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番外 三:上官鐸(上) 文 / 奚別離
冰冷的雨澆在身上,一向行走在雪中也是只穿單衣的他,反常地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是血流的太多,還是……傷的太重了呢?
身體第一次不聽使喚,他抬頭看著頭頂被密林遮的破碎的天空,苦笑了一下,自少年出道將近十年沒有敗過的他,今次卻敗於一個很低級的陷阱,怪只怪自己太輕信,親信又如何?還不是照樣將他賜下的寶劍,對準了他的後心?!
看著自己的鮮血隨著雨水慢慢暈開,他又忍不住想到了兒時那顛沛流離的歲月……真是生於江湖,長於江湖,最後……也注定葬於江湖。
只是這樣的死,未免太冤枉,也太淒惶了……
他不怕死,只是心裡有了牽掛和不捨,就無法真正從容地踏上黃泉路。
迴夢樓主上官鐸,未及弱冠便單人獨劍挑了江南四大幫派的傳奇人物,於迴夢樓一戰成名,最終接管迴夢樓的少年天才,如今正在這片不知名的密林中等死,想想還真是諷刺……
他慢慢閉上眼睛,天空的顏色慢慢變窄,最後一瞬卻突然化為紅色,他以為那是死亡的前兆,卻不防眼睛突然被人扒開:
「喂,兄台,你還沒死吧?沒死吱一聲!」
他心裡覺得好笑,但求生的意志還是驅使他哼了一聲,才真正暈過去。
再醒來,便看到身上的傷口已經被人包紮好了,衣服……
也被脫了!
他雖然不羈,但也不至於不羈到此等地步,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的床單。
「啊,你醒了啊!」一個一襲紅衣的少年笑著端了一碗東西放在他面前,紅豆粥冒著熱氣,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很餓了……
能感到餓,便不會死了吧?
他抬頭看看面前的紅衣人,雖然身著男裝,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個年輕的女子,想到這裡,他心中忍不住抖了一下:
「姑娘……在下的衣服……」
「哦,都被血和泥弄得要不得了,我給你扔了!」她指了指他床邊放著的一堆東西:「你身上的東西都在那裡了,放心。」
他一陣頭暈,有點搞不清楚是自己太在意,還是這姑娘腦子有問題,衣服髒了扔了什麼的……根本不是事情的重點吧?!
「姑娘……在下是說,我的衣服,是姑娘你脫的?」
那女子笑瞇瞇地一點頭:「是啊,不脫你還不得發燒?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就不必諱疾忌醫了吧,再說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才不稀的看你呢?想什麼呢?登徒子!」
上官鐸心裡一陣尷尬,又是一陣好笑:原來這女子一點兒都不傻,嘴還很厲害呢!
他本不是善逞口舌的人,如今又是被人家救了,便也就勢在床上行了個禮:「是在下冒犯了,姑娘莫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請教姑娘芳名……」他還沒說完,那女子便笑著端了粥擋在他口邊:「得了,看你傷的說話都沒力氣,我替你說,你吃……」說著便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裡:「請教姑娘芳名,以圖來日相報。」
說著又舀起一勺:「姑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田小兮,請教英雄大名?」說完,半碗粥也餵下去了,粥的溫度正好,溫暖了他的胃,也溫暖了他的心,上官鐸一向冷然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浮起一絲微笑:
「不敢,在下上官鐸。」不自覺地就報上了真名,卻是把什麼江湖險惡都拋去了。
「上官鐸……沒聽過,不過挺好聽的。」田小兮笑了笑,把碗塞在他手裡,又扔下一個布包:「吃了吧,吃完穿上衣服,一會兒喝藥。」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上官鐸一面喝著手裡的半碗紅豆粥,一面暗自稱奇,要說在這江湖上,不知道皇帝年號的人倒真可能有,但不知道他迴夢樓主上官鐸的人,還真是太少見了,這女子,若不是真不是江湖中人,便是那人……
