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驚夢魘黛玉始重生 文 / 阿彌靖
林黛玉在夢境裡掙扎著,半清不醒的,還沉浸在夢裡虛無的傷感悸動中尤未恢復意識,便聽見屋外廊下錯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這聲音吵得她太陽穴一陣突突的疼,腦子一片空白,連今夕何夕、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只聽門外步履匆匆的人相互竊語,她神思不清醒,只聽見「大爺,老爺太太,祠堂」之類含糊不清的詞彙。
林黛玉一時間只覺身子被釘在床上,一絲兒都動彈不得,恍惚了會子,將外頭的話聽了個似懂非懂,什麼大爺?老爺太太?她這是在哪裡?她是誰?
又過一會,門外還是不斷有人經過,說什麼「揚州鹽課,林家,探花……」,林黛玉原本煩擾被人打攪了清淨,聽見這幾個字,心裡猛地悸動了下。
揚州鹽課?探花?爹爹!
好熟悉的詞彙,似乎在哪聽過……林黛玉一下子睜開眼坐起身,徹底清醒了。
她不是已經……去世了麼?這是哪兒?
林黛玉掀開身上水綠色繡著四時百錦圖的錦被,掀開帷帳正要趿上繡花鞋下床,發現她的繡鞋小小的只有巴掌大,床也格外的高大,再一看自己身子,原來不是床大,是自己變小了。
林黛玉來不及細想,匆匆穿上衣裳,隨便挽下頭發出了內室,不管外室丫頭驚叫呼喊聲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順著丫鬟們說的小祠堂方向一路跑,林黛玉顧不得想自己神魂消散之後為什麼會出現在十幾年前的揚州,滿腦子只想著剛才聽見丫鬟們說的話。
「小祠堂裡大爺的棺材動了!」
林府的園子不小,林黛玉小小的個兒也不知哪來的氣力,竟然強撐著一口氣跑到了小祠堂,路上丫鬟們喊她也顧不上理。
林海是姑蘇人氏,祖祠在姑蘇,平常大事要事不回,現只在揚州林府裡設了個小祠堂供奉自家一脈,昨夜林海小兒子夭折便是停靈在小祠堂旁邊的偏房裡。
林家一脈向來子嗣不豐,林海更是年至不惑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幼子年年請醫延藥,還是沒有留住,心中傷痛可見一斑。昨夜悲痛蹍轉一夜不眠,今早天將將亮,便聽見下人報說小祠堂有動靜,林海整顆心都揪起來了,立刻趕過來。賈敏愛子心切,也必要來看,林海無奈,只好帶她一起。
林海夫妻兩個還未至偏房門口,便聽見裡面「鏗鏗」細微的敲擊聲,待進了屋,只見角落裡遠遠躲著幾個小廝,慘白著臉動也不敢動,那敲擊聲便是從棺材裡傳出來的。
一個小廝大著膽子走上來,道,「老爺,您看這青天白日的大爺便呆不住了,是不是請道觀廟裡的老爺來看看……」
林海啐了他一口,氣的臉都黑了,忙走至那口小棺木前動手要將棺材蓋子移開,口道「蠢人,鬼神之說豈可信?大爺若是憋壞了看我不發落你!」他雖是人,卻也有一把子力氣,但奈何楠木棺材沉重,一時竟推不開。賈敏見狀,忙來和林海一起推,林家小廝丫鬟們也來忙幫,總算是把棺材蓋子推開了。
小小一口棺材裡,本已夭折的林家大爺林瓊正側身仰躺著,巴掌大的小臉慘白,棺材蓋一開便掙扎著伸出頭使勁張口呼吸,可見是被密不透風的棺材憋狠了。
賈敏哪管此處背晦不詳,一把抱住林瓊在懷裡,哭道,「我的兒啊!」
林海亦是虎目盈淚。
林黛玉一路跑著趕過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那口小棺材旁站了一圈慘白著臉的人,林海正將雙手伸進推開了蓋的棺材,抱出一個身量不足三尺的男童,她媽媽在一旁垂淚抽泣,口裡連連喚著「瓊兒」。
「爹爹,媽媽,弟弟!」林黛玉眼裡一酸,眼裡洶湧而出,快步撲過去。
林海看見黛玉,忙空出一隻手摸摸她,「玉兒乖,爹爹先帶你弟弟出去。」
賈敏撫身要將林黛玉抱起來,林黛玉掙扎了下,「媽媽,弟弟要緊,玉兒自己走。」
賈敏拭淚,「好孩子。」還是抱了她起來,吩咐家下人去杏林醫館請擅兒病的張敘之大夫來,一家四口走回正房。
林黛玉窩在賈敏懷裡,心裡一會兒喜悅慶幸,一會兒思索,一會兒又悲慼怨憤,真真兒是複雜難辨。這麼想了一會子,又抬頭去打量自己父母親弟。
