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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春宴(五) 文 / 奚別離

    如箏看著墨綠色剔透的藥膏慢慢滲入肌膚,只覺得一陣沁涼之感,疼痛馬上消了七八分,不由得歎道:「這藥真好,浣紗你是如何得知的?」

    浣紗笑著幫她脫下斷了袖子的中衣,從待月手裡拿過新的展開:「小姐忘了,小姐九歲那年從假山上摔下磕了頭,夫人急的連夜去敲開了濟生堂的大門,買了一瓶這種藥膏回來,小姐才沒有落下傷疤,奴婢當時覺得好神奇,便記住了這個味道,沒想到三公子這裡居然有這種藥膏,看來小姐的傷處應該無礙了。」

    如箏穿好中衣,拿過那小盒子把玩著:「這麼好啊……是不是很貴?」

    浣紗點點頭:「五年前我就聽娘親說過,當年夫人給您買的那瓶,花了五十兩銀子呢,如今只有更貴了……」

    如箏聽了心裡一頓:蘇有容把她救回來,已是仁至義盡了,他鶴氅內袋如此隱秘,如果不是說那一聲,自己等人絕找不到這瓶藥,這藥這麼貴重,他還隨身帶著,可見也是時時要防備此等事情……想到這裡,她心裡湧起慶幸、感激和些許同命相憐之情,一時間百感交集,便垂眸不語。

    此時,浣紗拿過那件鶴氅,看到因著如箏一路拖行,下擺已經沾上了不少泥土,不禁輕輕抖了抖:「可惜衣服髒了,這樣還給三公子好麼……哎呀!」

    如箏聽到她輕聲驚叫,抬頭一看,原來是她抖得力度太大,鶴氅裡一堆東西掉了出來,浣紗和待月正手忙腳亂地撿著。

    如箏看著一地東西,不由得感歎蘇有容還真是有本事,居然能把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塞在一件鶴氅裡,從外面還看不出來,完全不影響鶴氅飄逸的風度……

    如箏好整以暇地看著浣紗一件一件往回放:銀票——小張的,乾糧——兩片,一小捆不知道幹什麼用的白布——如箏想到自己每月都要用的東西,心裡一縮,馬上按捺著笑意否定,浣紗拿起地上最後一樣東西,愣住了,如箏也愣了——那是一把硬木包銀鞘的短匕,浣紗試探著抽出,寒光閃過,如箏心裡一凜:「趕緊收好。」

    浣紗點點頭,趕緊把匕首妥善放好,猶豫著:「小姐,若三公子看到肯定知道咱們動過他的東西了……那。」

    如箏擺擺手:「無妨,世兄既然告訴咱們有傷藥,便不會在意咱們看到他鶴氅裡的東西,一會兒妥善交到他手上即可,至於這個……」她低頭看看用了一半的冰蟾生肌膏,不知怎麼就不想放下:「咱們暫且拿走,過幾日買了新的還他。」

    浣紗一一應了,又過了一會兒,如箏感覺手臂好多了,勉強穿上一件替換的短襖,又遣了浣紗去和薛氏報自己的傷情,順便歸還鶴氅,便倚著車廂閉目休息。

    不一會兒,浣紗回到車上,如箏睜開眼睛:「還了?」

    浣紗點點頭:「奴婢先找到夫人報了此事,夫人讓小姐在車上靜養,說是會幫小姐向太子妃告罪,然後奴婢又尋到了三公子,告知了叮囑的話,三公子收了衣服,讓奴婢告訴小姐……」說到此處,浣紗像是想到什麼,笑了一下:「三公子囑咐小姐,燙傷可大可小,不可大意,藥要繼續用,便不必還了,買了新的他也不要,讓我告訴您:些許小事不必在意。」

    聽了她的敘述,如箏心裡一暖,不由得握緊了手裡的琺琅藥盒。

    這一日回府後,薛氏先是大發雷霆,恨恨教訓了如嫿一頓,埋怨她沒能護住長姊,若不是如箏阻攔,差點都動了家法,然後又大張旗鼓為如箏找大夫,送來一堆傷藥,如箏感激涕零的收了,轉手全部餵了馬桶,只把剩下的冰蟾生肌膏又細細塗了。