想到這裡,他低頭看看手裡的粥,又搖搖頭,一向謹慎的迴夢樓主,此次選擇了相信。
放下碗,他打開了旁邊的布包,一見那裡面火紅火紅的長衫,僥是冷靜如他,也忍不住唇角抽動了一下,可此時只有這一套衣服,總不能光著吧……
想到這裡,他還是咬牙穿上了這個從未上過身的顏色。
衣服意料之外的合身,只是針腳很大,看得出是臨時趕製出來的。
他端起碗,按住胸口的傷處慢慢挪到門外,刺眼的陽光讓他瞇了瞇狹長的星眸:原來……
天已經晴了。
「誒!你這人,不好好在床上躺著,下來亂走什麼!趕緊滾回去!」田小兮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把奪過他手上的碗,微怒的面色突然又轉為驚訝:
「誒?誒誒!你穿紅色真好看!」她笑著一歪頭:「好吧,決定了,以後我不穿了,把紅色讓給你!」
上官鐸一陣好笑,又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像自己多稀罕這顏色似的……可看到田小兮臉頰邊的笑渦,他又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多謝。」
說完,轉身回了房內,坐在床上想自己今日的反常,心裡一陣納罕。
不過五日功夫,他身上的傷就全部都收了口,雖然內傷還沒恢復,但若說此時離開,卻也不是不可的,他也知道,如今樓裡得了他的死訊,恐怕會亂,十大殺手能不能壓住局面,或者說,十大殺手裡還有多少是他的人……他,本該速速回去的,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坐在她的竹屋前面曬太陽……
一向自律嚴謹的上官鐸,何曾如此任性?
可如今,他只想這樣恣意任性一次,這樣看著那嬌小的淡青色身影,一邊哼著歌一邊熬藥……
若是此時離去,怕是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了吧?
他微微出神,不防一碗冒著熱氣的藥遞到眼前:「阿鐸,喝藥!」
五日,她對他的稱呼從「上官」變成「上官鐸」又變作「阿鐸」。除了師父,還沒人敢這樣叫他。
可如今聽來,他卻並不覺得彆扭。
他接過碗,看著碗裡濃黑的藥湯,再一次感慨自己的好運,這五日來的交談,讓他已經知道了田小兮的身份,她居然是那個隱世多年的青谷藥王的嫡傳弟子,被師父送出山歷練,一路看診,一路遊山玩水,卻碰巧在那密林裡躲雨,碰到了自己。
而現下自己養傷的這個地方,正是田小兮在此處暫居之地,這林中小屋十分清淨,那人找不到他,十大殺手也找不到他,正好給了他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
只是這神仙般的日子,也該享受的差不多了……
想到此處,他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一旁的田小兮走上前,十分自然地伸手幫他撫平了眉間的「川」字:「挺好看的眉毛,成天皺著,你是皇帝啊,憂國憂民夙興夜寐?!」
一句話,把他逗笑了:「沒有,只是在想樓裡的事情。」他的身份,自然也沒有向她保密,包括被害的所有情形,他也都對她合盤托出,卻不知這樣絕對的信賴是來自於什麼理由。
田小兮笑著搖搖頭:「好了,別想了,不過是被人背叛一次嘛,人生在世難免失意,被人陰了就陰回去,有什麼可愁的!再說,過幾日你傷好了,還用陰回去,直接陽回去他也打不過你啊!」她笑的搖頭擺尾,上官鐸的心情也莫名變好了:
「嗯,你說的是,只是……他是我的親信,我沒想到。」
田小兮卻斂了笑容,歎了口氣:「親信……我看未必吧,這一劍如此狠,若他真是你的親信,你必然躲不開,既然躲開了,說明你還是防著他了,即便心裡沒有,身體也必然沒有完全放鬆,我就不信你身邊沒有更親信的人,你想想,有沒有那麼一些人,是讓你躲不開這一劍的?」
她一番話,說的上官鐸豁然開朗,聽著她炒豆子一樣的言語,他的腦海中就不自覺地閃過一雙威嚴中帶著慈愛的眼睛,還有一雙促狹可恨的桃花眼……
若真的是他們……不,他們不會!