賈敏正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不差分毫,父親容貌比她那時見看起來年輕許多,弟弟依舊孱弱的可憐。最讓林黛玉驚愕的是,她爹爹的頭髮少了一半,前半個頭都剃光了,後頭的頭髮編成一條及腰的黑油油大辮子,看起來分外怪異,幼弟林瓊也是如此。
如此這般,林海和林瓊的頭髮倒像是當朝習俗似的。
興許林黛玉看的久了,在林海懷裡安靜趴著的林瓊似有覺察,轉頭對上林黛玉的視線。
模樣肖似的兩姐弟相互對看一陣,林瓊嘴角忽綻出一抹微弱笑意。林黛玉呆了呆,也抿嘴對他笑了。
兩姐弟身體裡流著一樣血液,林黛玉見到林瓊笑容,一種奇特的感覺油然而生,那種血緣的共鳴讓她整個人都振奮了些。
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裡,但弟弟還在,爹媽也還在,就是莫大的幸事了,林黛玉想。
林黛玉臉色慘白羸弱不下林瓊,搖搖欲墜的支撐著精神,林海賈敏心疼她,便讓奶娘抱她回屋子去,稍後讓大夫看,夫妻兩個守著林瓊寸步不離。林黛玉多年不見父母,本欲不走,但她四歲小人兒說話不能叫人信服,最後只好任奶娘將自己抱走。
林黛玉回了自己屋子沒一會,又有杏林醫館的張大夫
來把脈看病,開了藥方,等丫鬟煎好藥她喝了,托口睡覺才清靜了。
這時候林黛玉四歲,她屋裡伺候的大丫鬟是春景、春語、春寒、春柳四個,給她收拾停當後本該在裡屋照顧,奈何林黛玉三四番催促,只好去外屋守著了。
林黛玉前一瞬還在大觀園的瀟湘館裡,對著珠大嫂子和紫鵑說下臨終的遺言,下一瞬便混混沌沌地回到了幼時故居,當真叫人匪夷所思,又不得不信。
莊周夢蝶乎?蝶夢莊周歟?
林黛玉被觸動前世的滿腔心事,再也躺不下去,翻身下床,趿一雙蝴蝶落花綢鞋在內室轉圜。
她的屋子是爹爹媽媽親手佈置,既有媽媽的精緻秀麗,又有爹爹的清書香。
只見這屋子擺一水兒黃花梨木傢俱,內外室用一座黃花梨雕花繡美人圖的大折屏作為隔斷,丫鬟們都在外室守著。
入門一張黃花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掛著繡了精緻花草魚蟲的帷帳,床邊一對梅花式樣漆小几,兩邊椅子上搭著椅搭;床後一大排高及屋頂的大櫃,牆角一矮桌放置一孔雀藍釉暗刻麒麟紋三足香爐,正裊裊冒著打卷兒上升的青煙。
南邊臨窗掛著明麗的半透明繡百蝶採花鮫綃幔子,窗下一張吉祥如意紋的貴妃榻,榻上一對秋香色引枕;旁邊一座梳妝台,腳下一粉彩瓷瓶子裡插著幾朵蓮花散著幽幽的香氣。
北邊牆上幾幅字畫中,正中一副最是筆力虯勁大氣,上寫的是「無謂幽窈,處獨若群。常若臨深,終始為純。」原是林海對女兒的訓誡教誨。
邊上放著一張大書案,案上幾方寶硯,筆筒筆海裡插著樹林似的筆,案上一沓毛邊紙,上頭仿的是顏清臣的大字,因是初學,雖乾淨整潔,筆力猶有不足;案左兩個大瓷缸,裡頭放著捲成卷的書法紙和卷軸。書案右邊上一座十錦隔子、一座書架,書架竟比十錦隔子大了一半,十錦隔子上擺著商代的獸面青銅鼎,錯金雲紋小編鐘,漢朝長信宮燈,秘色瓷天鵝筆洗,八曲芙蓉白玉杯,一座西洋並象牙雕刻的小物件等;十錦隔子旁邊的地下放了一座銅鍍金鑲碧玉浮雕大座鐘,此時正滴滴答答走著;書自四書五經到坊間地理志、奇談異聞,就是沒有閨閣女兒讀的女戒。林黛玉才四歲,哪裡用得上這麼多書籍紙筆,只因林海拳拳愛女之心,才貯備如此充裕的物件。
林黛玉在這間臥房住到六歲,更多是居住在大觀園森森綠竹的瀟湘館,但午夜夢迴時,儘是思念揚州故居,常常醒來時哭濕了枕頭、哭腫了眼眶。她一個身世飄零的孤女,爹娘兄弟俱無,寄人籬下,哭又能怎樣呢?那時真是勘不破又想不開,怪到最後活活把自己磨死了。想必她去後,賈家人人都能啐唾沫道一句,「活該!」
真真兒應了她那句「花落人亡兩不知」了。
林黛玉心想,爹爹媽媽若是九泉下知道她不愛惜身子,不知該多痛心。
賈家……她最崇敬孺愛的祖母最後枉顧父親囑托對她不聞不問,引為知音的寶玉終究違背誓言……林黛玉念至此,一股怨氣自心肺直衝腦去,忙輕念幾句經,將那股怨氣壓了下去。
最後落得淒涼下場,林黛玉覺得,她誰都不該怨,怪只怪自己愚鈍,入了魔障、勘不破世情。哭了一世、冷眼觀了一生,這回可長記性了吧。
反正她這輩子是不會再為寶玉流淚了