    待崔媽媽看過傷勢,拿了煮過晾乾的細布條子幫她裹傷時,她才猛然意識到午間看到的那困白色細布是什麼東西,一時間,所有事情都連上了,心裡不禁湧上一陣酸楚——一個世家公子,隨身帶著銀票,乾糧,匕首,傷藥和裹傷布,這究竟是何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狀況,隨身帶著這些穿行於繁華勝景當中的蘇有容,又該是何種心情呢……

    如箏不敢想,也不忍想,只是攥緊了手裡的琺琅盒子。

    午後,老太君顧不得路遠風冷,親自來探如箏,拉了她的手細細叮囑了許多,又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如箏想向老太君述說當時情形,又怕人多嘴雜傳到薛氏和如嫿耳中,只笑著說是意外,錦被下面被老太君握著的手卻瑟瑟發抖,老太君憐愛地叮囑她好好休息不要碰水,如箏一一應了,裝作無力的樣子躺倒,瞇著眼睛卻清楚地看到了老太君眼裡閃過一絲厲色,心裡頓時舒暢了很多。

    晚間,如箏屏退了值夜的丫鬟,只拉了崔媽媽到自己屋子裡,又叫了浣紗在堂屋守著,圍著被子,細細將日間發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跟她說了,崔媽媽聽得時而緊張,時而憤怒,時而心疼,最後終於忍不住把如箏摟在懷裡:

    「我的好小姐,這是受的什麼罪哦!」她哽咽著替如箏理好鬢髮:「只怪奴婢無能,護持不好小姐,若今日不是二公子出手相救,小姐的名節可就……」

    聽了她的話,如箏一愣,馬上就明白了:自己剛剛提到蘇有容時,只說是「蘇世兄」並未說明是哪位蘇家公子,崔媽媽便想當然地以為是蘇百川,想到此,如箏冷笑一聲到:

    「怪我沒有和奶娘說清楚,救我的可不是那位大才子呢……」她斂眸笑到:「救我的是三世兄,蘇子淵。」

    崔媽媽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三公子,那二公子看到小姐……」她擔憂地看著如箏,話到嘴邊卻不敢出口。

    如箏知道她們都如前世一般,以為自己今生必然要嫁給蘇百川,當下也不多說,只淡淡說道:「他不在旁側。」

    崔媽媽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讓世子爺看到您和三公子在一起,起什麼誤會就不好了。」

    如箏聽了她的話,心裡莫名騰起一股邪火,半嗔半怪地轉過臉:「他看到又如何,我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為何要看他的臉色!」

    崔媽媽被她嗆得愣了愣,以為她是因為今日之事傷心憤怒情緒不定,忙安撫道:「噯喲,我的好小姐,別氣別氣,是奴婢不對……」

    如箏也沒想遷怒於她,趕緊搖搖頭,又往她懷裡縮了縮:「奶娘,您以後不要再自稱奴婢了,箏兒從未將您當做奴婢看待,我現在沒了親娘,親爹又是那個樣子,我只剩你了……」她抬頭看著崔媽媽,眼中含淚:「奶娘,我好累,但是我不怕,我還要保護柏兒,不過奶娘,您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崔媽媽看她說的動情,感動地流下了眼淚,忙伸手擦了,小心地把如箏抱緊:「好,我的小姐,奶娘答應你,不離開你,將來等你嫁進國公府,奶娘也給你陪嫁……」

    如箏聽她又提起蘇百川,簡直哭笑不得,賭氣一閉眼:「奶娘,我不想提起蘇世兄,我困了,我要睡了……」

    崔氏趕緊幫她擺好枕頭,扶她小心躺下,又替她蓋好被子:「好好,奶娘不煩小姐了,小姐好好歇著……」

    如箏迷迷糊糊咕噥著:「今日之事,柏兒沒有看到,也不知道,你們不要走漏了消息。」崔媽媽仔細應了,如箏才放心閉上了眼睛。

    夜深了,枕邊的琺琅盒子還散發著清涼的藥香,本以為今日會輾轉難眠的如箏,卻在這令人安心的味道裡,沉沉睡去……

    第二日,如箏得了老太君的叮囑免了請安,便安心在自己院子裡養傷,吃了早飯便被崔媽媽浣紗她們bi著又上了床躺著,朦朦朧朧剛要入睡,突然聽到院子裡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一路響到裡間,如箏迷迷糊糊張開眼睛,對上了一雙焦慮的細長眼睛,朦朧中不知為何,如箏居然想到了蘇有容,不過馬上又清醒了,笑著支起身子:「柏兒……」

