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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還朝(下) 文 / 奚別離

    這邊有內侍安頓著蘇有容坐了車慢慢出了翊盛城,便早有恭王的親信跑著回蘇府報了信兒。

    消息傳到寒馥軒,浣紗等人都是大驚失色,生怕如箏聽了這消息再承受不住,沒想到她卻十分沉著,起身言到:

    「雪纓帶著仙兒去主院,看看祖父祖母是不是已經知曉,若是不知,便先別說,若是知道了,好歹也絆上他們一會兒,免得他們看了傷心,其他人跟我走。」說著便率先出了寒馥軒大門。

    這一路,如箏走的步履穩重,速度卻很快,浣紗看著她攥的緊緊的手,又是一陣撕心,不多時到了二門上,正好看到蘇有容趴在軟榻上被幾個家丁抬了進來,如箏趕緊迎上去,低頭看著他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眸,心裡便如被錐刺刀剮一般,卻強忍著沒有落淚。

    蘇有容迷迷糊糊地聽著耳邊熟悉的聲音,知道自己是到家了,恍惚間又問到一陣清冷的沉水香氣,心裡便是一暖,使勁兒睜開眼睛,就對上了那雙朝思暮想的杏目:

    「箏兒,我回來了……」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些,卻依然掩飾不住沙啞,如箏聽了這一句,沒有眾人想像中的落淚,反倒笑了:「回來就好,你怎樣了?」蘇有容搖了搖頭,說了聲「不妨事」,如箏便笑著掏出帕子,仔細幫他拭去唇邊的血跡:「放心,回家了,就都好了……」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揮手讓家丁們繼續向著寒馥軒走,蘇有容回握住她溫暖的指尖,那溫度便一直熨貼到了心裡:回家了,真好……

    三房程氏夫人得了信兒趕過來幫忙時,入目的不是慌亂和眼淚,卻是眾人忙碌卻井井有條的情景,甚至如箏還回頭對著她感激地笑了一下,看的程氏心裡一動:沒想到這容兒媳婦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樣子,臨到大事還真扛得住,當下便站到她旁邊,幫她遞水拿藥,不多時衛氏也來了,看著蘇有容傷的這麼重,心疼之下也落了淚,卻又忍著幫如箏忙碌。

    大夫給蘇有容處理了傷口,又吃了止血的藥,如箏看著昏昏沉沉的自家夫君,心裡還是沒有底,不多時,老太君還是得了信兒趕了過來,看著床上的蘇有容心疼地歎氣落淚,對著如箏和程氏將蘇國公一通埋怨,差點將明德帝都罵了進去,如箏好歹勸她安心了些,老太君又讓貼身的嬤嬤拿了牌子進宮去請太醫,回信兒卻說太醫院太醫都被請進宮了,沒人能來,老太君拍著床板罵了一通勢力小人,如箏和程氏勸了幾句,卻也知她說的不差,此番蘇有容被皇帝降罪杖責,想來太醫院的人也是為著這一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老太君和如箏程氏焦急地等著,其間蘇有容醒了一次,對老太君說了句「孫兒不孝」又安慰了幾句,便又昏沉著了,不多時便發起熱來,唬的三人團團轉,好在葉濟世從宮裡返回太醫院,得了消息快馬加鞭地趕了來,如箏和老太君鄭重地謝了,趕緊請他給蘇有容診治,葉濟世號了脈,說是外傷嚴重,陰虛發熱,趕緊熬了發散的藥,再叫蘇有容時,卻又怎麼都叫不醒,葉濟世讓生灌也得灌進去,如箏試了幾次,卻是大半都流了出來,老太君和程氏慌得怎麼似得,葉濟世無奈只得拿了銀針出來,如箏卻是想了想,自趴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蘇有容便隱約有了一絲知覺,大家趕緊趁機把藥灌了下去。

    一會兒熱度稍微退了些,葉濟世又施了一遍針,給他用了外用的藥,說是無妨了,老太君這才起身又謝了一遍,讓人將他送了出去。

    約莫申時初,如箏將精神不濟的老太君送回了春暉園。

    晚間凌朔風來了一趟,看了看蘇有容無大礙,又歎了口氣,將朝堂上的情形給如箏說了,聽得她一陣心驚,如箏問了凌府的喪事,凌朔風說是後日舉喪,如箏歎著讓他節哀,親自把他送出了寒馥軒。

    入更時分,程氏也告辭回了凝香苑,如箏看著眼睛紅腫的衛氏,也力勸她回去,衛氏想著自己的身份,猶豫了一下便起身,依依不捨地看看睡夢裡的蘇有容,又看看如箏,總算是放下些心,暫時離去。

