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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文 / 阿越

    當王瞻在他的大帳中見著劉延慶時,劉延慶的狼狽,幾乎令王瞻不忍睹視。

    劉延慶倒沒受什麼傷,只是他掉隊之後,戰馬在突圍中箭,早已倒斃,他是一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中,因為要躲避遼軍,只能晝伏夜行,又沒有吃的,只能靠吃點生食勉強裹腹,忍饑挨餓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圍時全丟了個乾淨,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見地方官員,因打聽到鼓城山上有宋軍駐紮,他便想著碰碰運氣,看看軍中是否有相熟故舊,好證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騎,弄點盤纏,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只敢在山口張望,竟被巡邏的士兵當成奸細抓了起來。

    從深州突圍後,劉延慶害怕遼軍發覺,早將戰袍、鎧甲脫掉扔了,找了個死去的平民,從屍體上扒了件破舊袍子穿著,除了那面銅牌是僅有的能證明他的身份物什,他還貼身藏著,其餘弓箭、刀劍全不敢要,每晚又只能宿於野外,因此身上又髒又臭-他這副樣子,劉延慶比誰都清楚,他在大軍駐地之外"鬼鬼祟祟",縱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認為他是遼人奸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當成奸細殺了去領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時,劉延慶幾乎以為自己就要糊里糊塗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當得知自己竟然逃過此劫之後,劉延慶對於王瞻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王瞻只是簡單的詢問了劉延慶一些拱聖軍的事情之後,便確定了劉延慶的身份。雖然二人素不相識,但是,劉延慶的狼狽,讓王瞻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為此事,他只得暫時擱下去找劉法與任剛中算賬的事,吩咐了下人領著劉延慶去沐浴更衣,又忙著叫人置辦酒宴,喚來營中的幾名將領作陪,親自在營中款待劉延慶。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見如故。

    洗過澡,換過衣服的劉延慶,談吐風,絕無半點的死板固執,在許多事情上,他與王瞻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瞻與麾下幾名將領不斷的詢問他守衛深州之時的細節,還有他隻身逃回鼓城的經歷,都是十分嗟歎與欽佩。劉延慶本是受天子詔令表彰的武將,對於王瞻等人來說,這是令人羨慕的至高榮耀,此時又聽他講起種種經歷,在王瞻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覺間,劉延慶早已是當世之英雄,人間之豪傑。

    王瞻深知劉延慶不僅是簡在帝心,更是兩府、清議都認可的英雄,此番大難不死,日後榮華富貴,可以說是唾手可得。他雖然官位暫時高於劉延慶,但這時候竟絕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結交。劉延慶則是對王瞻十分感激,亦是傾心相待。二人又談得投機,宴席之上,趁著酒興,便換了帖子,義結金蘭。

    王瞻與劉延慶相談甚歡,接風之宴散去之後,王瞻又親自領著劉延慶觀看他在鼓城山上的營寨。劉延慶是個機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雜,他不便多問,這時只有他與王瞻二人,便趁機問起姚兕等人的下落,周圍地區的軍事部署。自王瞻口中,他這才知道原來姚兕突圍之後,到了真定府,此時已經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鎧護送著,前往大名府,拱聖軍其餘人馬,則全歸了段子介。劉延慶又詢問李渾下落,王瞻哪裡認得李渾,自是不得要領。二人正走到營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之上,到處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樹,劉延慶觸景生情,想起拱聖軍一朝瓦解,姚兕將要被問罪,眾多袍澤部屬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前程未卜,一時間,不由悲從中來,藉著點酒意,竟嚎啕大哭起來。

    王瞻如何能理解劉延慶心中的悲涼?他以旁觀者的心態,只覺得劉延慶是苦盡甘來,前程似錦,心中羨慕還來不及,見他問得幾句,突然沒來由的大哭起來,只道是他與李渾關係極好,因而悲傷,因在旁邊勸慰道:"賢弟不必如此傷心。世間之事,自有命數,想來那李將軍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賢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後前途正不可限量"

    劉延慶身在局中,他只道姚兕都被問罪,他們這些將領,縱不被問責,那也是樹倒猢猻散,總是個"敗軍之將",只覺前路茫茫,這時聽王瞻相勸,又說什麼"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態,一面止住淚水,一面說道:"愚弟乃是敗軍之將,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結識哥哥,否則早已身死異鄉,做了孤魂野鬼。如今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個不情之請"

    他尚未說完,王瞻已猜到他想說什麼:"賢弟想去北京?"

