訪碰壁和欲哭無淚,都是為了能給小分隊在拼合這個隱形的黑色利益王國時獻出一份綿力。首次入陝歸來拿到的線索雖已確鑿,卻還是零碎,甚至還不知道印子台區塊是以怎樣的方式與誰合作。在外晃了二十天之後,只能悻然返京。

    突破德淦

    後來,高老師和於寧幾經輾轉,得知周濱「白手套」之一的米曉東被調查的消息。我在北京工商的網站上檢索到若干家以米曉東作為法人的公司,其中就包括陝西秋海汲清石油科技公司在北京已經註銷的辦事處。因為這家公司的名字因為與周濱妻子的祖父、中國石油勘探史上的泰斗級人物黃汲清重合,於是把它鎖定為頭號目標。而這個公司作為周濱在陝西留下的痕跡,讓我對找到他們在陝北的區塊重新燃起了希望。

    然而當時還沒改版進化的北京工商信息網站,並不像現在這樣能夠查到股東和股權變更記錄,只能到工商局申請查閱。查詢結果令人喜出望外:秋海汲清北京辦事處的辦公室,房屋產權人正是周濱的岳母詹敏利!

    旋即我們委託在西安的律師查閱當地的工商資料,發現米曉東早已把公司轉讓給了一位吉林石油商人。往陝西秋海汲清公司總部打電話過去詢問,得到的回應是,公司並沒有實體的油田開發業務,只負責日常接待。他們不承認油田區塊的存在,我們的調查再次走進了一條斷頭路。

    抱著蛛絲馬跡的線索會出現在下一個轉角的希望,只能用最笨的辦法,變換不同的檢索組合和方式,把搜索結果翻到最後一頁。還好沒有白費心思,按秋海汲清的辦公地址和電話查,居然找到了同一地址和電話號碼的陝西德淦石油科技公司。再搜索德淦石油,發現他們在一則網絡招聘上赫然寫著,公司下屬長印項目(即印子台區塊)和長海項目兩個油田區塊。我幾乎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高昱老師跟前,匯報了這一重大發現。

    我們再接再厲,調閱德淦石油的工商資料和年檢報告,以及通過電話問詢在陝西輾轉認識的油老闆,這個故事在書面材料的佐證之下得以拼出概貌:周濱通過米曉東作為代理人,通過某種非正常手段,以一兩千萬元的低價將長慶油田兩個區塊的開發權和收益據為己有,裝進德淦石油和秋海汲清公司裡,再以5億多元的價格,把公司的全部股權轉讓出去。至此,《「白手套」米曉東》一得以完成。

    周的王朝

    翻過年來,小分隊隊長高老師在今年春節前的某天半夜給我們寫信,說看到王和巖寫的谷俊山案稿子,很受震動,認為我們之前關於中石油、周濱、米曉東、吳兵、拉古娜海灘的黃家等獨家報道雖然都影響很大,卻只是在一些獨立的點上實現突破,不能構成一個周氏貪腐集團完整的影像。他佈置我們做一篇周永康及其家族和官商集團生長膨脹的大稿,最初他定的名字叫《周的王朝》,這就是後來的《周永康的紅與黑》。於寧、王端、海濤、和巖、王端、重遠和我都分到各自一塊,上海駐站記者海濤去周永康老家無錫採訪周的童年和周氏家族在家鄉的情況;和巖去遼寧採訪周在遼河油田的青蔥歲月;我的任務是周1985年到石油部直至1999年離開國土部這十多年的故事;於寧去四川,會同回四川過年的賀信採訪周的「三年川督」時期,以及他在那裡留下的李春城、李崇禧、郭永祥等「四川幫」;重遠寫政法十年;王端寫周濱這條線;高老師自己采最後的四面埋伏打老虎。

