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文 / 阿越
韓拖古烈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在汴京又多留了這數日,但結果卻讓他大為失望。
到政事堂拜會韓維、范純仁之前,他還想著雖未必能如他所願見著小皇帝,但韓維、范純仁都是重百姓之福祉而輕邊功之人,一切所謂的"宏圖霸業",倘若要累得百姓流離失所,或者賦稅加重、生活困苦,那在二人尤其是范純仁心中,實是輕若鴻毛。而只要二人略有動搖,他便再去設法去拜會呂大防,這位新任的吏部尚書,如今幾乎已經完全是司馬光晚年政治理念的繼承者,韓拖古烈曾將他的政見歸結為六個字-"省事、汰兵、薄賦"。一切大的變動,能沒有就最好沒有,更不用說打仗,別人打上門不得不應戰也就罷了,但是只要能有機會恢復和平,那就沒有理由再繼續打下去。倘若能用二十萬貫恢復和平,特別是能換回被擄的百姓,韓拖古烈相信呂大防沒有理由拒絕。省下來的軍費開支,足以幫助那些遭受戰禍的河北百姓重建家園,並且將沿邊州郡都修得固若金湯,再造一條大名府防線。戰爭的目的是什麼呢?還不是為了讓百姓能重返家園、安居樂業,從此再不受侵略?倘若這一切不需繼續打仗也能達成,那為什麼還要打仗?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南朝的舊黨,是最不在乎"天朝上國"臉面的一群人。不去管他們實際上是怎樣的一群士大夫,至少在政治理念上,他們的確是將思孟學派的"民本"之說,在這一個方面,發展到極致的人。這也是為什麼,在南朝,倘若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舊黨去做地方官,當地的賦稅收入可能不會急速增加,也可能不會馬上就看到商旅往來、工商興盛的繁華景象,可是,他們會遠比新黨與石黨的官員更受當地士人、百姓的歡迎與愛戴。
韓拖古烈一直這堅信這才是舊黨最大的政治根基所在。從整體實力來說,舊黨的影響力,要遠大於新黨與石黨,因為他們植根於南朝的每一個鄉村,受到最廣泛的士人與農民的愛戴與支持。對那些常年在鄉村之中,且耕且讀的中下層士人來說,接受舊黨的理念顯然更加容易。而新黨與石黨,倘若離開城市,他們就難再找到多少的士子能接受他們的理念。即便他們也讀王安石、石越、呂惠卿的書,可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很容易就能決定他們內心的傾向性。
從這個層面來說,舊黨的根基甚至是超越簡單的南北地域之分的。大約只是在陝西、益州、兩浙路的鄉村,傾向石黨的士人會略多一些;在江南東、西與福建路的鄉村,傾向新黨的士人會多一些,除此以外,便都是舊黨的天下!
因此之故,亦或是因為旁觀者清,韓拖古烈看到了一個宋朝許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的政治現實-在宋朝,倘若沒有舊黨的支持與合作,任何變法、任何政策,都不會有好結果。韓拖古烈相信石越是明白這一點的。在韓拖古烈的觀察中,石越一直都在禮讓舊黨,或許舊黨會在中樞失利,以舊黨內部的派系矛盾重重來說,這是極有可能的,可是在這個龐大帝國的最底層最根本的地方,卻依舊是由舊黨的支持者與同情者把持的。倘若中樞的勝利者夠聰明的話,那麼,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勝利,他仍然需要竭力避免不要將舊黨變成自己的敵人。
而舊黨如今的領袖,不出於范純仁、呂大防、劉摯、程頤四人。和戰大事上,程頤直接影響力有限,劉摯很難接近與遊說,韓拖古烈能寄予希望的,就只有范純仁與呂大防。倘若這兩人傾向議和,那麼劉摯也很可能同意,如此一來,不管石越心裡面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多半也要妥協。小皇帝更加只能屈服。
然而,范純仁的態度卻出乎韓拖古烈意料的強硬。
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韓拖古烈再如何瞭解宋朝,他到底不可能知道宋朝確切的軍費開支與國庫積蓄。舊黨並非是不想讓大宋朝如漢唐一樣,有著遼闊的版圖與強大的軍力,事實上,熙寧、紹聖年間的舊黨,年紀大一點的,正是當年支撐著仁宗朝與西夏的戰爭的那些官員。這些人只不過是比一般新進的官員更加瞭解戰爭的困難,而在某些選擇之上更加現實而已。
但倘若現實並不需要他們做抉擇的話,那麼戰爭也同樣可以成為他們的選項。
更何況,范純仁本身就是舊黨諸領袖中,立場最溫和者。這個"溫和",當然不是對遼國,而是對新黨與石黨。他與石越原本就是有極好的私交,對石越也十分信任,在這個時候,只要石越不同意議和,范純仁斷不至於做出釜底抽薪的事來。
韓拖古烈失望而歸,回到都亭驛,又有下人來報,稱呂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見的請求。
這時候他終於不再懷報幻想,著人將早已寫好的辭行表送至禮部,討了國書,即吩咐韓敵獵與蕭繼忠並一眾隨行,收拾行裝。宋廷果然也並不慰留,當日皇帝趙煦便頒了敕令,賞賜韓拖古烈一行,又有兩府各部寺官員來辭別,並安排了護送的武官員與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