    劉延慶點點頭,道:"不論是禍是福,總得讓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王瞻見他心事重重,只覺是杞人憂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見,賢弟且不忙著去北京。賢弟只須寫一封書信,我著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賢弟只管在這裡等候宣台的處分便是。如今路上並不太平,契丹的攔子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總管馭將甚嚴,我實實撥不出人馬護送,但若是賢弟此時一人動身,我又放心不下。依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會退兵,兩朝將會議和,待到太平一點再走不遲。"

    "議和?"劉延慶心裡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關心這些軍國大事,只聽王瞻又誠懇地說道:"再者,不瞞賢弟,如今我這兒也是兵微將寡,軍中諸將,全不堪用,與我一道駐守祈州的劉法、任剛中之輩,自恃悍勇,甚輕我武騎軍。若有賢弟這等人物在軍中助我一臂之力,劉法、任剛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這幾句話,卻是王瞻的肺腑之言了。經歷深州之血戰之後,劉延慶對於戰爭,十分的厭倦,只覺得哪怕受點責罰,也要遠遠的躲到後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堅,但這時聽王瞻說得十分懇切,他對王瞻十分感激,頗懷知恩圖報之心,這時候倒不好拒絕。只是他也不知道劉法、任剛中是什麼人物,因問道:"哥哥貴為武騎軍副將,這劉、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對哥哥無禮?"

    劉延慶算是問了王瞻的痛處,他喟然長歎一聲,拔出佩刀來,狠狠朝著一塊大岩石斫去,只聽噹的一聲,火花四濺,一把好好的寶刀,刀刃被崩出一個小缺口。王瞻更是惱怒,將佩刀惡狠狠地擲入山谷,咬牙罵道:"終有一天,要讓劉法、任剛中這些小人好看!"

    因說起二人種種目中無人之狀,又提到劉法貪功,擅自興兵,在束鹿一帶大布疑兵之事。劉延慶認真聽著王瞻所說的一切,他其實並非擅長謀略之人,只是在深州與契丹血戰數十日,幾度在生死之間打轉,性子上不免沉穩鎮定許多。王瞻一說完,劉延慶馬上覺察到其中的問題,沉吟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瞻一愣,連忙問道:"何出此言?"

    "劉法若果真是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該悄悄去偷襲。縱然攻不下,也要示敵以弱,令遼軍以為他們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機可乘。如此大張旗鼓,對他有何好處?難道還能嚇跑束鹿守軍不成?依我看,只會招來更多的遼軍。聽哥哥所言,渭州蕃騎也就是那麼點兵力,鬧這等玄虛,豈不是找死麼?"

    劉延慶的這一番話,卻是在情在理,一下子就讓王瞻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錯了。他越發覺得留下劉延慶幫忙之正確,因又問道:"那賢弟以為那是何人所為?"

    劉延慶又想了一會,才回道:"這恐怕是禍水東引之策。韓寶、蕭嵐,弟所深知,狠如狼、猛如虎,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韓寶、蕭嵐來攻打慕容大總管。此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韓寶、蕭嵐知道慕容大總管在其側翼,若他捨不得放棄深州,便免不了要移師西向,先來攻破西邊的威脅"

    "那樣一來,這疑兵之計,不是被揭破了麼?"

    "自然難免被揭穿!但是韓寶、蕭嵐豈能甘心白跑一趟?他們既然知道這裡沒有慕容大總管的大軍,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個地方洩憤,順便打一下鼓城,亦不無可能"

    他話未說完,王瞻已被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韓寶、蕭嵐果真會來打鼓城麼?"

    劉延慶其實亦只是猜測而已,他全然不知道遼軍的戰略重點乃是攻取永靜軍,韓寶絕不可能在鼓城來浪費時間,他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來揣測,越想越覺得必是如此,因篤定的點點頭,道:"必是如此!"

    這卻將王瞻嚇得不輕,拱聖軍都敗在韓寶手上,他區區一個營的武騎軍,又如何敢與韓寶爭鋒?只是這等話卻不便宣之於口,只問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兒引誘遼人?這豈不是豈不是"他差點便將"借刀殺人"四個字都說了出來。

    "必是唐康、李浩!"劉延慶斷然說道。

    "唐康、李浩?"王瞻張大了嘴巴,"這如何可能?"

    "引得韓寶、蕭嵐西進,只對唐康、李浩有利。"劉延慶道,"我聽說驍勝軍為救援深州,損傷慘重。如今深州既失,韓寶、蕭嵐下一個目標,便是唐康、李浩。他二人兵力難以抗拒遼軍,便設法轉移遼軍注意力,一旦韓寶、蕭嵐西進,與慕容大總管打起來,二人便可以趁機北進,收復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夾擊遼軍"

    "可他二人已沒多少人馬,如何能逾百里而至束鹿布此疑陣?"王瞻還是將信將疑,只覺不可思議。

    劉延慶望著王瞻,道:"哥哥聽說過環州義勇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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