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十七章 文 / 阿越
一天後,禁中政事堂。
韓維坐在一張圈背交椅上,一面細細讀著書案上的公,忙裡偷閒,還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書的范純仁,只見他右手持筆蘸墨,左手飛快的翻閱書案上的公,然後熟練的在公後面寫批注、畫押。韓維比范純仁要大上整整十歲,此時不得不羨慕范純仁那旺盛的精力。當他還在六十多歲時,他也能范純仁一般,思維敏捷,絕不為案牘所累,即使再多的公,他也能迅速的處理完,而且件件妥當。可如今,他讀一份公的時間,是以前的數倍,而哪怕只是簡單的畫押,很快也會覺得手腕酸痛,更讓他害怕的是,他現在偶爾已經出現忘事的症狀。
已經七十五六歲的韓維,久歷宦情,早已歷練成精。他已然位極人臣,終於在致仕之前,達到了人生的最頂點,儘管他對左丞相的位置不無留戀,可是他畢竟也不是那種貪權戀棧之人,也早已經想好,只須戰事一了,他就要辭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乾脆搬去西京洛陽,安享晚年。此前,他就托人去洛陽覓了一座園子,打算致仕之後,在園中種滿他最愛的牡丹,再買幾十個歌姬,過幾年神仙也不換的生活。
因為一直抱著這樣的心態,自韓維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種局外人的心態。尤其是高太后死後,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為的小皇帝,韓維雖然仍堅持自己做一個首相的尊嚴與本份,可是心裡面的退隱之心,更是愈發的堅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不過是右丞相石越的一個擋箭牌。儘管他心甘情願替石越做這個擋箭牌,儘管他與石越有幾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為一個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自尊與獨立。他不能給後世留一個左丞相成為右丞相附庸的惡例,他的自尊也無法允許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堅持自己的見解與主張,有時卻又不得不為顧全大局而屈從石越的意志這樣的現實,更加令他時常感到矛盾與疲憊。
不如歸去。
這樣的念頭,便在此時,再一次從韓維的心底裡浮了上來。
"韓公、范公。"突然,一個令史出現在門簾外,欠身稟道:"遼國致哀使韓拖古烈來了。"
韓維"唔"了一聲,見范純仁從一疊公中抬起頭來,二人會意地對視一眼,便聽范純仁吩咐道:"請他到西廂房相見罷。"
宋朝的尚書省,實際沿襲的是原來的中書門下省,又被稱為東府或者東省。但其職權,與中書門下仍有相當的不同。為了方便宰執們辦公,它在紹聖年間,又經過一次較大規模的修葺與調整。因為改制後的諸部寺監,雖然名義上都隸屬尚書省,但實際上卻並不在禁中,而是在皇宮以外,各立衙門,故此修葺之後的尚書省,亦常被宋人稱為"政事堂"。但真正的"政事堂",其實卻只是尚書省內的一座小院子而已。
這座小院子座落於禁中右掖門至德門之間的橫街的北面,它東邊的建築直到德門鐘樓為止,西邊的建築直到樞密院為止,也都屬於尚書省,是尚書省諸房與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員外郎們辦公的地方,其中只有一座小院子,是中書舍人院,算是歸屬於中書省的。政事堂的所在,便在尚書省建築群的正中央。院子的正北,便是最狹義上的"政事堂",一間樸實無華的單層木結構建築,那是宰執們召開會議時才使用的地方,平時大門緊鎖,除了每日灑掃的內侍,無人進去;東西兩邊,是兩列廂房,也都不事紋飾,所有門窗柱壁,皆漆著深紅色的紅漆,讓人感覺單調到乏味,全無半點美感可言。但這裡,卻正是主宰這個龐大的國家日常運轉的地方。東廂房是當值的宰執日常辦公的地方,此時則由韓維與范純仁在此共同辦公;西廂房是宰執們接見各級官員、外國使臣,以及謁見官員們休息等候的地方。這東、西廂房也同樣是單層木結構建築,整個政事堂內,唯一的高大建築,是東廂房南邊的水池旁那座三層高的藏書樓-這是如假包換的一座圖書館,尚書省已經有專門的機構分門別列整理、保存各種檔案書、圖章典籍,所以,這座藏書樓裡面,收藏的都是大宋朝坊間能見到的各種經書、史書、集,以及各家刊印的報紙乃是專供宰執們空閒時讀書瀏覽之用。即便完全不知道的人,只要走進政事堂,都可以猜到,這裡完全是按著司馬光的審美來設計的。只有在被這些簡樸得毫無美感可言的建築環繞的中間空地上,那些樹木花草水池假山的佈局,才稍稍體現了一點點宋朝的精緻巧妙的園林藝術。
韓拖古烈是每次走進這座院子都要情不自禁皺一下眉頭的人,他完全無法接受司馬光的風格,可是,對於宋朝的那些園林匠人,他是打心眼裡發出讚歎,如此逼仄的空間,如此令人望而生厭的建築,經過這些匠人的點綴,竟然就能生出來一種幽怡人的氣息!
在這方面,大遼的工匠們,實在相差太遠。將來有一天,當自己致仕以後,韓拖古烈在心裡面早已經想好,他一定要親手設計一座真正的園林,就建在大遼的某個地方,讓南朝所有的園林,都黯然失色。
這樣的念頭,即使這次他身負使命,甚而可以說有些憂心忡忡,但是,當他坐在西廂房內,抬眼望著窗外的景致,便抑制不住的,再次從心底浮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