    如柏咬著牙恨恨地坐在她身邊,連日來苦讀讓他清減了幾分,加上現在臉色陰沉,牙關緊咬,竟也讓他少年人的圓潤臉龐帶上了點成年男子的稜角,他目光轉向如箏手臂上纏著的細布,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姐姐……這、次、又、是、誰?!」

    如箏看他一臉憤怒一本正經的樣子,感動又好笑,不由得伸手為他撫平了緊皺的眉頭:「沒事的,別擔心。」

    誰知如柏卻「霍」地站起身,扭頭正色說到:「姐姐,我已經十三了,若在將門已是該跟著父兄出兵打仗的年紀了,你們一個兩個還拿我當小孩子,我去問祖母,她說不用我管要我安心讀書,我問你你又只會說無事!」他轉頭看著如箏,目光堅定:

    「姐姐,雖然我還小,但我畢竟是男子,就像你說的,是侯府的嫡長子,我也可以保護你而不是只躲在你的羽翼之下!而且……」他轉過頭,似乎是為了掩飾略微紅了的眼眶:「如今母親不在了,父親又偏著……你我真應了那句『相依為命』了,我怕……我很怕失去你,姐姐!」

    如箏見他說道動情處,忍不住伸手拭淚,自己眼眶也紅了,歎道:「傻孩子,快別哭了。」

    她笑笑,坐正了身子,笑到:「我們的如柏真的長大了,你說這些,姐姐很欣慰……」

    如箏拍拍身邊的床榻,看如柏略帶薄怒地坐下了,才撫著受傷的手說道:「其實這次我傷的的確不重,緣由麼,我不說你也知道,總之是和靜園那位大小姐脫不了干係。」她冷笑了一下,又抬頭看著如柏:「柏兒,姐姐不願和你說這些,不是因為覺得你小,不懂,無法依靠,我雖然比你大個一歲多,卻終究是個女子,現下也好,將來也罷,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這個娘家兄弟,我現在不願和你說這些,只是不想這等後宅齷齪事髒了你的耳朵。」

    見如柏似有所悟,如箏柔聲說道:「弟弟,姐姐從沒有想過要將你納入羽翼之下,我只是這後宅金絲籠子裡的一隻鳥兒,即使飛出這個籠子,也不過是飛進另一個籠子罷了,而你卻是枝頭學飛的雛鷹,早晚要化作鯤鵬,一飛沖天的……」

    她看著他晶亮的眸子,笑了一下:「我現在瞞你、護著你,是不想讓你為這些事情分心,不想你在年少衝動的時候對上那些浸*了後宅之道幾十年的機心婦人,你的心思是要放在更遠大的地方的,待你羽翼豐滿,一躍而翔於九天之上的時候,姐姐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傷害姐姐和你呢?」

    她笑著摸摸他頭髮:「柏兒,你記住,對付陰狠心機和齷齪伎倆的最終手段不是更加陰狠和齷齪,而是強大的能力和盈於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姐姐的希望你現在不要爭一時得失,以致小不忍而亂大謀,而是能夠好好鍛煉自己,有朝一日,帶著姐姐衝出這陰霾。」

    聽完她一番話,如柏久久不語,雙手卻越握越緊,眼睛裡的光,彷彿真的穿透了陰霾,看向更遠的將來,他轉頭,目光炯炯地盯著如箏,語氣卻沒有了焦慮和氣憤,沉穩得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少年:

    「姐姐,我明白該怎麼做了。」

    如箏笑看著他,眼裡卻漸漸浮上淚光:同胞姐弟,心意相通,她如何不知道他這簡簡單單八個字裡蘊含著怎樣的深意和承諾,她含笑頷首,清淚卻沿著略帶蒼白的臉頰流下:

    「好,姐姐等著。」

    如柏略帶不捨地瞄了瞄她的手臂,轉念又咬牙道:「姐姐,我回去了,明日父親還要考我四書上的學問。」

    如箏點點頭:「去吧,用功也要在意自己的身子,不要太晚。」

    如柏笑著應了,轉身離開了如箏的閨房,逆光下,他的背影似被放大了些,如箏不禁感歎,那個天天圍著他要糖吃的小不點兒,轉眼間便長成了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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