    那是多麼冷的冬天啊,我不得不跑到中石油老幹部住的家屬區,轉了一個多星期,就是為了堵晨練的「老石油」,一個一個地問。

    採訪還是很困難,沒有多少人願意講,而我這一部分的內容必須要通過採訪獲得,沒有太多資料可供查閱。輾轉找了很多人,總算打聽到了一些「事跡」,但還是不夠豐滿。但是因為擔心周案在3月初「兩會」前公佈,到2月底,我們的採訪不得不告一段落,把各自的部分寫出初稿交給高昱老師,由他統稿寫作。後來「兩會」沒有公佈,我們又做了一些補充採訪,高老師把新的內容不斷填充進大稿裡。3月份時的《周的王朝》還只有5萬字,等到7月29日《周永康的紅與黑》發表前,已經增加到66000字。但總體而言,周永康擔任石油部副部長和中石油總公司總經理期間的故事,還是欠缺很多。

    「一刀拿下」曹永正

    完成六萬字大稿的同時,高老師對線索不完整的曹永正區塊始終心有不甘。於是4月初,他又絲毫不憐香惜玉地再次把我扔到山裡,又有了清明節的故地重遊。高老師說,他以後會跟新來的記者講黃凱茜中秋節和清明節遠赴陝北邊遠農村採訪,然後「一刀拿下」曹永正的故事。

    因為知道了曹永正區塊的名字王台作業區,我直接下到吳起縣,然後找當地的油田員工打聽王台區塊。他們說,從吳起縣北邊向西出發約十公里,有一條柏油路上到半山腰,就能找到吳一聯合站,那是臨近油田作業區的轉輸樞紐,裡面有一個王台值班室。

    萬幸的是,帶路的司機師傅對吳起周邊的作業區如數家珍,隨便轉到山上的某個地方,都可以指著遠處山上的零星建築告訴我,這是某某轉輸站,那是某某增壓點……但即便距離真相已經如此接近,我仍然沒有信心能夠看到我想要的東西,這些站點往往戒備森嚴。

    司機師傅帶我直接繞進了吳一聯合站後面的員工宿舍,找到了王台值班室和周圍井場的員工。採訪的結果竟帶有一絲荒唐的意味。曹大師的手下只派了區區四名年紀輕輕的女員工,其中兩人在王台值班室日夜輪班,唯一的工作內容僅是每隔兩小時,到專屬的王台泵房和計量間抄寫一次流量表的讀數,把產量按月報給油田公司,直接坐等收錢,而其他油井上的活兒都是長慶油田的員工「義務」幫他們干了。據估計,從2006年到2013年的七年來,每天400噸左右的產量源源不斷,「大師」曹永正從這兩間加起來不過50平的值班室和計量室,攫取了將近7億元的黑色收入。

    對於大多數基層油田員工來說,他們只是茫茫大山之中的螺絲釘,過著消磨青春和歲月的倒班生活,甚至疏離了家庭。他們很難去想像,自己每天幹著髒活累活的油田上,有每年以上億計的采油收入,居然能以一紙非法的合同,被一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商人信手拈去;中石油的公司高層領導,像分糖果似的把成規模的高產區塊變為給更高層領導「最信任的大師」的「貢品」……實在令人唏噓。

    日拱一卒

    回看這半年多來小分隊的短信和郵件、厚厚的一摞工商資料,感覺相當穿越,甚至在恍惚中開始懷疑:這真的是發生在我一個剛畢業一年的小女記者身上的事情嗎?在第一次從陝北回到北京的路途中,於寧發來一條短信:「想做個好記者是不容易的。堅持。」那個時候差點要在機場淚奔。多少個夜晚,我每每在凌晨兩三點鐘發送的郵件,都能得到高昱老師的立即回復。

    在這個過程中,小分隊依靠日拱一卒的堅持和隱忍,在沒有形狀、看不到頭的迷霧中步步摸爬折行。我們並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能夠掀起鍋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最終等來那一天。所幸,小分隊歷時一年、一篇一篇扔出的大小「炸彈」,都在試探尺度和邊界的過程中得以發表,並總能引起轟動。

    2014年7月29日,這個足以載入史冊的普通夏日傍晚,新華社於17時59分彈出了一條言簡意賅的69字消息,終讓財新的打虎隊收穫了果實。

    這天深夜,北京大雨滂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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