    如箏拒了浣紗等人勸她到暖閣安歇的建議,讓她們搬了個美人榻放在蘇有容床邊,自己歪在上面守著,夜深人靜,外間守夜的丫鬟們也沒聲音了,忙了一天的如箏渾身酸痛,卻怎麼都睡不著,看著自家夫君蒼白的面色,忍了一天的淚終於落了下來,淚眼迷濛中,卻看到他似乎是動了一下,嚇的她趕緊擦乾了淚水,揉了揉臉,笑著上前低頭細看。

    蘇有容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皮,一張熟悉的笑顏便出現在他眼前,看得他心動又疼惜:

    「箏兒,害你辛苦了……」

    如箏見他總算是明明白白說了一句話,懸了一天的心才稍微放下,笑著搖搖頭:「我不累,倒是你……怎麼弄成這樣子!」她心裡又驚又痛,還帶著些許不解,眼淚又一次湧了上來,又被她強憋了回去:「子淵,你渴不渴,餓麼?爐子上溫著粥呢,你用點可好,一會兒還有一副藥呢……」

    蘇有容聽著她的柔聲細語,才第一次踏踏實實地明白自己真的是離開了北狄那個修羅場,回到了人間,他微笑頷首:「好。」

    如箏見他應了,忍不住喜上眉梢,趕緊出屋叫了丫鬟們盛粥熬藥,自己轉回屋裡守著他。

    不多時浣紗端了熬得稠稠的黑米粥進來,如箏扶著蘇有容歪身子靠在床邊,又拿了厚厚的迎枕給他倚著,自端了碗慢慢餵他喝了一小碗粥,丫鬟們又端了藥進來涼著,如箏便令她們出去守了。

    蘇有容先前不知道這廷杖的威力,仗著內力撐著挨了二十多下,現在只覺得雙腿和腰跟被打酥了似的,又疼又麻,只有看著如箏來來回回忙碌的身影時,才感覺好了些。

    如箏給他倒了杯溫水端到眼前,側身坐在床邊直愣愣看著他的腿:「午後我都看到了,一片青紫……有的地方還破了……你胸前的傷也有三處崩開,葉先生說好在要害那一處縫的極結實,還算走運……」她抬頭看著蘇有容,淚水又盈滿了眼眶:「凌表哥來過說你一道本章惹得聖上震怒,夫君你一向是極穩重安妥的性子,此番……怎麼如此傻?」

    她一句話說完,又暗怪自己沉不住氣,他已經這麼傷痛交加了,自己還要來煩他,當下趕緊拭乾了淚,笑到:「看我,究竟還是頭髮長見識短,你莫怪,咱不說了,一會兒喝了藥,趕緊歇息才是。」她伸手為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藥的溫度,端起了便要喂,蘇有容卻輕輕一壓她的手,示意她先將藥碗放下,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箏兒,我這個樣子被抬回來,你嚇壞了吧?」

    如箏歎了口氣,搖搖頭:「驚倒是有些,不過我更心疼你,你怎麼說也是九死一生好容易才回來的,聖上也居然忍心……」

    蘇有容輕笑著撫了撫她的手:「此番,倒是怨不得聖上,是我自找的……」他略坐起身看著如箏:「箏兒,我也不瞞你,此番上本,你夫君我參劾了太子,雖然這事情是事先我們商量好了的,不過依你那群表哥們的意思,讓我語焉不詳地提一句就完了,是我自作主張犯顏直諫,話說的極難聽,面子一絲沒留,聖上只是打了我幾棍子,已經是很仁慈了……」

    如箏略一思忖,便知他說的「一群表哥」定然是凌家人,八成還有恭王,知道他肯定是有話要說,也不勸,只是拿了個墊杯子的小碟將藥碗蓋上,安靜地坐著聽他說。

    蘇有容看著她的眼睛,心裡泛起一絲柔軟,又垂眸苦笑到:「你也說了,我一向喜歡縮著,人微言輕慣了,不愛強出頭……」

    如箏聽他這樣自輕自jian,心疼地一把攥住他手:「怎麼這樣說自己,我剛剛是這話麼?」

    蘇有容笑著拉起她手貼到臉頰邊,如箏趁機試了試他溫度降了不少,總算是放下點兒心,蘇有容又笑到:

    「此一番試探,禍福不明,當初他們也說是要換人來做的,卻是我自己求了這差事,箏兒,你是知道我的,我蘇有容為人處世,求得就是心安,功名可以不要,公允不能不要,此番北狄之戰,正應了我前次跟你說的,東宮那位心狠手辣,厚顏無恥,為了削弱殿下的勢力,遷延軍機,欺上瞞下,若不是他這樣不顧大義,置數十萬大盛將士的性命於不顧,大哥也不會死,我義兄凌仲康也不會死!更不會折損了我大盛八萬兒郎!」他咬牙一錘床板:

    「我知道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也知道我參不倒他,不過,即便就是給他添添堵,讓朝臣明白明白吧,我也要上這一本!」

    如箏見他越說越激動,眼眶都紅了,心疼地一把抱住他胳膊:「我懂了,子淵,你別說了,我懂……」

    蘇有容歎了口氣,伸手摟住她臻首:「箏兒,我的事情一向不瞞你,此番我也要跟你說清楚了,我上這一本,挨一頓板子,這事情肯定還沒完,你夫君我此番捋了虎鬚,還戳了太子的心肝肺,估計最起碼是個思過不復用,也許會丟官,掉腦袋倒是不會,只是……」他還沒說完,如箏便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行了,我明白了……」她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夫君,我早就說過,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義無反顧地跟著你,不是什麼三從四德,也不全是因為你我之間的情意……」她垂眸笑了一下,又揚起臉:

    「子淵,可以說自認識了你,我就一直覺得你這人不簡單,後來同你定情,我更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敬你高義,佩你多才,感你忠孝,慕你重情重義,於我來說,這世上便連聖旨祖訓,都不如你的話有理,我嫁於你從未想過什麼顯達名利,你覺得對的,自管放手去做,我只要一條,日後不可再這樣不愛惜身體,你這樣傷重,若是大哥和凌表哥在天有靈,也定然會心疼的,好麼?」

    蘇有容被她一番話說的心裡又軟又酸,暖融融地感慨萬分,數日來積累的傷痛苦澀沒有被鐵血冰河,號角廝殺勾起來,卻被她這幾句貼心的話一股腦都勾了出來,他雖然豁達堅忍,卻也是個極重情義的人,此次連失兩位兄長,心裡充滿了傷痛不甘,自責悔恨,當下忍不住就落下了淚:

    「箏兒,你不知……我聽到大哥死訊的那日……我同義兄帶兵突圍,我眼看著他從我身邊落下懸崖,他是不想拖累我,我違了誓言,自己倒是逃得了性命,箏兒……我覺得他們都在看著我,那八萬人的怨氣冤魂,都在我背後……看著我……」

    他說的語無倫次,如箏卻全明白了,她對他的心思感同身受,心裡便如刀絞一般,忍不住起身將他的頭攬到懷裡,緊緊地抱著,自己也陪著他痛哭失聲:

    「好了,不是你的錯,他們都看著你,讓你好好活著給他們報仇呢,夫君……你莫再自責了,不是你的錯……」

    她夫妻二人在屋裡抱頭痛哭,唬地外面的丫鬟們束手無策,團團亂轉,夏魚和雪纓抬頭看看浣紗,指了指屋裡,浣紗卻紅著眼眶搖了搖頭:「莫進去擾他們,小姐和姑爺……心裡都太苦了。」

    如箏陪他哭了一陣,蘇有容才慢慢平靜了下來,一折騰便又有些發熱,如箏趕緊叫丫鬟們熱了藥給他服了,又請了大夫過來看了無礙,才強勸著他睡下,不顧他攔阻,自己在美人榻上陪了他一宿。

    聽著蘇有容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如箏輕輕摸摸被他淚水洇透的衣襟,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穿透濃黑的夜色,她似乎能夠看到他微皺的眉頭,她知道,此役過後,自家夫君和自己都已經再也回不到那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她回想著重生以來自己遇到的種種困擾和傷痛,哪怕再加上前世的劫難也好,在這樣的家國浩劫,生靈塗炭之下,都顯得那樣渺小,微不足道,她雖未經歷北狄之戰,可從蘇有容的訴說中已經感到了他心底那深重的悲痛和不甘,她想,他如今定然是如同扛著一座大山一般,透不過氣來,而她,也該替他擔起三分吧……

    默默在心裡籌劃了一番,她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終於有了一絲睡意:

    總之……回來就好。

    這一夜,京師裡許許多多的母親和妻子心裡想著和她一樣的話,帶著欣喜和心疼的雙重心情,進入了夢鄉。

    萬古功名煙雲過,泣血為盼徵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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