這樣想著,上官鐸莫名便放下了,回頭衝著田小兮微微一笑:「你說的是,多謝。」
田小兮笑瞇瞇地一合掌:「這就對了,阿鐸,你笑起來真好看,你要多笑,別總板著臉!跟誰都欠你三百弔錢似的!」說完,她自去磨她的藥,上官鐸卻因她這一句,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
江南春雨樓,有著這樣一個美好名字的地方,卻是此地最大的銷金窟,白日裡大門緊閉,夜間卻是門庭若市,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站在樓頭招手巧笑,引得下面走過的男子心猿意馬。
門口,一個小乞兒縮在角落裡,等著他的晚飯,相比其他同齡的乞兒來說,他還算是幸運的,最起碼三餐不愁,因為……
「小東,快來,今日有饃吃哦!」一個略帶沙啞,但在他聽來卻如同天籟的聲音響起,他欣喜地跑過去,雙手接過了女子手裡的白饃:「謝謝姐姐!」他一邊說,一邊大口啃起來。
那女子名叫菱玲,並不是這春雨樓中的ji子,只是一名雜役,三個月前用一盆涼水救下了被惡犬追著的小乞兒,從此便與他結下了姐弟緣分,連小東這個名字,也是她起的。
小東自幼與父母失散,很小就淪為乞丐,顛沛流離,仰人鼻息,從沒享受過這樣的親情溫暖,如今他心心唸唸想著的,就是要好好吃飯,趕快長大,等長大了就可以去碼頭上替人扛東西,賺錢給姐姐贖身……
啃著香噴噴的白饃,他再一次堅定了這個念頭:一定要救姐姐逃出苦海!
清晨,小東抖抖身上的塵土,起身想著今日的行程,是該向丐頭交份兒錢的日子了,拜玲姐姐所賜,他可以將討得的錢財都上交,不必為了吃食花費,這讓他在丐群裡的地位也有了些許提高。
這樣算計著,他如往常一樣等著姐姐來給他送那或豐富,或簡單的剩飯,陽光斜斜地照在身上,他掐死了一個虱子,想著日後和姐姐一起生活勞作的日子,笑了。
春雨樓的後門打開,卻不是姐姐輕輕的腳步,幾個龜公將一個很沉重的東西丟出來,小東抬眼看看,卻是一個人,再看,他的瞳孔就驟然縮了起來……
姐……姐姐……
「姐姐!」他發瘋似的衝上去,抱起菱玲,姐姐一向溫柔的臉此時卻凝成了一個痛苦的表情,他搖著她,喊著她的名字,心裡卻無比清楚,自己已經不可能喚回這唯一的親人。
菱玲不甚美麗的臉上沾滿了血污,滿身傷痕,頸下還留著一條深紫色的痕跡,如同長鞭,一下一下打在他心上。
輕輕放下菱玲,小東瘋狂的踢打著春雨樓的後門,終於有人忍不住煩走了出來,一把將他推到地上:「臭乞丐,你幹嘛,不想活了?!」
小東沒有感到疼痛,怒指著那個龜公:「你們,你們殺了我姐姐,我姐姐怎麼了,你們竟然殺了她!」
那龜公低頭看看地上菱玲的屍體,輕蔑地一笑:「呵,我當什麼大事,不過是個燒火丫頭……她得罪了最紅的阿嬌姑娘,是媽媽下令要教訓她的,我們下手可不重,是她自己想不開……」他一番話說得輕巧,阿東卻被怒火燒的渾然忘了自己和眼前壯漢的差別,一頭撞上去:「我殺了你!殺了你們!還我姐姐!!」
那壯漢不防被他撞了胸口,疼的一吸氣:「混蛋小子,找死啊!」他回頭沖裡面喊了一聲,幾個壯健的龜公便蜂擁而至,拿著杯口粗的棍子辟辟啪啪打在他身上。
阿東在地上滾著,躲著,口中湧上腥甜的味道,心裡迷迷糊糊地想著,也好……這樣就能和姐姐一起去另一個世界了,老丐頭告訴過他,那是個惡人還債,好人不受欺負的世界……
可是他卻沒有去成那個世界,一陣勁風吹過,那幾個龜公瞬間便倒了一地。
一個清朗的聲音響在他耳邊:「一幫大人,這樣欺負一個孩子,還有天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